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张若兰站在他俩中间,看看朱翊钧又看向他哥,目光狡黠:“可我也从来没把陛下当外人呀。”
这话朱翊钧爱听,附和道:“是,我也从未把自己当外人。”
他俩一唱一和,张懋修一张嘴抵不过他们两张嘴,只得认输,赶紧引开话题:“咱们还是快过去吧。”
张居正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旁边还有他的其他六个儿子,齐齐给朱翊钧行礼,将他迎进正厅。
张敬修虽然又落榜了,大抵因为第二次有经验,又或者身为长兄,又做了父亲,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张懋修稳定许多。
张嗣修不必说,榜眼及第,自当春风得意。
张简修一向性格开朗,随时像个小太阳,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允修和静修也张大了不少,虽然只是刚启蒙的年纪,但朱翊钧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俩小家伙谁读书更好,谁负责快乐。
张居正看到张若兰,愣了一下,随即敛了神色,说道:“若兰也来了。”
若是换了小时候,张若兰一定会仗着父亲的宠爱,顶撞一句:“哥哥弟弟能来,我就能来。”
但她现在长大了,知道男女有别,也心疼父亲,不愿当着贵客的面,让父亲为难。
“我本不打算过来……”
“先生,”朱翊钧笑道,“江陵一别,我们也许久未见,是我请若兰一起过来的。”
在张居正的印象中,这俩孩子上次见面,得追溯到三四年前,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半大孩子,以兄妹相称。
如今,一个十八,一个十六,都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朱翊钧竟然不叫妹妹,叫了张若兰的名字。
再看张若兰,来的时候,他原本走在朱翊钧和张懋修中间,现在却退到了张懋修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老父亲太敏感,总觉得女儿在刻意保持距离。
进了正厅,张居正先带着全家给朱翊钧行了个大礼:“臣次子嗣修钦蒙圣恩,赐进士及第,臣不甚感戴,叩首谢恩!”
说罢,他就带着儿女一起,给朱翊钧磕头。
朱翊钧让他们平身,走到张居正跟前,又看向张嗣修,认真道:“嗣修进士及第,乃是他多年苦读,才学出众,实至名归。”
“我看了他的策对,真心称赞他的文章,他凭自己的本事高中榜眼,并非因为父亲是元辅。”
听完这话,张居正怔愣在那里,良久无言,心中百感交集。
他原以为朱翊钧会说“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子孙”,可他却说张嗣修凭本事及第,并不因为他是自己儿子。
不得不承认,作为父亲,听到别人赞扬自己儿子有真才实学,比歌颂自己的功绩,更让他欣慰。
这话也充分照顾了张嗣修的感情,作为首辅的儿子,他高中榜眼,从放榜那日起,就已经在整个京师传开了。
即便他再怎么勤学苦读,满腹才学,别人只会说,他这个榜眼不过是有个权倾朝野的爹。
而此时,他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不是看在他父亲的功绩,而是真心实意赞赏他的策对。长久以来,张嗣修满心委屈,在这一刻险些落下泪来。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跪下来向朱翊钧磕头:“臣,谢陛下厚爱。”
朱翊钧笑着将他扶起来:“今后到了翰林院,当力学笃行,将来向先生一样,经世济民。”
说完,朱翊钧留意到一旁的张懋修低着头,神情沮丧。
他并非不为兄长的高中高兴,只是想到自己落榜,心中的落差让他很难释怀。
虽说朱翊钧给了他鼓励,但最后的心结,还需要张居正这个父亲为他解开。
朱翊钧握着张居正的手,轻声道:“先生,懋修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聊聊。”
说着,他转身招呼道:“简修,几个月不见,让我来考考你的武艺。”
张简修一听此话,高兴极了:“我去取剑。”
张简修虽然书读得不如几个兄长,但是在武艺方面勤学苦练,一直不曾懈怠。出巡那段时日,经过朱翊钧的指点,进步不少。
即便如此,朱翊钧让他一只手,他在朱翊钧手下也坚持不了十招。
张简修一剑刺出,朱翊钧侧身躲开,运掌在他手肘一排,张简修的剑随即脱手,一脚踢在剑柄上,那剑随即转了个向,插在旁边一棵桃树上,震得桃花簌簌落下,铺了一地。
“还不错!”朱翊钧轻轻在张简修后脑,表扬道,“武艺精进了许多。”
张简修问:“能成为锦衣卫了吗?”
“当然!”朱翊钧的回答很肯定,“在乾清门外值守。”
“乾清门?”张简修皱眉,“那可离御前远着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哥哥姐姐都笑了起来。张若兰摸摸他的头:“傻弟弟。”
此时,张允修跑到桃树下,试图把剑拔出来,可努力了半天,丝毫没能撼动那把剑。
朱翊钧问:“允修也想习武?”
