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这个庇护乡里指的就是李登云,他和高拱是亲戚。
后面这个并趁陛下病,私运直庐器物于宫外。直庐指的是万寿宫前面的无逸殿,每日都有阁臣值宿,方便嘉靖随时召见。
胡应嘉说高拱把直庐的私人物品全都搬回家中,最后还说了句“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这句话看似无意,实则歹毒至极。
嘉靖日防夜防,最反感和害怕大臣有别的心思,现在他病着,高拱竟然打算收拾东西,这是要做什么,去裕王府等着辅佐裕王登基?
如果嘉靖看到了这封奏章,那就不是高拱罢官与否的问题,那是诏狱得给他单独腾出一间牢房。
朱翊钧问陈洪:“各位阁老看过这封奏章吗?”
陈洪回道:“看过。”
那根据朱翊钧估计,这时候徐阶和高拱应该已经撕破脸了。
胡应嘉一个户科给事中,他怎么知道高拱在直庐做了什么,高拱必定认为是与他不和之人在背后搞鬼,问题是,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今年刚入阁的高阁老,和将他提拔入阁的徐阁老水火不容。
朱翊钧想了想,现在皇爷爷还病着呢,要是看到这封奏章一定会很生气。于是,他将奏章交给陈洪,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既然他没说将奏章留中,那就是要和其他批阅过的奏章一起再送回内阁。
换言之,让徐阶和高拱闹去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说了,高拱公开表示这就是徐阶的阴谋,是徐阶指使胡应嘉弹劾他,他必定要反击。
嘉靖偶尔清醒,也从黄锦那里了解了一些内阁的事情,他现在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这些文官如何闹腾。
他还从黄锦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情,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与高拱进来走动频繁。
于是,他做了两件事情。第一,忽然撤掉了陈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打发他去御用监管仓库去了。第二,他又任命了一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个人就是冯保
圣旨送过来的时候,朱翊钧惊讶的看着冯保:“大伴?”
“……”冯保倒并不意外,因为他本来就在司礼监当差,却正是朱翊钧出生那日,看到下雪,着急在向皇上报祥瑞,被罚去了尚衣监。后来皇孙进宫,挑选伴读,朱翊钧一眼就选中了他。
虽然他在尚衣监洗了一年衣服,但他人还是司礼监的人。
嘉靖在这个时候,将他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并非真的缺他这个批红的人,而是因为自己的心肝宝贝小孙儿。
道长修了一辈子玄,自诩仙君,到这个时候终于看勘破生死。也或许真的是海瑞那封《治安疏》将他骂醒了:“陛下你不是特别相信那个道士陶仲文吗?还把他称作师相,他不也死了吗?陶仲文都死了,你在这里求什么长生?”
嘉靖自知日子不多了,这是在给自己安排身后事。
进入十二月,嘉靖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时常陷入昏迷当中。太医都不敢离开万寿宫,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是有人在万寿宫值守。
朱翊钧寸步不离的守着皇爷爷,尽管小家伙心中难受极了,但他在嘉靖面前仍在努力的让皇爷爷高兴,只是在转过身去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他毕竟是个孩子,预感到至亲之人即将离开,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经意间就会在嘉靖面前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嘉靖当了四十多年皇帝,在他的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有许多。为数不多让他难以割舍的,除了父母离世,太子早夭,还有就是不难亲眼看到孙儿长大。
他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给孙儿,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会和朱翊钧说许多话:“要善于隐藏自己,不可让旁人摸透你的想法。”
“任何人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不算,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情才算数。”
“……”
朱翊钧努力的记住皇爷爷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尽管有的话他听得一知半解,但他还是努力的将皇爷爷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听一句,就少一句。
朱翊钧生辰那日,尚善监早早的就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
他已经八岁了,正如嘉靖所说,若是皇太子,八岁,就该出阁读书了。
出阁就意味着,皇太子的教育不再属于后宫,而是要移交给大臣,从这一天起,他不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皇帝面前,他和大臣一样,也是一名臣子。在大臣面前,他是储君,是将来的天子。
满桌子都是朱翊钧爱吃的,他却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在嘉靖的催促下,吃了一小碗长寿面,还把碗底亮给嘉靖看:“皇爷爷,我都吃完了,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嘉靖握着他的手笑:“好!好!”
