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河南道监察御史郜永春。”
朱翊钧虽然不了解此人,但也能分析出个大概:监察御史,都察院,很有可能是赵贞吉的人。
可是,一个河南道监察御史,怎么管得了皇太子挑选讲官一事?
张居正只笑笑不答,让他等着看。
未几,一封弹劾的奏疏呈至御前,正是河南道监察御史郜永春弹劾张四维、王崇古二人,罪名是官商勾结,败坏盐法。
张四维的父亲,王崇古的妹夫正是山西最大的盐商。
朱翊钧曾在奏章中,看到过关于边镇屯田、管理盐政的奏请,说起来还是与王崇古有关,正是他调任宣大总督提出的。但对于朱翊钧来说,盐法仍是一个相对陌生的词,他既不了解本朝实行的盐政,也不了解盐法败坏带来的危害。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从文渊阁找个人问一问,或是查阅之前的诏书就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事情还要从洪武时期说起,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便采取一系列措施,使得刚刚经历战乱的国家和百姓休养生息,复苏经济,中原地区趋于安定。
然而,北元残余势力不断试图南下,迫使朝廷将大量军力囤驻于北边重镇。但北方地区,尤其是边镇人烟稀少,经济落后,军需粮草需求量巨大,但供给严重不足。
于是,太祖高皇帝便制定了开粮纳中的办法,即开中法。简单说来,就是朝廷招募商户,根据需求将粮草物资运往边镇,换取盐引,再通过盐引到指定盐池等待支盐,再把盐送到指定地区售卖。
这样一来,军需得到供给,商户赚取银两,食盐也不再被官府垄断,百姓有更多选择,三赢的局面。
随着开中法的发展,商人为了利益最大化,开始从内地雇佣劳动力,到边镇开垦荒地,用种出的粮食运到军队直接换取盐引,节省了运输时间和成本,这叫商屯。
随着商屯的出现,边镇地区的经济也逐渐繁荣起来,吸引更多内地人口前往定居。不仅如此,为了抵御外敌入侵,商户和百姓还会自发修筑各种防御攻势,进一步让边境向长城以外的北边扩大,军民一体,大大提升了北部边防的防御能力。
为了保证这一政策得以实施,太祖高皇帝还专门制定了相关法律:“凡监临官吏诡名及权势之人中纳钱粮、请买盐引勘合侵夺民利者,杖一百,徒三年,盐货入官。功臣家中到盐引,尽行没官。”
然而,就跟田赋税制一样,再完善的制度随着时代变迁,朝廷腐败,都会弊病丛生,开中法也逐渐败坏殆尽。
天顺至成化年间,宗室﹑官宦见有利可图,便大肆向皇帝索要盐引作为赏赐,再转手卖给盐商。
看到这里,朱翊钧脑子里浮现出曾经冯保跟他提过的一个词——通货膨胀。
但这与通货膨胀不同,盐引泛滥导致的后果是,盐商空有盐引,却无盐可提,排队要排到几十年后。
这不仅打击了盐商向边关输送粮草的热情,更是让国库盐引收入大大降低。从洪武、永乐时期的五六百万两,到弘治时期减少到不足百万两。
本来良性循环的开中法,现在变得举步维艰,边关粮价飞涨,私盐泛滥。
到了弘治年间,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孝宗接受了户部尚书叶淇的办法——纳银领取盐引,简单说来就是盐商不用再运粮到边关,只要向户部缴纳银两,就可获取盐引。
看到这里,朱翊钧震惊不已,身为户部尚书为什么会提出如此离谱的解决方案,而被称作一代明君的孝宗竟然同意了。
叶淇的方案短时间内确实效果显著,实行之初国库就增加了两百万两白银的收入。
然而,连朱翊钧这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也知道,历朝历代,都是由朝廷垄断官盐。若只是想要增加国库收入,太祖高皇帝为何要多此一举,发放盐引?
