作者:黄油柿子
第71章
代表圣殿的纹章是交错的长剑与盾牌,寓意守护。长剑斩断敌人,盾牌护卫民众。
事实上,在面对深渊的战斗中,塞德里克很少使用盾牌——对无孔不入的魔鬼来说那太过笨重,远不如守护咒文好使——然而他的称号却是“帝国之盾”。
人们赞扬这位骑士长,因为他总是冲锋在对抗深渊的前线,如同最坚实的盾牌那样守卫着身后的帝国。
在塞德里克就任圣殿骑士长的二十多年间,帝国边境的防线漏洞被一个个清除,摇摇欲坠的边境防线重新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深渊的进犯,不断完善圣殿应对深渊的制度,终于使得在深渊的吞噬中颤抖了百年的边境地区第一次赢得了一段安稳的时光。
他守护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可却没能救下自己最爱的人。
我算什么骑士,又算什么盾牌呢。塞德里克想。
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赛缪尔对崔梅恩的执念,因此当赛缪尔频繁地在崔梅恩身边露面时,他也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古怪。
赛缪尔与他共事多年,尽管两人从不做公事以外的任何交流,他也清楚地知道,就圣殿的副骑士长这份职业来说,赛缪尔做得无可挑剔。
塞德里克作为骑士长常年出征在外,赛缪尔就承担了圣殿内除了战斗以外的绝大部分管理工作;他出人意料地主动要求担任教职,为圣殿培育了一届又一届优秀的骑士;在本职工作以外,他在古代魔法和法阵学上也颇有造诣,甚至以非魔法师出身的身份取得了魔法协会承认的教授头衔……
总之,如果不是塞德里克深谙他的本性,加之对那股陌生的混合魔力的警惕,他也不会怀疑到赛缪尔的头上。
他的怀疑很快得到了验证,或者说验证过头了。如果说看到赛缪尔甘愿被深渊侵蚀、化为半人半魔的怪物只是令人震惊的话,那么当看见他预备献祭整座首都来取悦深渊、换来崔梅恩的灵魂时,怒火如有实质一般,几乎烧穿他的灵魂。
塞缪尔·卡伊是一名圣殿骑士!他的职责本应是守护他的人民!
他早就知道赛缪尔是个疯子,却没料到他疯得那么彻底。
对于塞德里克而言,这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在他的计划中,他会在戒指中一面积蓄力量,一面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机会,冲破戒指的束缚,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这个计划听上去简单又粗暴,没有半点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因为其执行难度全都在“简单粗暴”之中。
冲破戒指的束缚是一层,毁掉契约又是一层。塞德里克借助戒指使得自己的灵魂不被魔鬼发现,坏处是戒指成为了他灵魂新的容器,他需要耗费一定的力量才能短暂地脱离戒指行动。
毁掉契约更是难上加难。深渊契约并非写在纸上的条款,而是铭刻在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誓言。除开深渊造物外,能对契约动手脚的也只有灵魂了。
灵魂状态的塞德里克具备能够毁掉契约的击锤条件,前提是在短暂冲破戒指的束缚后他还有一定的实力——以及,就像那日在书房里魔鬼对他炫耀的那般,契约需要直接“暴露在外”。
否则,连目标都没有,又何谈攻击呢?
