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戟
陆青生宣布封笔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娱乐圈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更何况在投资商和演员眼中, 陆青生的价值无非就是能写出热剧导出热剧,但是就算缺了他,也会有别人填补上这个空位, 他们对他的文字本身并没有任何共鸣,他们也不在乎陆青生到底写了什么,只要知道观众会买他的账就行了。
不过观众总是需要消遣的, 一个陆青生消失了, 很快就会有下一个陆青生出现——因为观众对于故事的需求总是在那。
真正引起关注, 而非仅仅只是引发了一声惊讶之语的是——陆青生留下了一份收官之作。
这可让投资商们摩拳擦掌了, 本来陆青生这些年就是写什么火什么,更何况这是他的封笔作, 到时候把这个噱头打出去,好好卖卖情怀, 不知道能拉来多少观众。
安全牌的剧本加上现成的宣传点,怎么想都是稳赚的买卖——这剧本得抢过来!
不过这个心态只持续到了他们真正看见了这份陆青生的封笔作的真正内容为止。
“我去……他怎么又开始写这种文艺的要死的东西……”
“这是什么……这都是什么啊……”
是的, 让众多投资商连夜跑路的原因是,陆青生显然是又犯了文青病了——他们早该想到的, 封笔,这个词儿只有真正的文人会用。
他就要放下他赖以生存的笔了,最后写下的怎么可能还会是迎合市场的东西。
这个剧本名为《谶言》。
名字就已经够文艺了,剧本内容更文艺。
投资商们看完纷纷跑路并断定这剧本拍出来绝对会血扑自然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首先,这个故事很白开水,甚至有点警世恒言的味道,白开水的故事配上说教味十足的主题,实在让人觉得观众到底为什么要花钱买罪受。
其次,这是个单元故事格式的群像戏,总共有三个主角,这三个主角虽然生活在同一时期,但故事线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是三个独立的故事,不论是电视剧还是电影里,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电视剧或电影了,而没人拍的理由当然是这么拍没人买账。
其实群像戏还是有很多的,譬如前两年的贺岁片大作《B计划》就是典型的群像戏,不过这类大片的特点就是看个热闹,之所以写成了群像完全只是为了让观众看见更多的明星而已。
更正常一点的群像戏应该是类似于《不眠城》这种,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发展,但所有的故事与发展全都串到了一起,组成一个共同的故事与共同的主题。
但陆青生……陆青生这个剧本的写法,实在让人感慨他怎么就能精准绕开所有能让这个剧本不那么扑的点呢?
三个主角,其实对群像来说完全不多,但这三个主角的故事是完全独立的,除了这三个故事都是发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以外,找不出任何联系点,让人不禁想大喊——你还不如写成一个主角在三个不同年代的转世呢!观众建立对主角的情感联系还方便点……
当然,再多的分析,都不如直接来讲讲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来得直观。
《谶言》。
谶,预言也。
陆青生是文人,所以他写的是文谶。
文谶是什么?就是你写下一段话,一个故事,一个无趣的大道理,写的时候或许并未多想,甚至只是为了押韵或是好玩甚至只是为了牵强附会地交上一份作业,但若干年后,你随手写下过的这句话应验了,你恍然惊觉,原来你早已为自己下了谶。
应了文谶的人有很多,不光是那些用自己的血肉在写作的作家,还有那些自诩从不付出真感情的作家。
因为不管写作的人再怎么欺骗自己欺骗他人,文字永远会在不经意之间透露出笔者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与情绪。
而这就是这三个主角中最重要的那个角色的故事。
落魄的穷书生没钱赶考,迫于生计写起了话本,为了卖得出去,这话本俗得不能更俗——清贫但清高的书生空有一腔抱负却无法实现,他在宴席上痛斥黑暗的官场且表达了如果自己进入官场一定会改变这现状的野望,被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传了出去并大肆嘲讽,笑他心比天高,笑他穷儒烈性,笑他自命清高。
结果又一年苦读后,他一朝金榜题名,被当朝重臣榜下捉婿捉来当了女婿,从此平步青云,还回乡显摆了一下,当初嘲讽他的人此时此刻都只能战战兢兢恭迎他——当然,这回乡显摆显摆得很有档次,书生是回乡铺路建桥造学堂去了,既没有锦衣夜行,又体面地做了大善人,很符合话本受众的精神需求。
这话本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俗套的开头完美的结局,在话本的主要受众——和他一样的不得志书生里可以卖出不少份了,凑够他这次赶考的钱总是没问题的。
