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戟
女人这才知道，男人赌瘾复发了。
一点不奇怪，他之前带女儿去棋牌室的时候，赢得太多了，不光每天都可以带回家肉菜，还有鱼虾，让老婆孩子顿顿都能吃上荤菜，他还能有钱买点小酒，再加上那种赢钱带来的刺激，让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重返赌桌。
但是之前那家棋牌室是去不了了，他们家就在离这间棋牌室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他老婆下班就能看见，就算她眼瞎，也会有邻居告诉她，所以他只能去别的地方赌，幸好那个年代，遍地都是棋牌室。
和女儿一块打了一个多月牌，他早就忘了自己有多菜，脑子里只剩下了自己赢钱的回忆，于是他直接上了大筹码的桌，然后输得一塌糊涂。
欠了钱怎么办，去借呗，但是亲戚朋友早就不肯借他钱了，他以前就好赌，输了钱就问亲戚好友去借，但借了又还不上，一次两次的人别人能接受，时间久了看见他上门就直接关门当自己不在，上次家里真撑不下去，还是他老婆拉下脸面，去求别人借他们几千块度过难关，而且是她自己担保绝对会还，别人信他老婆的信用才肯借的。
但是这时候肯定不能复刻让他老婆去借钱的操作，因为他老婆都不知道他又去打牌了呢。
没地方借钱啊，唯一一个以前受过他救命之恩的，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好兄弟，现在还穷得比他还穷，只能掏出几十块给他，那顶什么用。
天无绝人之路，他在棋牌室门口撞上了一个“好心人”，说可以借他钱，只要一分利。
嗯，他遇到放高利贷的了，但是牌桌就在眼前，老板却不让他进去，这哪个赌狗能忍得住，一分利就一分利呗，只要他能进门，今晚就能把钱连本带利地赢回来。
赢个屁。
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他欠下了一屁股债，欠的还是专门放贷的人的债，他总以为自己下把一定能赚回来，但结局却是越输越多。
然后讨债的就上门了，堵门，泼油漆，大嗓门的喊，小嗓门的写大字报，反正就那些手段呗。
离婚，必须得离婚。
这次男人也同意了，老婆孩子还是赶紧从这些事儿里摘出去才行，他光棍一条，最坏也不过死在路边。
然后在离婚彻底完成之前，女主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被讨债的人硬生生剁掉食指的画面。
那时候这种事太多了，赌钱赌到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只是少根手指而已，已经算是幸运了，但那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尚且年幼的女主眼中。
后来甚至无需她母亲一遍一遍骂她这个赌鬼前夫，一遍一遍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沾这些，就在那个鲜血淋漓的时刻，女主就默默在心中发下了誓，她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永远都不会碰这些的——哪怕她这时已经知道了自己有多擅长。
她安安分分上学，本本分分读书，按部就班找了体面的高薪工作，和大学里认识的男友结了婚，她人生的每一步选择都是让她母亲深感安慰的安全牌。
但是那样的性格就流淌在她的血液中，静静待发。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起因大概是那会儿是牛市，女主自己虽然从来不碰股市——是的，在她的定义里，这也是赌，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目睹过的因为在股市里赔光了裤衩所以跳楼的人可能比她见过的正常死亡的人都多——但是她老公看着其他人都在牛市里赚得盆满钵满，忍不住心头火热了起来。
她老公知道她对这种高风险的东西有种不明来由的强烈厌恶，不过他以为这只是女人常见的风险厌恶，所以并没有当回事，她不让他炒，那他偷偷炒股不就行了。
他入市半年后，熊市来了，十年来的大底。
这熊市来得快，但还不够快，如果是他刚开始操作的时候，熊市直接就来了，那可能还好，那时他对这个陌生的股市还有敬畏，投进去的钱少，刚好给他长个教训，假以时日，他没准也能在熊市中摸清一些规律，等到牛市再来，或许他还真能炒出些什么名堂，但可惜，他有半年时间去体验那个傻子都能赚钱的牛市，他一天就能在股市里赚到努力工作一个月才能赚到的钱，他的眼界被撑大了，胃口被撑大了，自信心也被撑大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股神下凡，学了点技术之后就开始和人夸夸其谈，劝人把他们的钱也交给他来操作。
