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徐渭道:“他没有回应,只在诗中提过一句:奈何君子交,中途相弃置。”
后来,朱翊钧还真让人去详查过此事,也知道了他们交恶的原因。
谢榛对几人的诗作曾有过直率的批评,后来李攀龙、王世贞等人名声渐起,声望日高,又是官宦出身,怎能容忍一介布衣成为诗社领袖,对自己品头论足。
朱翊钧让人寻回张简修,继续登上画舫往西边去,行至杨公堤,再往西是乌龟潭,岸边有一座旌功祠,是弘治二年,于谦沉冤昭雪,孝宗赐谥“肃愍”,命人建祠纪念。
旌功祠旁边有一座牌坊,长长的道路两旁草木深深。
朱翊钧仍是吩咐徐渭:“替我去上柱香吧。”
一路过来,除了祖宗陵寝他亲自拜谒,遇到名臣之墓,他都会让身边的大臣前去祭奠。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问徐渭:“接下来,徐先生有什么打算?”
徐渭惊讶道:“胡总督要去福建,臣不随他一同前往吗?”
朱翊钧笑道:“那便一同前往吧。”
在杭州呆了两日,朱翊钧继续出发。经嘉兴府进入松江府。
期间去了趟陆绎的老家平湖,他曾在这里种了两年地。路过吴兴的时候,陆绎告诉他:“此地有一高门大族,吴兴沈氏。魏晋、刘宋、萧齐、梁陈皆有子孙成为左右时局的重臣。”
朱翊钧笑道:“在本朝,吴兴沈氏也有一位重要人物。”
张简修歪头:“是哪位沈大人。”
“是沈太妃。”
朱翊钧让冯保准备薄礼,送到沈太妃的母家,让她的家人写了封书信。朱翊钧传信给张居正的时候,锦衣卫一并带回京师,由陈炬转交给太妃。
在每一封给张居正的信中,朱翊钧除了附上一些当地特产之外,也会提前告知自己未来一月的行程路线。
进入松江府之时,朱翊钧正好收到了张居正的来信。
信中,张居正请求存问徐阶,予以优礼。朱翊钧叠好信纸:“正好,我亲自走一遭便是。”
倒也不是徐阶有多重要,非得天子登门拜访,只是经年不见,有些问题,朱翊钧想亲自问问他。
徐家是当地的名门世家,府邸并不难找。只可惜,他以李诚铭的身份递上拜帖,直接就被门房拒了:“公子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已经许多年闭门不见客了。”
这事儿朱翊钧听说过,海瑞是导火索,但高拱才是那个主谋。最后,高拱罢相回乡,此事才得以了结。
从那个时候开始,徐阶就因为腿疾深居简出,不再见客。
朱翊钧想了想,摸出一样东西递给王安:“让他拿着这个给他家老爷看,徐阶自会来见我。”
那东西用一方帕子包起来的,张简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
果然,见了那东西,徐阶就是断了一条腿,也要拄着拐亲自出门迎驾。
徐府朱漆大门打开,在家丁丫鬟的簇拥下,满头白发的徐阶果真跛着腿,亲自出门迎接。
徐阶见了朱翊钧,险些认不出来。
他离京之时朱翊钧还只是个孩子,此时站在他跟前的,却是个挺拔的青年。虽然身形判若两人,其实整个人的神态气质变化不大。
“徐阁老,别来无恙。”
此时此景,朱翊钧还能称他一声“徐阁老”,让徐阶心中百感交集。
哪怕跛着脚,他也屏退家丁,独自站立,颤巍巍的躬身,双手将东西举过头顶,正要跪拜,朱翊钧却只拿回自己的东西:“进去说吧。”
张简修始终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好奇心愈加高涨。不过,他毕竟是相府长大的少爷,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
朱翊钧特意把他引荐给徐阶,准备的礼物也由张简修代替他父亲送给徐阶。
紧接着,朱翊钧又提到徐小姐,她在宫中很好,每日陪伴太妃,日子过得倒也闲适。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徐阶的面色,好奇这是非是他关心的。
徐阶点点头,一脸欣慰:“好好,那便太好了!她一人留在京师,能过得舒心,老臣与她的父母也能安心。”
说到这里,徐阶又躬身向朱翊钧一揖:“谢陛下照拂。”
朱翊钧与他闲聊,徐阶仍是老样子,谦和、圆滑、进退有度。
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到,他在迎合自己,尽管已经七十好几,他依旧没有放弃重回权力中心的希望。
朱翊钧聊得意兴阑珊,最后说道:“徐阁老,你说说,建国支出大明一年的税收是多少。”
徐阶在朝为官多年,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永乐鼎盛时期,最高可达二千二百万两白银。若遭遇天灾,最少也不低于一千五百万两。”
“英宗游历土木堡之后呢?”
