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柠檬九
养了十年猪,再回到学校,曾校长显然并不太适应。加上他年纪的确大了,十年下放生活也给身体带来了不少负担,所以学校事务大多都交给了齐副校长管理,自己只做一些重要决策。
见到曾校长人,林乔发现对方也的确是尽显老态。
不同于齐副校长,曾校长手指粗大,一看就是长期干重活的,五十来岁的年纪也看着得有六十多。
更关键的是他的眼神,一片沉寂,里面已经没有了蓬勃向上,没有了对教育事业的热忱。
林乔一见,心里便先沉了几分,果然曾校长让她坐下后,开口便是:“我听有同志反映,你不仅借用了小礼堂,还几次三番占用学校资源,带着学生们做一些对教学没有用处的实验。”
几次三番……占用学校资源……对学习没有用处……
要说这个反映的人对她没恶意,打死林乔她都不信。
不过她也没急着插话,等对方说完了,才一抬头,“我以为那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话转得突然,还正正戳在曾校长伤处上,曾校长一愣。
而林乔要的就是这一戳,把自己和对方同样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我以为那个人人脑后长着双眼睛,说句话都怕犯错误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国家都改革开放了,还有人搞这种诬陷告密的勾当。”
年轻姑娘目光锋利,就那么直视过来,像是在疑惑,也像是在愤怒。
曾校长质问的话顿了顿,不觉想起当初那个有口难辩的自己。
林乔也并没有咄咄逼人,见对方一时无言,很快又敛了神色,“当然我说这是诬陷也不是没有原因,您应该知道我是焦老师受伤后,临时帮他代课的。”
曾校长点点头,这个他的确知道,不然也不会觉得她这是小孩子胡闹,并不妥当。
“那您知道我带那两个班这次的化学成绩吗?”
这话又让曾校长一愣,因为这次只是月末测验,不是什么大考,他又不教课,还真不是十分清楚。
“您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说了。”林乔没有要谦虚的意思,现在也不是谦虚的时候,“就因为我那些对学习没有用处的小实验,高一三班这次的平均分跟上一名拉近了2.1分,四班拉近了4.3分。”
这曾校长还真是没想到,就算老焦还在,也很难一下子提高这么多分。
“所以我才说对方是诬陷。”林乔为自己喊起了冤,“明明我是想激励学生们努力学习,才想出的这些实验。”
其实她只是个代课老师,无功无过即可,哪怕两个班的成绩下滑了一点,也没有人会说她,尤其是四班。毕竟她是中途才接手的,年龄又在那,能不让两个班彻底垮下来就不错了。
但她没有,也因为她没有,高组长和齐副校长对她一直都颇为欣赏。
如果曾校长再年轻个二十岁,或者没经历过那十年,他也会欣赏这样的年轻人,可……
他抬手向下压了压,“你不要激动,我找你来也只是了解下情况,没有要批评你的意思。”
林乔并没有激动,只是在尽可能争取主动权,然而这次对方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不过这个小礼堂呢,你的确申请了,教学用的粉笔也被你拿去做了那什么粉笔炸弹,应该没错吧?”
这林乔无法否认。
曾校长就叹了口气,“年轻人想多让学生们学点东西是好事,但你也要考虑到其他方面的情况。别的不说,光是经费,用了那么多粉笔和试剂就很容易被拿来做文章,何况我听说你这个实验还不怎么安全。”
他是那时候过来的,一点小事都可能会被无限放大,变成错误,自然希望年轻人做事都能谨慎一些。
“这个事既然有人反映到我这里来,证明同志们已经有意见了,你以后还是注意点。”
意思是还是不建议她带着学生做实验,林乔正要再说什么,外面脚步声有点乱,像是出了什么事。
曾校长出去看了看,是初中部的几个学生,正在往医务室那边跑。
“不是说挺简单的吗?高一那么多学生做了都没事,怎么咱们郑老师一做,培养皿就炸了?”