他学历高，工作体面，自带精英光环，再一亮股市里的战绩，其他人还真就被忽悠信了，于是，就在他拿着远胜于起初百倍的本金正准备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苍天弄人，熊市就这么来了。
血本无归。
不光血本无归，他还得应付那些把钱交给他操作了的人，他们可不管股市有风险这一套，只管是他说的能赚钱，现在怎么还赔钱了，不管，那起码得把本金还回来。
男人到底还是读书人底色，太要脸，做不出滚刀肉耍无赖的事，于是同意将钱全数奉还，把原本的“投资”定性成了“借钱”，甚至还签下了借条，这要是换了女主她爸，高低得把这破账赖掉。
于是当女主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家已经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大堆债。
两个人都是高薪工作，但再高薪的工作，要还这笔钱也是异想天开，只能指望天上掉馅饼。
怎么办？
她其实知道该怎么办的，她不碰的那些东西，就是来钱最快的东西，股市，赌桌，都是一回事，而她比其他人都要擅长这些。
要上桌吗？
好像也没得选了，不上牌桌，要从哪变出这么多钱来，不吃不喝工作也得攒几百年。
她接手了她老公的账户，熊市赚钱难，但总有人能在熊市赚钱。
她就是这种人。
而当她真正开始触碰到这些她决心一辈子都不会碰的东西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她的血液像是在血管中燃烧起来了一般，好烫，烫得她浑身都舒坦了，在所有人哀嚎的熊市中赚到了第一笔钱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埋藏在她心中的另一个自我正在蠢蠢欲动地想要挣扎而出。
她天生就是这种人，再努力都骗不了自己。
她疯狂地迷恋这种感觉，最开始是国内的股市，后来她嫌做多来钱慢，就去玩国外的股票，后来还是嫌慢，就做期货，上杠杆，短短一年不到，普通人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就这么还清了，但是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但是哪有赌狗天天赢，她赢起来多风光无限，输起来也就比其他人更疯狂，毕竟她是敢上杠杆玩期货的人，输了之后负的债比她老公当初那点小儿科要多出了好几个数级。
她老公和她妈几乎是求着她收手吧，别拉杠杆了，他们相信她能把钱赢回来，但是别上杠杆，就普通操作不行吗？
她妈更是哭着说她可真是她爸的种啊，哭着闹着说她不收手她就去跳楼。
收手？怎么可能，上过牌桌的人就回不去了，上过杠杆的人更回不去。
她被烦得要死，提出财产切割离婚，她承担所有的债务，她老公少说鸡汤滚蛋就行，至于她妈，她没法让她妈滚蛋，血缘关系更是难以分割，那就骗骗她，她爸当初不也是这么做的吗？就他那脑子和演技都瞒了她妈好几个月，她自然也可以。
她过了那么多年正常人的生活，此时此刻终于明白，她根本不在乎能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欠了几千万，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也比普普通通地过安稳日子要好，更何况，几千万而已，她能赢回来的。
她也确实赢回来了，几次跌落谷底就几次东山再起，王导极有技巧地将那几年的全球金融大事件融入了女主的操作生涯中，她一次一次吸取教训，但死不悔改地回到牌桌上，直到成为一个所有投资者都知晓的名字。
直到，成为资本本身。
故事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其中波澜壮阔远非几句话能讲清，但王导确实没说错，这个主角别人演不了，那种邪性的疯狂，那种输到裤衩子都掉了也不回头，坚信自己绝对能翻盘的赌性，那种如同资本本身一般永不满足的贪婪，那种不需要被异化就能完美符合资本寄生条件的纯粹，娱乐圈的演员里，他只在秦尤身上见过，她要不演的话，他真得去老同事里问问有没有愿意上镜的了，没办法，这角色，气质比演技还重要。
第115章
将近半年的选角, 王导总算选到了满意的演员，到了后期海选出来的演员们进行最后一轮试演的时候，秦尤基本全程跟着，既做评委, 也时不时配戏让王导看看这些演员和她有没有化学反应, 正好也能根据王导的反应调整一下她对于这个角色的理解。
之所以选角能选这么久, 是因为真的不好选。
先是女主小时候的演员，既要长得有几分像秦尤，又要气质上也有几分那个劲，要看着就从小不安分, 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未来绝不会安安分分过一生。