“土木堡之变”乃是大明之耻,历代皇帝和大臣都对此讳莫如深。
朱翊钧不一样,他一点不忌讳,时常把英宗的光荣事迹挂在嘴边,说这叫知耻而后勇。
徐阶低头:“正统之后税收减半,到嘉靖初年,维持在六百到八百万两。”
朱翊钧又问:“嘉靖后期是多少?”
这里,徐阶没有像之前,用一个区间来表示,而是给出了明确的年份:“自嘉靖二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均不足四百万两,最少时,不足二百万两。”
“四十一年之后呢?”
“之后大约在四百至六百万两左右。”
这个时间分界点正是徐阶代替严嵩,成为内阁首辅。
再往后,朱翊钧也不问了,因为徐阶也回老家了。
其实李春芳做首辅那几年,国家税收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但那要归功于为改革做铺垫的高拱和张居正。
朱翊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徐阁老知道去年的税赋是多少吗?”
徐阶又立刻躬身:“老臣归乡多年,对于朝中机要,并不知情。”
“哈哈~”朱翊钧爽朗一笑,“徐阁老不是外人,我告诉你也无妨。”
说着,朱翊钧便竖起一根手指。
徐阶看到这一数字,眼里的吃惊没能藏住,被朱翊钧捕捉到。
他归乡也不过十年光景,大明的税收翻了一倍。按这个财政收入来算,减去各部开支,只要皇帝不败家,国库还能有不少结余。
听到这里,徐阁老悬着的心,死了一半。
接下来,朱翊钧要说的话,让他剩下那一半的心,也跟着死了。
朱翊钧站起来,慢条斯理的踱步到徐阶跟前,俯下身,轻声道:“徐阁老,你现在还觉得大明应该恢复旧制吗?”
“……”
朱翊钧走了,徐阶彻底明白,他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内阁再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留下的李春芳、赵贞吉、殷士儋都不是最优解,也都没能帮助他重返内阁。
只有张居正,才是能真正改变大明王朝命运的人。
“对了,”走到门口,朱翊钧又转过身来,“你们常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什么田啊土啊,能度日就行,再多也没有用,说不得哪日,皇上就收回去了,得不偿失。”
这是在提醒他,约束好自己的家人,不管什么理由,不得再兼并土地。
徐阶跪下来磕头,恭送圣驾。
出了徐府,朱翊钧心情不错,在华亭县城逛了一圈。
张简修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朱翊钧看也不看他:“有话就说。”
张简修这才说道:“你给他看了什么,我说,徐阁老。”
朱翊钧脚步一顿,转身进了旁边的酒楼,小二迎他到楼上,寻了处临窗的位置坐下。外面是一处颇有江南韵致的小河,河上有乌篷船,两岸有女子浣纱。
朱翊钧这才摸出那东西递过去,张简修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他仿佛记得,很久之前见朱翊钧佩戴过。
朱翊钧拿回自己的金锁,细心的包起来,收好。
没想到,吃顿饭的工夫,又巧遇了故人。
尽管经年未见,那人蓄了长长的胡须,但那张脸依旧是男子当中天花板级别的美貌。
那人正与身旁的人闲聊,一转头对上朱翊钧的目光,礼貌的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
正当他们要走进旁边雅间,那人忽又转过头来仔细打量朱翊钧,皱起眉头,唐突的问:“这位公子,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第236章 此人正是当年朱翊……
此人正是当年朱翊钧在灵济宫大会有过一面之缘的莫云卿。
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只道:“在下第一次来华亭,与先生未曾谋面。”
莫云卿只当自己认错了人,表达歉意之后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虽是认错了人,但我见公子风流藴藉,俊爽多姿,倒也是缘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朱翊钧道:“通州,李诚铭。”
“在下莫云卿,华亭本地人士。”
朱翊钧故作惊讶:“原来是莫先生,久闻大名!”
莫云卿比他更惊讶:“你听过我的名字。”
朱翊钧点点头:“几日之前,在西湖湖心亭,巧遇一种文士,听他们提到你,酝酿诸家,匠心独妙,诗词书画无不精通。”
莫云卿愈发来了兴趣,笑道:“在下杭州府朋友众多,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一位?”
朱翊钧吐出一个名字,听得莫云卿面色立刻变了变。
他说:“胡元瑞。”
胡应麟曾经冒犯过莫云卿,被莫云卿一声吼,从此声震江东,无人不晓。
这都过了好些年,没人再提起这茬儿,莫云卿赶紧转移话题:“我一见公子,如见故友,实在亲切。公子乃顺天府人士,我这里有三两好友,即将赴京赶考,不如趁此机会,引荐给公子人士。”
朱翊钧欣然答允,带上张简修,跟随他到了隔壁雅间。
除了莫云卿,当年那个与他一起的,名叫袁福徵的刑部主事也在,只是他后来外放,不久又辞了官,朱翊钧没再见过他。
二人之外,还有六七人,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稍微年长一些的。
不难看出,这些附庸风雅的文士,个个衣着不凡,家里在当地也都有些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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