但这个他随手写的话本非常受欢迎,用现代话讲就是爆了,书商非要他写续作,他不想写,但早前签的契书却显示他没有不写的选择,而且书商向他保证,知道他要进京赶考,这就是最后一本,以后不会再来问他要续作。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写,带着一腔怨气地写,他写书生做了重臣后起初还记得自己最初改变这个官场的志向,但环境怎么不允许他这么做,写他怎么被同化,写他最后怎么权倾朝野但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总而言之,他写了一些不那么市场化的东西,他想着,或许这样的话,这话本就没人看了,书商以后也不用追着他要续作了——是的,他不信书商的鬼话。
他带着怨气写完了续作话本,结果这续作依旧大获成功。
书商果然又缠着他要下一份稿子,但赶考的时间到了,书生背起行囊,踏上了赶考路。
考完放榜,他中了,不光中了,还是当届探花,十年苦读一举成名天下知,当朝宰相的女儿看中了这位探花,于是他成了丞相女婿。
那时候他沉醉于大小登科的喜悦之中,并未发现自己的故事多么像他笔下曾经写过的那个已经被他忘记了的话本。
那之后他用心做官,又回乡接来了老母亲和弟弟妹妹,还给乡里修了路铺了桥,一切都完美得让人全身心地沉醉于这喜悦之中,他自然更不会再想起那段需要折节写话本度日的辛苦日子。
他一心要做个为民造福的好官,他做了几年清职后终于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了,但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他老丈人,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能做到丞相,肯定不会只有漂亮的笔杆子与做实事的能力,他会弄权,擅弄权,他不光融入官场,他就是官场本身,他看书生清高有理想,一心要整顿官场,倒也没有直接打破他的幻想,而是冷眼看着他碰了几次壁后,开始教他如何以不损自身甚至还能更进一步的方式达成他的理想,如何以权术为手段实现他为民请命的心愿。
对于老丈人的教导,书生如获至宝,尤其是当他发现,之前让他碰壁的难事,原来换种解决办法就并不难,原来做实事与饱私囊可以两全,不过他一心认为这些私囊只是权宜之计,他会一直坚定地将它们用在正确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变成一个权臣的呢?
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王朝倾覆那一瞬间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变了,变成了这个害得他一心要效忠的王朝覆灭的集团之首。
也许他做错的事也不算太多,但确实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好像成了千古罪人。
是的,这个剧本讲的还是王朝的末期,而且是死局,是谁来力挽狂澜都没救的死局,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书生其实倒也没必要太苛责自己,他就算不同流合污,而是一直励精图治,能改变的事也不多——顾青生把这一点刻画得特别明显,明显到让人不禁叹息——你丫的就是不想让观众好受是吧?!你丫的就是不想这剧本有一丝丝能卖得出去的地方是吧?!
几年前有个神剧,不带任何讽刺意义的,真正的神剧,台词情节无一不精妙,服化道无一不精良,演员都是演技精湛的老戏骨和灵气逼人的新人,更重要的是故事是真的好真的有内涵,可以让人细细品鉴而不是看完就忘,这部神剧的台词后来时不时被观众截图出来用在各种场合,但播出时却扑得电视台哭爹喊娘,因为它拍的是时代悲剧,而观众最不爱看的就是时代悲剧。
盛世的时候人们不爱看时代悲剧,因为他们理解不了世界怎么会是那样无法改变的样子,他们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改变这个世界,身处历史垃圾时间的人们也不爱看时代悲剧,因为他们不想照镜子。
总之,这就是个一看就会扑的剧本,顾青生穷尽了自己的毕生功力来确保了这一点。
第104章
继续讲剧本的另外两个故事吧。
如果说这第一个故事是主角自己为自己下了谶, 那么第二个故事就是别人为主角下了谶,是“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第二个单元的主角是一名绝顶聪明而自负非常的女官,故事的开头是她和其他女官预备役们一起听夫子上课。
夫子在讲史, 讲姜维。
讲他已经尽力, 却没能挽回季汉已尽的气数。
其他学生听得感慨万千, 对这位忠臣中的忠臣敬佩非常,也唏嘘非常。
唯有这位后来登上高位的女官嗤道——他并没有尽力,如果他真的尽力,他就不该只做自己擅长的事, 他该换了刘禅这个亡国之君,他该想办法主动压下那些异议,而不是等着异议者自己消失。