一旦被魔鬼发现藏身之地,他的灵魂就被轻易被抓住,从而达成契约的条件:魔鬼将塞德里克的灵魂交给崔梅恩,而她成为他的奴隶。
如此一来,塞德里克的所做的一切也就失去意义。因此,他必须极为谨慎地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才能采取行动。
然而赛缪尔却捏碎了那枚束缚他的戒指,这让塞德里克的灵魂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获得了自由。
戒指被破坏后,原本用来屏蔽魔鬼视线的魔法也失去了作用,如果此时魔鬼再进行探测,就能很轻松地找出他的踪迹,如此一来契约还是会达成。
好在眼下场面混乱,不论是崔梅恩还是魔鬼,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想到,他们寻找了那么久的塞德里克的灵魂,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
塞德里克本想等到魔鬼和赛缪尔两败俱伤时再露面,却发现情况已经紧急到不容许他再做更多的打算——于是,当束缚崔梅恩的灵魂被赛缪尔剥离出体外、当那个束缚住她的契约以具象化的形式暴露在空中时,他动手了。
无比纯粹而强大的神圣魔力汹涌而出,坚固的屏障拔地而起,转瞬间暴涨开来,将崔梅恩牢牢地护在身后。
在人们最普遍的认知里,神圣魔力是银白色的——而只有经历过了某些极为可怕的深渊入侵又幸运的边境居民才知道,当强横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神圣魔力会呈现出极为灿烂的金色。
巨大的深渊开口撕裂了天空与地面,无数魔鬼滚滚倾泻,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扑去。它们太多了,远远看去,如同漆黑的浪潮奔涌在大地上,遮天蔽日,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在即将染成一片污浊的世界里,金色的光劈开了黑暗。比阳光更璀璨,比剑刃更锋利。金色的魔力刺穿令人窒息的深渊气息,犹如太阳直直地坠落尘世。
它温柔地包裹住凡人的灵魂,又在面对深渊造物时迸发出可怕的威力。
一时间谁也睁不开眼睛,不论是魔鬼还是塞缪尔,都被这面骤然升起的金色墙壁截断了部分肢体——深渊造物的肢体还未落地,就被燃烧得一干二净。
这是塞德里克独创的魔法,也是他称号的由来——帝国之盾。
过去那么年中,当金色的高墙无数次在深渊铺天盖地的侵袭中升起时,当前赴后继的魔鬼一次次撞上墙壁又在哀嚎中被燃尽时,塞德里克总是会想,如果那时他在崔梅恩的身边就好了,如果那时他能保护住她就好了。
他是专司守护的骑士,而直至今日,直至肉丨体腐烂、灵魂出窍,塞德里克·梅兰斯才终于等到了守护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他低头去看崔梅恩的脸。崔梅恩依旧瞪视着他,冷漠的、憎恨的。象征着深渊契约的鲜红锁链牢牢地拴在她的脖颈上,暂时没有了归属,却并未消失——契约来自于深渊最古老的力量,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类自创的神圣魔法而消失。
塞德里克半跪下来,握住了那根锁链。他凝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说完了那句他在心底藏了太久的话。
他说:“到了我偿还你的时候了。”
金色的光芒再一次在他的手上亮起,鲜红的锁链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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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魂被挤压在狭窄的空间内,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血肉被碾碎的痛苦时,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一直在思考如何一个问题:究竟要如何才能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在生前最后一年,他为此阅读了大量古籍、钻研过数不胜数的古老魔法,却仍是一无所获。
说来可笑的是,在肉丨体死去而灵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仿佛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
在这片充满难以捉摸的魔法规则的大陆上,肉丨体的确是一重束缚,许多活人耗尽一生心血也无法弄懂的问题,却在死亡到来的刹那迎刃而解——或许当年那位被圣殿消灭的深渊教派创始人并没有说错,想要弄懂深渊的奥秘,只能自己踏入深渊。
想要解决灵魂的问题,只有自己先舍弃肉丨体。
深渊契约之所以不可被动摇,在于它绝对的强制性:契约成立的前提条件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只要这个灵魂依旧存在于世间,契约便是永恒的。它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损毁,它是绝对中的绝对,真理中的真理。
——我只要赔给它另一个灵魂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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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高墙的那头传来模糊的咆哮,崔梅恩转头去看,只见不明的魔力波动一下一下地撞击在墙壁上。
金色魔力构成的墙面如同水面般漾开波纹,细细的裂缝在墙上不断扩大,裂缝间流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
而塞德里克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崔梅恩。他低声念起她听不懂的咒文,速度越来越快,沿着锁链而上的金色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那光芒几乎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锁链的颤动也越来越激烈,变成了疯狂的摇晃,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住它大力摇晃。
与此同时,原本仅仅扼住崔梅恩喉管的力度却骤然变轻,自死亡那日起便死死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的契约变得弱了下去,它的存在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好像她只要轻轻一拽,就可以把它从灵魂之中拽出去一般。