张允修点点头:“我也要当锦衣卫。”
“好!”朱翊钧爽快答应,“那就赐你御前行走吧。”
“啊?!”张简修不乐意了,“我都只能在乾清宫外,他这个小不点,怎么能在御前行走。”
朱翊钧捏捏张允修的脸:“因为小不点很可爱。”
张简修问:“我不可爱吗?”
“你也可爱。”
朱翊钧注意到旁边另一个更小一点的孩子,他的性子和他的名字一样安静:“静修,你以后想当锦衣卫吗?”
张静修摇了摇头:“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张静修看向张嗣修:“读书,做文章,考科举。”
朱翊钧又捏了捏他的小脸:“那也很好。”
不管是科举入仕,还是当锦衣卫,反正都是为他做事,朱翊钧觉得都很好。
他一回头,看到角落里,张若兰独自站着,手里拿了把团扇,保持一个姿势好久了。
朱翊钧脱口而出:“那若兰今后想做什么?”
“我……”张若兰回过神来,很认真思索他的问题:“我只是一介女流,书读得再多,文章写得再好,父亲看了也只会哀叹,我非男儿身,不能考取功名。”
“世人皆道:妇人见短,不堪学道。”
她仰起头,一双翦水秋瞳望向朱翊钧:“陛下可记得,那日在德安,”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在德安,咱们听一位李先生论道。”
朱翊钧点头:“姚安知府,李贽。”
张若兰又道:“他说人有男女之分,但见识长短并无男女之别。倘若让天下妇人与男子一般识文断字,她们的见识足以让许多男子羞愧汗颜,不敢出声。”
“女子读书,并非为了让男子羞愧汗颜。哪怕不能考取功名,也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
“陛下方才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想让更多女子读书,让她们明白,她们不是生来就该被人嘲笑短见,束于闺阁之间,并非她们所愿,若有的选,谁不向往广阔的原野。”
朱翊钧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点儿什么。他的
沉默,让旁边兄弟几人心慌。生怕妹妹的话惹怒了皇上,而受到责难。
这番言论实在胆大至极,说完,张若兰自知失言,低头,退后几步:“若兰失礼,请陛下责罚。”
她平日赴宴,与京师官家子弟来往,说话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口无遮拦。
今日在圣上面前,倒是心直口快起来。
张若兰在心中叹一口气,他们从小在一处玩耍,总是这般说说笑笑。朱翊钧为人大度,私底下极少苛求尊卑之别。
想来,去年在湖广,他们一起到德安听讲学,那时她也是这般有什么说什么,或许也有无心之言,但圣上未曾怪罪。
张若兰鼓起勇气抬眸,与朱翊钧对望,后者仍是不发一言。她咬了咬牙,横竖已经说出来了,也收不回去,都是肺腑之言,若要问罪,她也认了。
“哥哥!”张简修护在张若兰跟前,“姐姐她……”
不等他把话说完,朱翊钧就将人推开,走到张若兰跟前,垂眸看着她:“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我来帮你实现。”
“!!!”张若兰看着他,眼中短暂的惊讶之后,浮现出一抹欣喜。
朱翊钧曾经说过,她就是孔子周游列国,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女子,又怎会怪罪与她。
旁边,兄弟几人也松了口气。
张敬修真是被弟弟妹妹们吓了个半死,平时一个个礼数周全,进退有度,怎么到了皇上跟前,反而什么话都敢说。
归根结底还是皇上的问题,他实在是太会拿捏人心,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在他面前卸下防备。
张简修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张居正带着张懋修迎上来。
酒菜已经备好,请陛下移步饭厅。
正好,朱翊钧今日有心来蹭饭,还主动提出要投壶、射柳。
酒过三巡,他坐到张居正身旁:“先生,我突然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张居正并未在意,只说自己知无不言,可朱翊钧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第270章 朱翊钧放下酒杯,……
朱翊钧放下酒杯,笑眯眯的拿出个信封,上面写着“示季子懋修”,正是张居正写给张懋修的那封信。
是饭前,朱翊钧找张懋修要来的,说张先生教子有方,他要好好学习一下。
朱翊钧展开信:“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扰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苑也。”
“我记得,先生是丁未科进士,未曾听说甲辰科赴考,又怎会有‘下第’一说?”
“……”
张居正看看朱翊钧,又看看那封信,还真是有个“甲辰下第”。
为了鼓励儿子走出低谷,她他真情实感的写下这封信,竟是一不小心,代入了上一世科举落榜的经历,稍稍提了一嘴。
张懋修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竟然被朱翊钧发现了。
张居正并不慌乱,他半眯着眼,露出微醺的姿态,就这朱翊钧的手,端详那信纸半晌,这才说道:“还真是甲辰。”
他站起来,躬身朝朱翊钧行了个大礼:“臣的确是丁未科进士。那日陛下赐进士宴,臣饮酒归来,见懋修把自己关在小院中,拒不见人,不吃不喝,神思恍惚,遂提笔写下这封书信。许是时间记错了,又或者将假想误当作现实,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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