这种气质在小孩子身上还是，罕见了一点，所以王导几乎是走遍了全国各地, 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小时候的女主角，甚至不是海选出来的，他这全国各地是白走一趟, 是走完后回母校捐款的时候, 看见了一个符合他要求的孩子, 直接跑去问人爸妈愿不愿意让孩子来打个暑假工了。
然后女主父亲这个角色也不好选, 女主父亲这个角色的戏份其实很吃重，因为他和女主代表的是两类不同的赌徒。
女主是天生赌徒, 赌性奇重，为了赌而赌, 虽然她也有赌狗特有的盲目自信和永远相信下把会翻盘的特质，但是她其实很享受那种极端的风险感, 赢享受，输也享受, 她只是爱在牌桌上呆着，所以再多的赌狗跳了她都不会跳的。
女主的父亲则相对来说更像普通人一些，他是一个典型的在赌桌上慢慢沦陷，慢慢被异化的的人。
他赌钱是因为想玩玩顺便赚点小钱，刚进场的时候他还心有敬畏，想着赚点烟酒荤菜钱就收手，如果不小心输光了那就赶紧跑，大部分人开始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然后赢过一把大的之后就不一样了，一天赚完了半个月的工资的时候，他的金钱观就已经开始出问题了，开始一点一点投入更多，从本来的只是赌点小钱玩玩，到把这当成了真正的来钱途径，这是一个人会不会转化为赌狗最重要的一个阶段，通常来说，一旦真正开始赌“钱”，脱离了玩的行列，就得开始大输特输了，女主的父亲也不例外，他一门心思想靠赌桌来钱，自然只会把钱送给赌桌，但是他又记得最初那些赢的时候，赌钱最怕就是赢过，赢过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复刻当初的辉煌，他抱着这样的心态输红了眼，然后欠下了第一笔债，一般来说，一个人头一次问人借钱的时候，多少还有点羞耻心，但是一旦习惯了就没救了，哪怕别人怒斥他是在骗钱，他也只会嬉皮笑脸地来一句“哈哈，我好像真成骗子了”，哪怕知道借的是别人的救命钱，他都已经不会有任何愧疚之心了，众叛亲离就是在这个阶段，借钱不还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羞耻心，正常的社群会自动将他排除，因为羞耻心是维持一个社群存在的很基础的纽带。
老婆第一次说要离婚，可以让他短暂戒赌一段时间，因为他长期以来被灌输的思想就是人就是要有个家，家都没了他这人也就算完了，他也还很有限地记得自己最初赌钱是为了什么，是想要让老婆孩子顿顿都吃得上肉，虽然这个记忆应该已经非常模糊了，但更重要的是，他还记得那些被人引以为戒的赌狗是什么下场，家破人亡，家破永远是一阶段，所以他天然对此有恐惧。
于是收手几天。
真能收手成功的人万里挑一都嫌多。
想回牌桌。
上过牌桌就下不来，要怎么样才能回到每天固定赚个几十块的日子，不光是钱少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毫无刺激感，赌桌上的人是不知道自己下把能赚多少的，习惯了这种高阈值刺激的人，是没法回到上班生活中去的，自己当老板的人就算赔光了也很难回去打工也是一个道理。
这个阶段，他身上人的一面已经很少了，赌狗之所以叫赌狗，不仅只是一种蔑称，而是确实他们已经不是人了，除非彻底被打醒。
比如他被讨债的砍下食指并且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王导的剧本里，异化到最后，女主的父亲其实依旧保留了人性的一面，讨债的上门的时候，他想的是赶紧把老婆孩子摘出去，被砍断食指后，他也真的痛定思痛戒了赌。
王导写的时候留了手，没让他彻底沦陷，哪怕这个阶段能戒成功的其实也只是少数。
王导没把他写成一个真正沦陷的赌狗，当然不是因为对他心怀怜悯，而是为了对比女主。
女主更聪明，她欠钱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她爸那种地步。
但她更无情，在输红了眼这个阶段，她眼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任何妨碍她上牌桌的人，都是不需要存在的，老公如此，亲妈也如此。
这个剧本里，真正的赌狗只有女主一个人，她一开始是，最后也是，哪怕当她的资产最后已经高到怎么输都不可能破产的时候，她的心态依旧没变，谁洗白上岸她都不可能洗白上岸，因为这就是她的天性。
所以王导甚至没有给他的这位女主赋予一个名字，全集的剧本里，女主都是没有名字的，王导有意地抹掉了所有会出现需要直呼她姓名的场合，因为她在这个剧本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她是资本寄生的宿主，就像王导那个曾用名想要表达的含义一般。
总而言之，由于女主父亲这个角色戏份和象征意义都很重，远不仅只是一个女主引路人的角色，所以王导不得不花了大功夫去挑选。
