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情绪起伏让隆庆很难支撑,朱翊钧扶着他躺下,隆庆闭着眼,把头转到另一边,过了半晌才说道:“算了。”
“……”
朱翊钧退出暖阁,有些疲惫的往院外走。他是真的累,身心俱疲。
他时常提醒自己,父皇现在身体不好,不要惹他生气。所以他在隆庆面前,总是笑嘻嘻的,想尽办法哄他开心。
可是有些原则问题,他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为了迎合父皇,而做出违心的决定。
他总是试图将影响降到最低,但似乎又总是事与愿违。
他只是皇太子,上有皇帝,下有内阁,这个国也不是那么好监的。
国事再忙,朱翊钧的课不能停,申时行给他讲《资治通鉴》,讲到《秦纪》本想给他拓展些课外知识,这时候,冯保却突然走了进来。
他先向申时行表达了歉意,才对朱翊钧说道:“皇上不见了。”
“啊???”朱翊钧蹭的站起来,大步往外走,“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出了乾清宫,不许人跟着。”
正值初夏,天气热了起来,临近中午,日头已经有些毒辣,外面也没个遮阴的地方,中暑了怎么办。
朱翊钧加快步伐往乾清宫外走:“不许人跟着,就没人跟着他吗?”
“有,”冯保说道,“我让人跟在他后面,往文渊阁的方向去了。”
朱翊钧知道了:“他要去找高阁老。”
果不其然,他刚出乾清门,就看到东南方向,隆庆站着,几名太监跪在他的周围。远处,高拱迎了上来。
风很大,朱翊钧看着他父皇瘦弱的身影,感觉一阵大风就能将他刮倒。
他站在原地,不再靠近,因为耳力够好,正好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隆庆看到高拱,竟是上前用力拉住了他的衣袖。高拱看向周围的内侍,以前不曾见过,是新换的,又想到前些日子,许仪、黄雄等人被抓,便了然了。
他问隆庆:“陛下为何发怒,现将何往?”
隆庆却道:“正要去找先生。”
高拱道:“陛下龙体欠安,不宜受风,宣臣到乾清宫面圣便是。”
隆庆摇摇头,仍是攥着他的衣襟。高拱心领神会:“臣送陛下回宫。”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隆庆忽然露出手腕上未结痂的热疮,说道:“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钧儿天资聪颖,将来必定也能做个贤君,只是,他现在年纪尚小。”
他每说一句,一顿足,不断地用力紧握高拱的手,不难看出,心中极为挣扎。
高拱见状问道:“陛下万寿无疆,何为出此言?”
接下来,隆庆却说了句让高拱和远处的朱翊钧都十分惊讶的话:“有人欺负我。”
“……”
朱翊钧问冯保:“难道父皇是说,我欺负他?”
隔着这么远,冯保的听力远不如他,根本听不到那二人的对话。只茫然的望着他:“什么?”
“……”
那边,高拱摆出一副和皇上同仇敌忾的神情:“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陛下说与臣,当依法处置。陛下大病初愈,恐伤圣怀。”
事实上,从春天开始,隆庆的病一直断断续续,就没好过,反而一次比一次加重。
隆庆沉默良久,看了一眼周围的内侍,只说这些奴婢,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不停他的使唤。又拉着高拱的手,让其
送他回乾清宫。
朱翊钧又听到隆庆说这些奇怪的话,就跟锥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让他难受极了。
却不知那是因为久病而胡思乱想,还是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自那日之后,隆庆的状况又变得很差。天气太热,他晚上的热疮更是折磨得他夜里难以入眠。
朱翊钧片刻不离的陪在他的身边,他不睡,朱翊钧也不睡,哄着他恍恍惚惚睡着了,才趴在床边眯一会儿。
皇后听说此事,也放下两个小的,来乾清宫帮忙照顾隆庆。
天气越来越热,隆庆的状态也愈发虚弱,有时甚至会说不出话来。
清醒的时候,他总是拉着朱翊钧说话,夜深人静之时,父子俩屏退左右,也会聊起高拱。
隆庆说:“朕知道,高先生执掌国柄以来,专横、独断、容不得人,但他有经世之才,能治理好国家。”
“日后,若你要用他,就要信任他。若你不用,也要留他善终,记住了吗?”