盐引本就始于宋代,而宋代之所以没能兴盛此法,也正是舍不下这笔可观的国库收入。
而太祖高皇帝设立开中法的目的,正是要拿出这一部分国库收益,让利给盐商,以保证边防军需供给,从而带动边关经济。
太祖高皇帝费尽心思制定出完善的政策,经过天顺、成化和弘治祖孙三人的操作,彻底宣告失败。
而纳银领取盐引的方法,直接将边镇经济发展的基础抽离,商户逐步撤出,商屯荒废,边镇军需再度紧张,军费支出大幅提升。
出售盐引非但没能解决国库收入问题,反而使得财政危机进一步加重。
到了嘉靖朝,也曾有过言官提出恢复开中法。可是世宗沉迷修道,每年需要耗费大量银两,他只想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流入国库,甚至是他的私库,并不想舍弃利益重新建立制度。
直到隆庆二年,王崇古赴任宣大总督,以庞尚鹏为右佥都御史﹐管理盐政﹑屯田﹐督办九边重镇屯务,但这几年来收效胜微。
如今,郜永春奉旨巡视河东的盐事,称盐法毁坏由于官宦横行,大商谋取专利。王崇古、张四维正是利用职务之便,为家族谋取大量盐引,阻碍了开中法的恢复。
第164章 了解过盐法之后,……
了解过盐法之后,朱翊钧又专门去了解了王崇古、张四维和杨博的家族。
这三家祖上在太祖高皇帝时期就开始通过开中法和商屯崛起,两百年间,经过联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
朱翊钧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在正德之前,山西蒲州在44科乡试中,一共有77人中举,仅七人考中进士。
但正德至今,22科乡试中,蒲州有109人中举,33人高中进士。
朱翊钧敏锐的从其中发现了问题的关键,蒲州晋商大量子弟考取功名,谋求仕途,绝不仅仅是想要造福百姓,报效国家那么简单。
盐引是朝廷给的,盐商必定能从中获取高额的利益,才会以运送军粮,或是纳银领取的方式获取,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
盐池开采的盐是有限的,供不应求,有些盐商就算拿到盐引,也不一定能提到盐,这时候,如果朝中有人做官,非但可以以低廉的价格套取盐引,还可以优先从盐池中提取食盐,甚至垄断市场。
冯保提醒朱翊钧:“殿下,张家可是蒲州最大的商户,他们所涉猎的生意可不止贩盐。”
朱翊钧想起来:“之前与俺答通贡互市的时候,就有御史提过,王崇古这是假公济私。”
冯保问道:“那殿下现在以为呢?”
朱翊钧走到床边,看着窗外的海棠树思忖片刻:“我依然不觉得王崇古和张四维有做什么触犯《大明律》的事情。”
冯保问道:“为什么?”
“因为贪赃、受贿图的是眼前利益,搞不好要诛九族的。培养一个进士,甚至是一个朝中高官并不容易,他们谋求的是宗族的长久兴盛。”
“但这也是一种隐患,他们通过科举,将宗族势力渗透到地方官府,甚至朝廷,实现士和商结合,也是钱和权的结合。在国策的制定和实施上,偏向对他们宗族更有利的一面。”
“用钱培养读书人,巩固官位,再用官位,合法的赚更多钱,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听完这番话,冯保愈发觉得,他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不仅有敏锐的政治思维,还很超前。
如何限制政商融合、家族势力垄断,在几百年后都是一个世界难题。
事实上,就算郜永春说的是事实,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张四维上疏辩解,请求离去,高拱极力庇护。以退为进是文官的常用伎俩,被言官弹劾先辩解,再请辞,皇帝不允,如此反复几次,事情也就过去了。
有高拱护着,隆庆自然不予追究,还下诏抚慰、挽留他。
但这也是给高拱面子,闹了这么一场,张四维虽然没有受到处罚,但皇太子的老师他是别想当了,隆庆也并不想儿子的老师在道德品质上天天被人戳脊梁骨。
朱翊钧的目的达成了,张四维走不走,他倒是无所谓。
于是,皇太子的两位老师定了下来,申时行和马自强,一个是他自己选的,一个是张居正替他选的。
这两个人选,隆庆满意、张居正满意,朱翊钧自己也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只有高拱。
虽然没有举行正式的出阁礼,但朱翊钧的学习也迈入了新的阶段。《四书》《五经》之后,他要开始学习身为帝王的专业课程——《祖训》《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
马自强年逾六十,持身端慎,是个很正派很典型的大儒,连隆庆都说:“惟马自强讲,朕多省悟。”
朱翊钧听他讲课,虽然没什么乐趣,但也算明白,深刻。除了偶尔蹦出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让马先生无言以对。
他曾参与重录《永乐大典》,正在纂修《世宗实录》,朱翊钧对这两部著作更有兴趣,时常向他请教。
申时行则不同,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说官话也带着吴语的软哝,听起来软糯糯的,朱翊钧很喜欢。
不仅如此,若轮到申时行进讲,朱翊钧不肯乖乖呆在书房上课,说是听着他的声音容易犯困,偏要拉着他去万岁山下看白鹿,去北海边看仙鹤,把课堂搬到蓝天白云下,借着春日的尾巴,亲近大自然。
申时行很苦恼,向张居正请教,如何才能让太子殿下乖乖待在书房听讲?
