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这一点我也查过,你只统计了浙江、湖广等地解往南京承运府的生丝,但其实他们还有解往别处的生丝,对比并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你在文章的最后提到了诉求:‘天下之道,贵呼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鸣。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款,恳乞均平’。”
“你两次提到‘均平’二字,去年开始,朝廷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提出‘均平赋役,苏解民困’,你是有意为之,将此案件与朝廷新政联系起来,引起应天巡抚和巡按的关注。”
除了列举出自己调查的经过,以及详细计算过程,帅嘉谟在撰写文章的时候,运用一些小心思,巧妙的让他的文章引起更加轰动的效果。
他认为这无足轻重,也不会有人细究,因为他说的本身就是事实,只是用了点技巧,引起朝廷重视罢了。
案件已经得到圆满解决,在六县均平“丝绢”税和“一条鞭法”的推动下,百姓的赋税也确实减轻了,他可以功成身退,享受歙县百姓的景仰。
想不到最后却成了阶下囚,被押往京城,面见皇太子,还被当场戳穿了他的小心思。
皇太子亲自审他,这事儿小不了。
帅嘉谟跪在地上,慌得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常年和数字打交道,脑子转得快,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歙县百姓独自承担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苦不堪言,草民计算了大量税册,发现这一真相,多次上报县衙、府衙均为得到回应,只能向巡抚呈报,又想引起海巡抚的重视,只能初次下册。”
说到这里,帅嘉谟给朱翊钧磕了个头,脑袋实实在在磕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草民知罪,请殿下开恩。”
朱翊钧笑道:“我又没说要治你的罪,我是在夸你。”
“夸……夸我?”帅嘉谟彻底被他搞糊涂了。
朱翊钧说道:“对呀,你算学学的好,还很会写文章。”
这话听着真么也不想夸奖,但是朱翊钧的神情、语气都很真诚。
帅嘉谟仍旧跪在地上,不敢回话,又听朱翊钧说道:“你起来吧。”
帅嘉谟站起来,感觉脖子上那颗脑袋算是保住了。又听朱翊钧说道:“这里面的数字,都是你算出来的吗?”
“是。”
“你一个人?”
“是。”
“算了多久?”
帅嘉谟答道:“一……一两日吧。”
“这么快?”
帅嘉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草民自幼痴迷算学,对数字非常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蹊跷。”
朱翊钧转头去看冯保:“大伴,给他出道题,出最难的!”
“……”
冯保心道:“要多难,微分还是积分?”
朱翊钧也不是真的要考帅嘉谟的数学,他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计算量,就足以证明其能力。
朱翊钧又问道:“考功名了吗?”
帅嘉谟回道:“草民文章做得不好,只考了生员。”
朱翊钧晃了晃手中折子,嗤笑一声:“这不是写得挺好吗?”
帅嘉谟汗颜:“草民八股文做得不好。”
朱翊钧露出一脸愁容:“得考中进士才能做官。”他忽然又想到海瑞,改口道,“至少也得考个举人。”
帅嘉谟没敢搭话,他自己对功名或是做官并不执着,因为有自知之明,八股文写得实在不咋地。
这位皇太子倒是有意思,刚还问他的罪,现在竟然又想让他做官。
朱翊钧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刘守有站在门边,没动:“殿下,把他放哪儿?”
朱翊钧一愣:“什么?”
刘守有说道:“是放他回徽州府,还是继续继续关在诏狱?”
“不能放他回去!”朱翊钧想了想,他皇爷爷那时候,动不动就把官员抓起来,诏狱都不够用。他父皇不爱抓人,诏狱倒也宽敞,“那就在诏狱再住两天。”
“……”
踏进清宁宫到离开,短短两刻钟,比帅嘉谟整个人生都要大起大落。
他以为自己要被砍头,皇太子却夸他算学好,文章也好,要让他做官,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皇太子的赏识,最后还是要被关入诏狱。
那地方阴暗潮湿,锦衣卫个个凶神恶煞,光是看着墙上那一排刑拘,就让人胆战心惊,多呆一日都是精神折磨。
刘守有正要将人带出大殿,朱翊钧又说道:“找个客栈让他住下吧,大伴,给钱!”
冯保爽快应道:“好!”
反正都是花的东宫的钱。
帅嘉谟走后,朱翊钧才问道:“有不通过科举就能当官的方法吗?”
冯保说道:“太医院、钦天监,都不用考科举。”
朱翊钧说:“可是这些都要世袭。”
此时,陈炬又说道:“成化至正德年间,有一种官,不用通过科举和吏部,由圣上下旨直接任命,叫传奉官。”
朱翊钧说道:“我在《祖宗实录》里看到过,后来被我皇爷爷废除了。”
“就算没有废除,也不行,如果传奉官成为一种风气,就破坏了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以后谁还会努力读书考科举,都想着走捷径。”
冯保深以为然:“殿下说得是,朝廷的公信力不能破坏。”
朱翊钧继续发愁:“该把这个帅嘉谟安排在哪儿呢?”