朱翊钧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硬是不肯落下来。他摇了摇头,隆庆抓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却终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松开。
朱翊钧这才闭上眼,点了点头:“父皇,我记住了。”
隆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太医会诊之后,也无计可施,开出的药方也不过是个安慰。
这一日,隆庆又难得清醒了一会儿,赶紧命人去宣高拱、张居正二人觐见。
隆庆气若游丝,说话也断断续续不成句:“自古帝王后事……卿等详虑而行。”
中间两句实在听不清,但大抵也能猜得出,他在交代后事。
二人刚退出暖阁,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二位阁老,请留步。”
高拱和张居正转身,叫住他们的人正是冯保:“太子殿下请二位阁老今晚留在宫中值宿。”
二人应下,退至段门外的直庐。
夜深了,隆庆仍旧昏睡着,朱翊钧熬了好几个晚上,皇后让他去旁边的炕上睡一会儿,朱翊钧摇摇头,不肯厉害。
皇后摸着儿子的头:“我知道你担心父皇,但你还小,你的身体也很重要,去休息一会儿吧。”
朱翊钧低着头,额头抵在隆庆的肩膀上。他有强烈的预感,他即将再次失去一位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哪里还睡得着。
“母后,你去休息吧,我留下来陪父皇。”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十分坚定。
皇后拗不过他,也只好随他
去:“天亮之后,我来守着陛下,你必须去休息。”
“……”
朱翊钧没回答,皇后叹一口气,退出西暖阁。
也不知过了多久,隆庆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向来生机勃勃,此时却显出几分憔悴。
朱翊钧欣喜道:“父皇,你醒了,我去叫太医进来!”
隆庆按住他的手:“别叫他们进来,你陪父皇说会儿话。”
这时候,他的精神看起来又好了许多,甚至让朱翊钧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
应皇上的要求,太监都退出去了,朱翊钧便拿了把折扇,亲自替他扇风消暑。
隆庆却忽然回忆起了同年,打他出生开始,他的父皇就从未关注过他。
因为二哥封皇太子,他和四弟才跟着封了亲王。因为二哥行加冠礼,他和四弟才出宫建府,匆匆成婚。
“出宫之后,父皇笃信‘二王不得相见’,便不许我入宫,自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我的母妃,也就是你的奶奶。”
隆庆元年,他即位之后,杜康妃册封为皇后,迁葬永陵,他却仍是习惯称她母妃。
“母妃去世那年,我十八岁,未能见她最后一面。父皇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下谕,不许我服丧、守孝,大臣不敢争,我也不敢。”
朱翊钧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或许,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始终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结,哪怕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也还是念念不忘。
隆庆又道:“你的母亲,这几年让她受委屈了,以后,你要尽心孝敬她。”
“弟弟妹妹年幼,你是长兄,要好好照看他们。”
“你周岁入宫,直到八岁才回到父母身边。说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陪伴你孩童时的那几年。”
朱翊钧无声的摇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隆庆勉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用指腹艰难的擦去他的泪水:“你读了那么多书,批过那么多奏章,即将成为执掌天下的帝王。”
“你一定能做的比我好,成为千古明君。”
话未说完,隆庆又剧烈的喘息起来。朱翊钧心中巨大的悲伤再也忍不住,颤声喊道:“父皇,你别说了,休息一会儿,我去叫太医。”
隆庆拉住他的手:“去,把高拱和张居正叫来。”
知道皇帝大约是熬不过今晚,高拱和张居正不敢躺下,合一坐着,直到太监宣他们觐见。
第172章 高拱张居正来到乾……
高拱张居正来到乾清宫,西暖阁的院子里,太监、宫女、锦衣卫跪了一地,二人还以为来晚了,皇上已经驾崩了。
守在门口的王安催促他们赶紧进去,小声道:“皇上恐怕不行了。”
二人再不迟疑,赶紧进入殿内。太医和内侍都在外间伺候,里间只剩下三人,皇后和冯保站在旁边,朱翊钧跪在床前,双手紧握着隆庆的手。
隆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看到高拱进来,浑浊的眼眸有了一丝清明,张了张嘴,气若游丝的喊了声“先生”。
朱翊钧往旁边挪了挪,高拱跪下来,隆庆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皇太子年幼,往后国事方面就要让先生受累了。”
本来因为隆庆病重,恐怕撑不了几日,高拱有些为自己的仕途担忧。
现在,皇上特意将他叫来病榻前,握着他的手临终托孤,遗诏昭告天下,他就是顾命大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张居正站在后面,目光一直落在朱翊钧的身上,见他低着头,眼睛红红的,泪水不断地往外涌。
张阁老铁石心肠,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动容,心中有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日后我当你爹。”
隆庆完成托孤,便又闭上了眼,陷入沉睡。
皇后疲惫的挥了挥手:“二位阁老退下吧。”
等高拱、张居正退出去,朱翊钧又跪在隆庆榻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让父皇多留一会儿。
可是生命如此脆弱和无偿,前些日子还和他有说有笑的父皇,现在已经不省人事。
“钧儿,钧儿……”隆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但朱翊钧感觉得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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