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谁知道,我们且看着吧。”
景元帝在城墙下站住了, 雨雪洒落在他的?肩膀上?,雪很快消融不见, 只留下些雨珠。
他微微仰头,并没去看城墙上?的?兵将, 极为缓慢扫过厚厚的?城墙,每一块砖石,每一道缝隙,木包着黄铜的?,巨大的?城门。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宫中长大,极少出?来过。偶尔出?京城到行在避暑,也是前呼后拥,身边禁卫林立,从辇车看出?去,只能看到人?墙。
对建安城的?城墙,城门,景元帝很是陌生。
这股陌生,却?像是有坚冰刺进他的?心,痛彻心扉,血被冰冻住,不见血,只能看到血洞。
这是楚氏重重家?门的?最后一道。
虞昉说:“雍州府才是楚氏的?大门,虞氏替楚氏守了近百年,在雍州府生,雍州府死。楚氏却?不满意,认为虞氏要破门而入,抢了楚氏的?家?财。”
“楚氏的?家?财,呵呵,你当着楚氏的?家?,却?从来没弄清楚,楚氏的?家?财,究竟从何而来。你不能让牛马既要耕地,还要戏弄牛马,让牛马跟猴一样,去街上?翻跟斗弄杂耍。”
“我说这些,你不会懂。那我还是说得简单些,你们不行,都不行。这是人?世,你们长着人?的?脸皮,却?没有人?味。”
“你阿娘,她已经老了,死不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你阿娘身上?背负的?人?命,她生生世世沦为牛马,都还不清了。”
“我?我身上?背负的?人?命?我救的?人?,远比因我而死的?人?多太多。如果我有罪,也让我沦为牛马偿还,很公平。那么,你呢?”
景元帝问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冰冷的?雨雪拍打在脸上?,冷得人?麻木,眼睛也快睁不开。
景元帝浑然?不觉,声音嘶哑道:“开门!”
张邸一时没听清楚,上?身往城垛下探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景元帝加重了声音。
“开门!”景元帝再喊,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几近撕裂。
张邸听清楚了,他神色大变,忙叫来亲信,道:“快看着,我进宫去。”
这般大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兵符在姚太后手上?,不能凭着景元帝的?命令,必须见到兵符。
“头儿,南城门那边有消息,说是城外那些人?在传,京郊的?那些田地,雍州军在让人?丈量,要全?部分出?去。”
“什么?!”张邸大惊失色,他在京郊也有上?百亩的?良田!
他们守着建安城,城内已经缺衣少食,不少忍受不住饥饿寒冷的?百姓,跑出?来到处砸门,抢杀。
等平民百姓都饿死冻死,余下的?贵人?,也终有弹尽粮绝那一日?。
打出?去,雍州军以逸待劳,巴不得他们送上?门。
要是再迟些,田地被分割殆尽,要回来就难了!
张邸慌慌张张进了皇城,六部衙门连着政事?堂,官廨的?门紧闭,到处都冷冷清清。
“张守将?”张邸穿过了护城河的?桥,迎面走来一人?,他抬头看去,见是黄枢密使,忙抬手见礼:“黄枢密使,出?大事?了!”
黄枢密使听张邸说完,神色也晦涩难辨,道:“丈量土地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晓,我们先前刚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他.....”
张邸不顾上?下尊卑,生硬打断了黄枢密使的?话:“黄枢密使,属下觉着,陛下做得对。陛下一心为民,心系京城的?臣民,陛下是真正?的?仁善之君。”
黄枢密使垂下了眼帘,这些时日?以来,他苍老不少,泛着青色的?下眼睑耷拉着,像是挂着两只口袋。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先前太医刚给她诊过脉,留着严相在说话,你别去打扰了,我随你前去看看。”黄枢密使道。
张邸暗自长舒了口气?,侧身让过黄枢密使,落后半步,小声道:“严相的?儿子,几个?孙子,都没了。他......”
姚太后防着京城的?世家?大族南下逃走,先杀了严宗的?儿孙敬猴。他一声不吭,病了一场,拖着病体,又回到了政事?堂。
严宗还有原配夫人?生的?大儿子,长孙活着。死的?是继室生的?二儿子小儿子,以及他们所出?的?孙子。
以雍州军的?以往做派,攻进城之后,严宗卖官鬻爵,拉帮结派,肯定活不了。
严宗生怕严氏绝后,就是爬,也要爬到朝堂,与坚守的?姚太后共存亡。
“严相的?胸怀,非你我能及。”黄枢密使淡淡道。
张邸挤出?笑,接连说是是是,没有做声了。
出?了宫,黄枢密使带着张邸,并未前去城门,而是坐车去了几家?清流府上?。
张邸紧跟在黄枢密使身后,心情很是复杂。
难怪黄枢密使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成为姚太后的?亲信。他这份本事?,可不比严宗低。
雨雪仍然?细细密密下着,黄枢密使的?马车,驶向了城门。
城门前已经开始拥堵,不少百姓不顾兵丁的?警告,聚集在了那里?,愤怒高吼。
“开门!”