张居正笑道:“太子殿下天性烂漫,进讲不必拘泥于地点,在哪里他都能学得很好。”
申时行惊讶不已,张阁老待人待物向来严苛,对太子殿下竟如此宽容。
却又听张居正说道:“殿下自幼恶热,到了夏天他就不会往外跑了。”
“……”
不出朱翊钧所料,没过几日,张四维的请辞奏疏又递上来了,这次是称病致仕。
隆庆派人探病,并且赏赐羊肉等菜肴。
朱翊钧看了一眼殿外毒辣的日头,心道这顿羊肉吃下去,明日还下得了床吗?
他又对隆庆说道:“既然张大人一心请辞,父皇不如成全了他吧。”
隆庆笑着摇了摇头:“钧儿认为他是真心要走?”
“不是吗?”朱翊钧眨了眨眼,“我以为他是回去养病,养好了再回来。”
这话点醒了隆庆,这些文人说好听点叫傲气,说直白点就是矫情,一次又一次请辞,真要同意他们致仕,回乡就写书骂你。
陈以勤、殷士儋、赵贞吉、李春芳……走了的这些阁臣,哪个不是眼巴巴在家等着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张四维有高拱这个大靠山,请辞就是回去休个假,过几个月又回来了。
朱翊钧这么一说,隆庆便也同意了张四维请辞,还特意派了车马护送他回乡。
回清宁宫的路上,朱翊钧对冯保说道:“这个张四维,别人做官,除非丁忧,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能返乡。他倒好,隔几年就回家休息几个月。”
冯保笑道:“眷恋故乡也是人之常情。”
朱翊钧哼笑一声:“如此,就在家里好好做生意吧,别回来了。”
朱翊钧只是随口一说,冯保侧头看他,眼底有些许惊讶,心道:“这位张首辅的政治生涯才刚开了个头,该不会就要结束了吧。”
朱翊钧不喜欢高拱,厌屋及乌,自然也不喜欢张四维。
事实上,他也不喜欢这种遇事就请辞的大臣,能干就好好干,要走就别回来。
现在内阁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明显人手不足。高拱想要提拔入阁的张四维,因为一系列事情,回家避风头去了。总得有人干活,于是,高拱举荐了自己同科的进士高仪。
此人并非高拱一派的,或者说,高拱根本瞧不起他。
但高仪在朝为官多年,没什么存在感,高拱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勤勤恳恳干活,不跟他作对,让他入阁充数也没什么。
作对的人都被他赶跑了,高拱现在坐稳了首辅的位置,是真正的权倾朝野,准备开始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隆庆更是放心的把国家大事全都交给他,自己不再过问,专心在后宫寻欢作乐。
看着他病容日渐显现,无论科道官如何劝诫,他都无动于衷。
仲夏之夜,只有屋顶的风能带来些许凉意,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上去坐一坐,面对着乾清宫的方向。
“一个,两个,三个……”
王安在廊下候着,问道:“殿下在数星星?”
“我在数,今晚有几个娘娘去我父皇的寝宫。”
“……”
这话王安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要不,您还是下来吧。”
他话音刚落,朱翊钧就落到了他的眼前,打了个哈欠:“我困了,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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