“塞德里克,你在干什么?!”崔梅恩大声质问道。
塞德里克没有回答她。长串的咒语不断地从他口中吐出,那是一种古老又沉重的语言,而锁链显然正激烈地抵抗着它的命令。
自塞德里克握住锁链之处蔓延开去的魔力如同金色的水蛭,死死地趴在“契约”之上,两股魔力互相撕扯对方,如同夺食的野兽。
明明是如此紧要的关头,塞德里克却没有分给它们一丝一毫的眼神。
激荡的魔力扬起他金色的短发,他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梅恩,眼神如此专注、如此渴盼,仿佛在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紧盯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
崔梅恩几乎能从那双翠绿的眼睛里读懂他在想什么,塞德里克的视线在说: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没来由的惶恐压过了满腔怒火,崔梅恩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喝问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她听见了一个清晰的碎裂声。
声音如此之小,又如此清晰,在一片混乱中直直地刺入她的耳中。她低下头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多年也将会束缚她生生世世的契约,碎裂了开来。
塞德里克俯下身来,掰开她脖子上的契约,将它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金色高墙之外传来不再模糊的怒吼,伴随着怒吼响起的,是第二次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次碎裂的不再是契约,而是塞德里克·梅兰斯本人。
裂纹爬上了他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面庞。从那一条裂纹上,又衍生出了第二条、第三条。他仿佛一件被重击过的瓷器一般缓缓裂开,崩裂的碎片从身体上剥落,飘散在空中。
崔梅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片灵魂的碎屑落在她的掌中,眷恋般蹭了蹭她的手心。
第72章
近乎横亘整座倒影之城的金色墙壁上,漆黑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而就在两人头顶上方,隐约能听见滚滚雷鸣。
高墙摇摇欲坠,雷声也越来越近,让人感觉似乎下一秒就会有闪电劈开这一方小小的藏身之所。
塞德里克侧过脸去,望了望墙上的裂缝,又回过头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
他向着崔梅恩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拉扯着扣在脖子上的锁链。崔梅恩亲身体验过深渊的契约死死嵌入灵魂深处的疼痛,那一定很疼。
但塞德里克看上去并不在乎。
崔梅恩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在她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想要逃走还是别开眼睛之前,塞德里克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步子又稳又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有几分狡黠的意味,仿佛他不是在拉扯能让人疼到脚尖都在抽搐的深渊契约,只是刚从圣殿值班回家,在怀里藏了只毛茸茸的老鼠玩偶,只等着走到崔梅恩跟前,再猛地把老鼠掏出来:“锵锵!惊喜!”
锁链鲜红的碎片不断往下掉,连同塞德里克的灵魂碎片一起。
人类的灵魂向来是深渊最喜爱的食物与贡品,这从灵魂的颜色上就可见一斑。在这片漆黑、污浊的世界中,只有他们二人的身体上流淌着柔和的莹白色光芒。
随着塞德里克的动作,他身上的裂纹愈发扩大,莹白色的碎屑扑簌簌地往下掉,好像他是一树开得太饱满的梨花,风轻轻一吹,花瓣便洒落一地。
“锵锵!惊喜!”塞德里克说,“你自由了。”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崔梅恩说,“你还要继续耍我到什么时候?”
塞德里克像是犯了错被发现的小孩那样,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紧张的笑容。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总觉得告诉了就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的绿眼睛显得更亮了,就像在夏日灼灼烈日下被抹上金边的新叶一般,“但是现在我决定要说出来,我怕你还是有执念。我听说,有些执念太强的灵魂会被束缚在土地上——”
“你在说谎。”崔梅恩打断他。
她恨了塞德里克那么多年,恨到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把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一点点嚼碎了咽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他,所以她自然能看出他在撒谎。
“对不起,”塞德里克说,“我想说出来,我害怕你直到最后都误解我。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我——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都没说出下一句话,最后泄气地抓了抓头发,直入正题。
“崔梅恩,”他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我没有杀你。我对当时家里的计划一无所知,最后动手的人也不是我。”
“不可能!”崔梅恩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我亲眼看见你动手的!”
“嗯,那的确是我的错,” 塞德里克说,“当时我在前线,家里写信告诉我你失踪了。为了找到你,他们要我提供血液,用血缘魔法找到你,因为你那时怀有身孕。我猜测我寄出的血液被拿去用作了易容魔法的材料,他们希望你认为那就是我动的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金色的睫毛垂下,不太敢看崔梅恩的眼睛似的:“……被献祭的灵魂越是痛苦,成功率就越高。”
崔梅恩死死地盯着他,想再次呵斥他说谎,但是那具简单的呵斥卡在了她的嗓子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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