首先，还是一样，长得能略微有几分像秦尤，至少看着像是能生出秦尤这个孩子的，其次，不能有秦尤身上那股子邪性，他是个正常人沦陷的赌狗，所以正常人的那一面很重要，看着要忠厚，老实，顾家，有一定担当，最好看着就厨艺很好，然后不算太聪明，做不出什么大事，也没想过自己会做出大事。
这种气质最后变成了根本不像个人的赌狗才更有冲击性。
另外一个很难选的角色是女主的老公，女主的老公是这个剧本里的第三类人，他其实身上没有任何赌性，他把股票当投资，他从没想过自己是上了牌桌，只觉得他们这个资产的人是该开始考虑怎么让钱生钱了。
他知道有股票有一定风险，但最开始其实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是被风险的那个人。
因为他是个“精英”。
虽然“精英”一词打了引号，不过倒没有任何反讽的意思，王导确实是按精英方向去塑造他的，从小到大的绩优者，出校门后也是人生赢家，学的是理工科，学得很不错，自信自己对金融行业是降维打击，也不是完全一抹黑地进入股市，会学短线操作，也会跟着人家一起看基本面，总之，他在牛市里算是赚得多的那类人，因为做出的都是“正确选择”，他也按照从前的思路，将赚到的钱都归因于自己的能力与学习能力。
股市有风险，他知道，但他觉得自己比起普通股民来说，是有风险管理意识。
大输特输后，他醒悟了——知道风险管理这个词并不代表他真的有风险管理意识。
他醒悟得极其之快，并迅速地对所有金融市场都生出了强烈的厌恶，甚至可以说有了一定的痛恨金融市场的倾向，自那以后他也确实没有再碰过任何高风险投资，老老实实回去上班了，他以为他老婆是风险厌恶者，其实他才是。
所以他压根就不是“戒赌”成功，他是一开始就不是赌徒，只是莫名其妙走上了“投资市场”这四个字伪装的牌桌而已。
这样一个角色，需要演员外形高知，斯文，有一点自视甚高但不到自负的程度，再加一点适度的软弱，这个度很难掌控，是一种不过界的普通的成功感。
演员里这一型的演员也不是很多，所以王导找了很久。
但是这三个角色都定下来之后，其他的就简单多了，于是，在《赌徒》这个剧名首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后半年，它终于要开拍了。
王导依旧是那个财大气粗的王导，所有场景都是实景，剧集的主要场景，女主和她配偶的那套房，王导也是挑了好久后直接买了一套。
先集中拍的，就是这套房里发生的情节。
拍的第一幕，是很能表现女主中期赌狗性格的，很细节的一幕。
一张生活气息极重的圆桌，上面还罩着菜罩子。
秦尤坐在一边，饰演她丈夫的男演员坐在她旁边一点的位置，然后他们两人的对面，是一个有些局促的中年妇女。
这位中年妇女是来讨债的，身份则是女主的舅妈。
女主负债几千万后，有人相信她能东山再起，所以态度良好地选择不立刻讨债，想示好的甚至还主动提出再借她点，只要当做是她在为他们操盘，有人则不相信，前者一般是借了大数目给她的，后者一般是借了小数目的。
她舅妈是后者，深觉这钱现在不讨回来以后就更没了，而且她确实急用钱，所以哪怕她丈夫怎么说要“顾及亲戚情面”，不要这时候去逼着女主还债，万一她一个想不开跳了怎么办，她还是上门了。
她舅妈要讨的债，是女主欠下的所有债务里数目最小的，只有几万块而已，但是她家没那么有钱，几万块也是一大笔钱。
之前女主想做票大的，更准确说，是她看见了做票大的的机会，她当时刚亏完九成本金，但是又不舍得放过这个难遇的机会，所以四处借款，亲戚朋友银行被她借了个遍，那时候她风光无限，所有人都知道她赚了好多钱，再加上她给出的利息又高，所以都高高兴兴地借给她了。
她拿着借来的本金，将杠杆拉到最大，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判断失误，哪怕她此前刚判断失误了一次导致亏掉了之前两年赚到的大部分钱也一样，但是她就是错了，市场无情，转瞬间她不光失去了所有本金，还担上了大笔债务。
“唉，也不是舅妈想把你逼得多紧，但是盈盈居然考上大学了，她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费再贵也得送她去读啊，舅妈本来也以为这五万块一时半会儿的用不上，在你这放着就放着呗，但是这不是要用上了吗，利息我都不要了……”
饰演女主丈夫的男演员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份羞惭，看他的动作，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给对方转账过去，其实也确实可以转账的，女主辞了职，他的工作却还保留着，距离女主爆仓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发了两次工资，第一次工资现在在女主的交易账户里，现在刚发的这一笔还没来得及转进去，所以这五万虽然没法还清，但他觉得起码能先还一部分也是好的，他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