“你小点儿声,小心被人听到。”
“听到就听到,她这一做就把自己划伤了,还赶不上个学生,我还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几个学生显然是去拿医药箱的,但这个郑老师也太菜了,还是在这种时候。
林乔当时心里就是一沉,果然曾校长看了她一眼,“我就说这个实验很危险,你要是有把握,能确保不会出事,你就自己做。至于学生们,让他们看看就得了,你也没上过实验课,不是一样学得挺好?”
她哪是没上过实验课?她就是因为这些实验爱上的化学。
林乔很想反驳,但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点点头,回了办公室。
高组长一见她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出什么事了?”
“抱歉,你那两个班的实验恐怕不能做了。”林乔把事情和他说了说,“不知是谁盯上了我,连累你们班了。”
高组长一听眉就皱了起来,“这谁这么缺德,一点见不得别人好?”
见林乔坐在那里没说话,比平时更加沉静,又安慰道:“没事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林乔当然不会为这个就陷入自责,她只是有点生气。
大家都是当老师的,就应该都盼着学生好才对。如果有竞争,那就光明正大地争,玩这些算什么意思?
而且除了高组长,哪个又跟她有直接竞争?高组长都没说什么,对方凭什么?
这件事一出,高一一班跟高一二班果然很失望,虽然高组长在课堂上演示了实验过程,可那和亲手做怎么能比?
很快三四两个班也知道了,林乔一进四班教室,就见下面蓬勃生长的小白菜们全打了蔫。她动作一顿,把晾好的粉笔放到讲桌上,“怎么?自己的实验成果不想要了,我可就帮你们摔着玩儿了。”
“谁说不想要了?”下面立即有了反应,只是精神头都不太高。
“那我念一下名字,一组一组上来拿。这个必须当场摔完,不能留到课后。”
“哦。”同学们还是兴致不高,军子跟林乔熟一点,干脆直接问:“林老师,以后真不让学生动手做实验了吗?”
以前他们也不能动手做,但那时候从来没做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跟着林乔做过两次,知道做实验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事,再让他们像以前一样没滋没味地上课,他们总有些不甘心。
林乔一抬眸,就对上一双双满含失望又隐隐透出期待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
她穿越那会儿信息大爆炸,小孩子从小就接触过各种趣味小实验,等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对这些没了好奇心。眼前这些孩子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处于一种知识匮乏的状态,能往他们干涸的海绵里注入一滴水,都足够他们开心。
林乔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很温柔,“谁说你们以后不能做实验了?”
军子下意识看了齐怀文一眼,“不是说校长找到您,不让您带着我们做吗?”
齐怀文没说话,一双桃花眼也望了过来,看来就是这小子听到了风声,帮大家打听的消息。
“学校那是怕你们有危险。”林乔并没有把大人那些龌龊事说给孩子听,“再说学校不能做,还可以回家做,咱们家里也是可以做很多小实验的。实在不行,老师自掏腰包,也让你们把实验做了。”
看着那一双双如灯火般被点亮的眼睛,她一挑眉,“这点事老师还是能办到的,但你们也得把成绩给我拿出来。”
课上完,林乔就去找了齐副校长,“咱们学校的经费真不够让学生们动手做实验吗?”
她看学校的教学楼都是新建的,桌椅也不算旧,和原身所读的乡镇中学相比,并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齐副校长也没瞒她,“偶尔做点小实验没什么问题,但要建实验室,不够,这个还得国家拨款。”
见林乔没说话,他声音温和,“比起几年前,现在已经好多了,别着急,一步一步来。”
能熬过那十年的老师都是有耐心的,对于齐副校长来说,学生能踏踏实实听讲,老师能安安生生上课,就比什么都强,“你放心,国家需要人才,一定会重视对学生的培养,加大对教育的投资。”
林乔点头,晚上回到家,一吃完饭就去了楼上写材料。
对方可以反映,她难道就不能反映了?
她要给教育部写信,阐明动手实践对学习知识的促进和重要性,要求中学开设实验室。
她甚至都不用费什么力,从自身出发,从她那些学生出发,就能入情入理,写上一大篇。
一口气写到脖子都酸了,林乔才后知后觉,她这是跟那些学生共情了。
穿过来这么久,她虽然一直表现如常,心底却始终记得这里是一本书,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共情。
是啊……
这里每一个人都如此鲜活,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着自己的欲求,哪怕是远离书中剧情的人,怎么就只是一本书了?