“打开城门!”
“陛下都让你们开门,你们却?不听陛下的?旨意!你们抗旨不尊,想?要饿死困死我们,你们猪狗不如!”
看到黄枢密使的?马车,有人?冲出?来,挡在面前激动地道:“下来,狗官,快滚下来,开门!”
张邸变了脸色,恼怒不已。见黄枢密使气?定神闲,不禁愣了下,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他们是在顺从民意,天意。
黄枢密使让马车停了下来,率先下了车,朝着周围的?百姓团团一礼。
“本官乃是枢密使,诸位这些时日?,受苦了。”黄枢密使感慨地道。
竟然?有朝廷大官朝他们赔不是,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本官听闻陛下在城外让开门,陛下心系天下,黎民苍生,不忍见到诸位受苦,本官深感惭愧。”
似乎说到了动情处,黄枢密使哽咽了下,抬起衣袖拂面,悄然?拭着眼角。
“让诸位受苦了。”后面又来了马车,车上?陆续下来了几人?。
这几人?大家?就熟悉了,他们曾无数次公然?批评朝廷,因此被申斥罢了官。
大家?讲他们视为自己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王御史,我家?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快要饿死。贵人?不缺吃,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吃饭啊!”
“江大学士,我们要饭吃啊,我们要活着啊!”
有人?哭了起来,哭声传开,城门前一片痛哭声。
黄枢密使低垂着头了,与他们同悲,看了眼张邸。
张邸恍惚回过神,忙清了清嗓子,极为愤慨邸道:“黄枢密使,陛下在风雨中等着,岂能让陛下与万民同悲,城门奸佞小人?把持,属下去开城门!”
大家?听到开城门,哭声逐渐停了,带着难以置信,各种忐忑,一起朝张邸看去。
张邸神色肃然?,理了理衣冠,朝大家?一礼:“诸位,若我有不测,还请诸位护着我的?家?人?一二。”
说罢,张邸决绝转身,迈着踉跄的?步伐,来到了城门边,扬起手上?的?令牌,气?沉丹田喊道;“开城门,迎接陛下!”
城门卒也惊慌不安,见到令牌,毫不犹豫上?前,拉绞索,抽铁棍。
城门,吱吱呀呀,升了上?去。
景元帝望着前面的?城门洞,高呼陛下的?呼喊,神思恍惚,转动僵硬的?头,看向身后。
虞昉一身玄色衣衫,身披玄色大氅,骑在马上?,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踏马而来。
在虞昉身后,是带着凌冽杀意的?雍州铁骑兵,马蹄踩在地上?,地动山摇。
景元帝没动,虞昉的?马很快到了他的?身边,她神色冰冷,道:“走。”
向和从后面赶着板车上?前,对他呲了声,两个?兵丁跑过来,将景元帝抬到了车上?。
景元帝全?身早已经僵硬,骨头咯咯响,这时身子终于有了些知觉,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城内的?百姓,自发站在了御街两旁。黄枢密使哭着上?前喊:“陛下,陛下啊!”
向和不客气?甩了个?鞭花,黄枢密使差点被抽中,他吓得接连后退,再也哭不出?来了。
虞昉从马上?跳了下来,黑塔紧随其后下马。有人?看到他们手上?,都抱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字。
“阿爹,我们归京了!”虞昉对着木牌,喊了声。
“虞怀昭,是虞大元帅!”有人?认了出?来,不解道。
黑塔随后喊道:“虞老将军,我们归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随着太宗打天下的?老将军!”
进来的?兵将,手上?都抱着木牌,随着他们走过,接连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来镇守雍州府的?灵牌!”有人?声音发颤,尖声道。
抱着灵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阵亡兵丁的?名?录,那么厚,比城墙都厚的?名?录!”
“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对不住虞氏!”
“听说雍州地没办法种,一锄头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阵亡兵丁的?名?录,果真传闻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义?,用命护着我们这些人?啊。”
有人?开始抹泪,如先前一样,道两旁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转成了细碎的?雪化飞舞。
苍天万民同悲。
御街的?尽头,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脚步也慢了下来,与她平静对望。
第47章
严宗一众朝廷大臣也来到了御街, 神色各异,不远不近站着。
姚太后冰冷带着不屑的目光,在雍州众人抱着的灵牌上掠过, 最终停顿在虞昉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