陈炬诧异道:“殿下想留下他?”
朱翊钧点点头:“他看他在算学方面颇有天赋,我看户部十个人算税银,都不如他一个人算得快。总觉得这样的人,朝廷一定用得上。”
冯保笑道:“可他连举人都考不上,自己也说,文章做得不好。”
“我到不觉得他文章做的不好,只是心思没有放在做文章上罢了。”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我知道了,我知道把他安排在哪儿了!”
冯保和陈炬一起看着他:“哪儿?”
朱翊钧眉开眼笑:“文章做得不好,自然需要学习。咱们京师就有一个地方,专门教书育人的。”
冯保和陈炬听明白了:“殿下是想把那个帅嘉谟安排到国子监?”
“对!虽然不能直接让他做官,但让他努力学习,参加科举总是可以的吧。”
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这个注意好极了,以后再遇到他看中的人才,又无功名在身,就安排去国子监,好好读书,准备考试!
兴奋了一会儿,朱翊钧又坐下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咱们的科举有些不合理?”
陈炬问道:“哪里不合理?”
朱翊钧说道:“咱们的科举考试,就只是做文章……”
他话音未落,刘守有从外面走进来:“咱们还有武举。”
朱翊钧白他一眼:“知道啦,武进士。一边呆着去,别打岔。”
“好嘞。”
朱翊钧又说道:“可是,朝廷也不需要只做写文章的人呀。”
陈炬说道:“做文章体现的是官吏治理国家的能力。”
朱翊钧想了想,又嘟起嘴:“反正我觉得不应该只会做文章,还应该学习做算学,做火器,修桥、修路,造船、治水,还有航海……”
“治国之道要学,专业技能也要学,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冯保看了看殿外,“不过,现在该用午膳了。”
上次在张居□□上,朱翊钧临时把打算送给徐渭的松烟墨,给了张嗣修,于是,他趁着休息,准备出宫去再寻一块。
京城乃天子脚下,世间珍宝汇聚于此,只要肯花心思,一块上等松烟墨却也并不难寻。
掌柜见他穿得好,年纪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不缺钱的小少爷,涉世未深,不知江湖险恶,又对这东西爱不释手,打算狠狠地敲他一竹杠,在原有的价格后面加了个零,谄媚的捧到他跟前,吹得天花乱坠,朱翊钧听得都快打瞌睡了,一听他报出的价格,又清醒了。
钱对朱翊钧来说,不过就是个数字,奏疏上面,从几万两,到几百万两他都见过,区区二百两银子,他倒也不放在欣赏。
可事情坏就坏在几个月前,他刚买过两块,虽不是同一家店,但还记得价钱,目瞪口呆的看着掌柜:“二十两的东西,你要卖我二百两?”
掌柜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识货,又见他身后跟着好些家仆,不敢招惹他。朱翊钧反倒得寸进尺,三言两语,倒是忽悠掌柜多送了他一叠洒金小笺,最后把东西包起来,恭恭敬敬的捧到他跟前。
朱翊钧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老板回头一算,洒金小笺可不便宜,他敲竹杠不成,竟还倒贴一笔。
时辰还早,他不想回宫,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看看老百姓的市井生活。
走着走着,四下一看,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张府附近,登时决定:“走,去看看懋修。”
今日并非张居正休沐之日,人还在文渊阁处理国政。管家游守礼把皇太子迎到堂屋,正要去请少爷们过来,朱翊钧却摆了摆手:“不用啦,我认得路,自己去就是了,你忙去吧。”
他来张府,就跟回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也不拘礼节,抬腿就往后院去。
游守礼不敢拦他,只得由他去。
朱翊钧以为张懋修又呆在他那个偏僻的小院里读书,却没想到,刚走到花园就看到了他的身影。
张懋修挽着袖子,正趴在假山下面,往一个低矮的洞里张望,朱翊钧亲手亲脚走过去,一巴掌拍他屁股上:“干嘛呢?”
张懋修吓一跳,惊惶的转过头,看到是他,惊讶之色更甚:“哥哥,你怎么来啦?”
朱翊钧冲他嘿嘿的笑:“想你了呀,来看看你。”
他又往旁边张望一圈,见花园到处都是丫鬟小厮,嗣修和简修也在,众人在各个角落找着什么。
第144章 张懋修又转头往洞……
张懋修又转头往洞里张望:“找若兰……”
朱翊钧只听到了前面三个字,也兴奋的伸个脑袋过去看热闹:“若兰钻洞里爬不出来了吗!”
“才不是呢,”张懋修焦急道,“是若兰养的猫跑了,全家人都在帮她找。”
朱翊钧又往洞里张望了两眼:“什么猫?”
“白的,通体雪白。”张懋修给他比划了一下,“脸上有一块黑的,先生说这叫‘将军挂印’,若兰给它起名叫尺玉,养了两年,可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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