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面对太监和大臣,脾气并不好。他的笑容和好脾气只留给孙儿。
两日之后,嘉靖的精神状态突然好了起来,他叫来黄锦吩咐道:“回乾清宫。”
自从他搬来西苑,开始求仙问道,不临朝,废止经筵,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回乾清宫。
朱翊钧从来没去过乾清宫,尽管他知道,那是整个紫禁城最重要的地方,是皇帝的寝宫。
皇上下旨,太监们一番忙碌,很快,朱翊钧就陪着嘉靖坐上了銮舆。
外面又下雪了,太液池早已结冰,亭台楼阁都隐匿在一片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朱翊钧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预感,他不会再回到西苑居住了。
第93章 进入十二月之后,……
进入十二月之后,张居正时刻都在准备着,静待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的到来。
他知道,嘉靖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了,徐阶为了拉拢他,会连夜招他进宫,共同草拟那份遗诏。
曾经,他和高拱彼此欣赏,相约一起入阁拜相,共谋天下,建立千秋功业。
而在帝国命运的关键时刻,徐阶将他的政治手段发挥到了极致,只用一招,就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他和高拱曾经的盟约。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再来一次,张居正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义无反顾。
他等了大半个月,眼看快要过年了,终于,该来的要来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恩师的人,而是一个太监——传皇上口谕,宣右春坊右谕德张居正进宫。
但进宫之后,也没有让他面圣,而是让他在翰林院候着。
张居正也有些迷惑了,甚至不知道嘉靖此时咽气了没有。
上百名太监、锦衣卫簇拥着圣驾,出西苑门,返回大内,由月华门进入乾清宫。
乾清宫前的广场空旷而肃穆,狂风卷着大雪,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銮舆由正中间御路沿丹陛上月台,左右两侧分别设铜龟、铜鹤,日晷、嘉量,殿前设鎏金香炉四座。
太监抬着嘉靖穿过正殿,入西暖阁。朱翊钧抱着霜眉,走过铺满金砖的大殿,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的龙椅,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敬天法祖”四个大字。
虽然嘉靖在西苑住了二十多年,没有回乾清宫,但乾清宫里的一切,与皇上在时没有任何区别。
西暖阁中很暖和,屋中没有炭炉,热气通过地下的烟道,使整间屋子暖融融的。
嘉靖靠在榻上,大口喘息着,他面唇苍白,眼神浑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就像以往许多次那样,所有太监都退了出去,除了黄锦。
嘉靖看着黄锦:“你也出去。”
“是。”
黄锦也退了出去,现在,暖阁中只剩下嘉靖和朱翊钧,还有一只猫。
“皇爷爷……”
朱翊钧知道,皇爷爷这是有话要跟他说。
嘉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收好,给你爹看。”
朱翊钧像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把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我不想!”
“拿着!”嘉靖把信封塞进他怀里,“听话。”
朱翊钧只得乖乖点头,接过了信封:“好,我听皇爷爷的话。”“乖孩子。”
嘉靖喘了口气,又说道:“朕不能让你现在登极,你还太小,那些大臣,他们也不会罢休。”
想当年,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能让他不认亲爹,如今,也不会让他的孙子越过儿子登基,尤其是高拱。
嘉靖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么做。这么做除了让儿子和孙子的关系破裂,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徐阶和高拱团结起来。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嘉靖不想看到的。
“你爹性子温厚,跟着大臣读书读了十几年,没有多少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什么驭人的手段,反倒要被那些臣子驾驭。”
嘉靖握着朱翊钧的手:“你要多帮帮他。”
朱翊钧跪在床边,小脸上满是泪水:“我知道了。”
“忠臣亦或奸臣,那是戏文里的说法。在君父眼中,他们都是臣子,各有各的用处。”
“你爹登基之后,将大赦天下。那个海瑞,徐阶自会放了他。至于胡宗宪,是生是死,看你本事。”
什么忠臣,什么奸臣,什么海瑞,什么胡宗宪,朱翊钧现在一点也不想听这些。
但嘉靖的话似乎还没有讲完:“你的老师,张居正,朕已经命他入宫,这几日让他陪着你。你爹登基之后,就让他入阁。”
“记不记得朕跟你说过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记得。”
“说来听听。”
嘉靖对他说过的话那么多,冷不防这么问一句,换了其他人,必定猜不到他指的是哪一句。
但这一刻,朱翊钧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制衡。”
“首辅拥有无上权柄,想让他们听话,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在他们身边培养一个背叛者。”
高拱是徐阶的背叛者,裕王对高拱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必定会重用他的老师。
那么,张居正就是高拱的背叛者。
聪明人有三个,甚至不止三个,但首揆的位置只有一个,大家都想上位,要么等,要么抢。
嘉靖很欣慰,这番话,若是对裕王说,他能想象儿子哭哭啼啼的模样。朱翊钧不愧是他亲抚育长大,比那些大臣还要通透,总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唉……”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已经力竭,他努力想着,还有什么要跟孙儿交代的。
朱翊钧见他喘息,小手轻抚他的胸口:“皇爷爷,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别说了,快休息一下。”
嘉靖握住他的手:“记住了,也未必会按照朕说的去做。”“朕知道,你聪明。聪明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朕没能使天下大治,希望朕的孙儿能做到。”
“可惜,朕看不到那一日。”
朱翊钧说:“能看到,皇爷爷能看到。”
嘉靖想摸摸他的脑袋,但手已经抬不起来:“皇爷爷在天上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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