愣神间,有只大手落在她后颈,接替她捏了捏。
男人没说话,力道也不重,林乔还是瞬间回神,转头问:“给教育部写信,要邮去哪里?”
季铎早就发现林乔今天不对,眉眼还是那副明艳的眉眼,人却时不时出神,明显心里有事。她吃完饭就上来写东西,他也就没打扰,见她停下来揉脖子,才伸手帮着捏了下。
比起询问她出了什么事,林乔现在更想要的显然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季铎言简意赅,“你给我,我帮你邮。”
这就是林乔觉得他可靠的地方,他很少询问那些细枝末节,给出的永远是最直观的方案。
“那你等我再润色一下。”林乔放了心,感觉他掌心有些烫,捏这两下还不如不捏,把他的大手拽下来,“你能到这个位置,没写过材料也见过吧?一会儿帮我看看有哪里需要改的。”
要论又红又专,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穿过来的,哪赶得上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军人?
季铎就没走,顺势把手搭在她椅背上,就着她翻看的动作大致扫了眼内容。
男女间突没突破最后那一层关系,肢体间其实是可以看出来的。至少要是别人做这个动作,林乔会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搞暧昧撩她,季铎做,她却觉得只是寻常,还把自己拿不准的几处指给男人看。
林乔实在不是很擅长这个时代的材料,季铎说了两处,干脆把椅子拉过来,坐在旁边帮她写。
都说字如其人,男人落笔大气,比起端正严谨,反而于钩转间露出几分峥嵘,倒和他冷肃的外表不太相符。
不过和他外表不符的林乔这两天见多了,很快就略过对方的字迹,注意起对方所写的内容。
林乔是从自身入手,以情动人,字里行间很能引起阅读者的共鸣。季铎却是从宏观入手,几句话就把思想高度提上去了,然而他写到一半,还是停了笔,“还是用你原来那份吧。”
林乔一愣,男人已经将笔帽合上,“对于上位者来说,质朴的情感比思想高度更能打动人。”
林乔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仔细一想,好像又确实是这么回事。
“那就不改了。”林乔把信重新誊抄一遍,就要装进信封,季铎又道:“再抄一份,寄领导人信箱。”
如今这位领导人很重视培养人才,高考恢复就是他一手促成的,写给教育部,说不定还真没有写给他有用。
林乔很快又誊抄了一份,一起交给男人,揉揉有些不适的手腕,又有些好奇,“你不问问我出了什么事吗?”
“能猜出一些。”季铎收好信,把其他那些写了内容的纸也撕掉了。
这个习惯非常地谨慎,一般都是从事保密工作的人才会养成的。
说起来这男人话也少,别人喝了酒话都会变多,只有他更加寡言,始终保留着一份谨慎的克制。
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养成了这些习惯,林乔没多问,简单说了下学校发生的事。
“你们校长这是被批怕了。”男人难得评价了一句,“有些事,只有经历的人才明白。”
这倒也是,林乔不是曾校长,不知道他在农场喂猪时,一遍又一遍被问认没认识到错误时,是怎样的心情。十年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有人一身孤勇,归来仍是满腔热情,也要允许有人懦弱。
第二天早上,季铎带着林乔那两封信去了军营。
人还没到办公室,老远就看到个人影靠在门边,,帽子无聊地套在食指上转着,不是季泽又是哪个。
季铎早都习惯了他的散漫,也懒得说他,“有事?”
“小叔你来了啊?”季泽赶忙抓住帽子,立正敬了个军礼,“季团长好!”
见他不直说自己的目的,季铎干脆开门进去,拿起话筒先打了个电话,“问一下教育部和领导人公开信箱的地址……对,有两封信要寄……不用搞特殊……好,我记一下……”
季铎刷刷记下两串地址,说话时,那两封信就在办公桌上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