夫子被她大逆不道的饱含作乱犯上之意的发言惊得连连叹气, 但他也只是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也没解释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只是继续讲了下去。
这一刻, 没有人知道夫子讲的这段史, 后来会成为这名女官的谶。
后来女官确实说到做到, 王朝将要覆灭时,她强行换掉了昏君, 扶了年幼的新皇上位,弹压住了所有有异议有私心的人。
如果说书生做到了前朝的权力顶峰, 那么女官就是内廷的权力顶峰。
在种种迹象暴露出来后,两个几乎不曾见面甚至曾经两看相厌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挽救大厦倾颓的王朝。
但是没有用的, 他们的努力只会加速这个王朝的死亡,就像拆一团无解的线, 什么努力都没有用,只会让这团线越缠越紧,这就是末路。
女官看着这个积重难返的王朝渐渐走入死路,心中头一次泛起了极致的无力感。
然后她想起了那个下午,她自负地评价着姜维,和夫子在一旁摇着头叹息的模样。
至于最后一个故事,可能有点类似于“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尽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过故事的主角其实并不是抓耳挠腮地在“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带了点恶作剧意味。
最后一个单元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宠妃。
当然是宠妃,末路王朝总与宠妃更相称。
宠妃并不一开始就是宠妃的。
她年少时期从没想过自己会进宫,而且她有个世家之交的青梅竹马,两人两小无猜,虽碍于脸皮薄从未明说过什么,但两家人和他们自己都默认他们未来会成婚。
她少年时是个活泼又促狭的性子,老爱捉弄夫子,一次,夫子布置了一份写诗的作业。
夫子每次布置这种作业,都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大声点评,宠妃年少时是个不学无术的性子,每次写诗都得抓耳挠腮上大半天,写出来的还不是什么能看的东西,然后那个夫子就会翻着白眼将她的臭诗一句一句拖长声音念出来,然后进行一番刻薄点评,其他同学会忍不住偷偷笑她。
饶是她脸皮厚,也受不了次次被这么嘲笑,而且她是真不会写诗,她要是努力有用的话,就冲着不丢脸,她也得好好学啊!
那她不是完全学不懂这劳什子的东西吗……
如果不是她爹当了一辈子武夫,心中有个做文雅人的梦,她也不会被压着天天读书。
于是,在夫子又一次布置练诗的作业的时候,她破罐破摔了——这破诗爱谁写谁去写吧!反正她不写!
原本只是打算交张白卷上去的,不过夫子又挑她错,于是她从兄长那偷(抢)来了俗艳的话本,从中抄了首艳诗上去。
哼哼,夫子不是爱念诗嘛!让他念个够!
别说,那艳诗写得真挺有水平,乍一看真看不出是首艳诗,看上去就是正常地在写景,一直到最后一句,才拿下了那半遮面的面纱。
如果是常看话本的人,可能还能挺快反应过来,不过宠妃的这位夫子呢,是个老古板,真正经。
夫子一首一首念着他们作的诗,遇上写得差的,便冷哼一声,然后毫不留情地辛辣批评上几句,遇上好的,也只是吝啬地给出几句“尚可”的表扬,一时间学堂内安静如鸡,除了被表扬的几位,通通都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起来。
终于要念到宠妃特意交的“作业”了。
“哼——”
还没念上诗呢,只是念出她的名字而已,夫子的冷哼里就已经带上了百般挑剔。
宠妃死死地低着头,生怕夫子能看见她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然后夫子开始念了。
夫子的语气里有点困惑,怎么个事?怎么居然格律什么的都还不错?这孩子是开窍了还是找别人帮她写的?
但台下的学生们更困惑——这诗……怎么听怎么不对啊?
随着夫子一句句念下去,台下早有爱看话本的学生反应了过来——夫子念的,可不是什么正经诗啊!
他们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发出一种像是漏气了一般的声音。
夫子听见,还很不满地叫他们不许在课堂上发出奇怪的声音,有损纪律!
这一打岔可把宠妃急坏了——他可还没念到亮点呢!
还好,夫子并没有提起任何警惕心理,训完那几个发出怪声的学生后,他就接着念了下去,而且一直到最后一句念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不省心的学生交了份什么东西上来。
夫子当场气得满脸涨红,拿着纸的手微微颤抖。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的胡子是字面意义上被他愤怒的气息吹了起来,那画面真有些逗乐,所以虽然夫子积威已久,台下的学生也都忍不住窸窸窣窣地笑出了声。
最大声的当然要数宠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