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桃子又大又新鲜,可惜王妃现在身子虚弱,连饭食都难以下咽,更别提吃别的。
朱翊钧带来的桃子,最终还是他第一个品尝。早上才新鲜采摘下来,汁水丰沛,口感极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盘中。朱翊钧坐在桌旁,自己拿着银签子,一口一块,吃得无比满足。
裕王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他,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伸出手头舔一舔嘴唇都那么可爱。
朱翊钧抬起头,迎上他爹痴迷的目光。手里的动作一顿,本来要送进自己嘴里的一块桃肉,转了个方向,小手举高,递到了他爹嘴边。
“爹爹,你吃。”
裕王犹豫片刻,受不了儿子那真挚又纯真的目光,张嘴吃了。
不难看出来,能吃上一口儿子亲手喂的桃子,老父亲感动坏了。
朱翊钧没想到,一块桃子就把他爹激动成这样,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脸:“来,张嘴,再吃一块。”
裕王:“……”
朱翊钧催促道:“吃吧,还有好多。”
“下次我给爹爹带别的。”
“……”
裕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误会他是馋那口桃子了。
没想到第二日,宫里就来了赏赐——两广进贡的新鲜荔枝。皇上知道小皇孙喜欢,立刻命人送来了裕王府。
裕王出宫建府十年,这可是头一遭,还是沾了儿子的光。
有了儿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缓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有所好转,想要痊愈还须得一些时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着儿子玩一会儿,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静养。
于是,朱翊钧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亲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小家伙乖巧、可爱又懂事,他也没什么脾气,几乎对儿子有求必应。
这日下午,高拱要过来给裕王讲经。
裕王现在已经不需要每日上课,几位讲官也已经高升,只是在固定时间,过来讲述经典。
儿子在身边,裕王哪还有心思上课。若是陈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许还能请二位师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换一日补上即可。
但今天来的是高拱,高师傅一向教学严谨,容不得丝毫懈怠,裕王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对于裕王而言,绝不仅仅只是讲官那么简单。出宫这年来,因为不受嘉靖帝喜欢,严嵩父子没少欺负他,景王这个弟弟就更别提了,该就蕃不去,赖在京城,联合严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现。
是这位高师傅守在他的身边,除了给他讲学,传授他四书五经,还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他、宽慰他、支持他。
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拱弥补了裕王在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这位高师傅也是个狠人,无论严嵩和徐阶如何斗得你死我活,他只专心呆在王府教书,耐心的等待着老板上位。
裕王将儿子留在花园玩耍,自己去书房,等着高师傅来给他讲经。
王府的花园这么小,朱翊钧早就玩腻了。裕王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跟了上去,也来到书房。
裕王坐在书案后面,小家伙跑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转了一圈,没什么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边,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头,摸摸儿子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么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欢喜。
“钧儿,”裕王看着儿子,满眼柔情,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说道,“出去玩罢。”
朱翊钧转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却传来脚步声。窗户上映出一个昂首阔步的身影,眨眼间就走到了门口。
不知怎么的,朱翊钧没再往外跑,而是转过身来,一弯腰,钻进了书案下面。
“钧儿……”裕王正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高拱走到门口那一刻,桌布放下,书房内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裕王尴尬的神色。
“!!!”
一向谨小慎微的裕王,活了这么大,从未干过如此出阁的事情。
此时,他知道应该把儿子叫出来,斥责他两句,让他到外面去玩。可高拱已经走进了进来,站在书房中央向自己行礼。
“殿下,殿下!”
“额……”裕王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也向高拱回了一礼,“高师傅,开始罢。”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书案下面只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里记挂着孩子,对于高拱说的内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爬到了书案另一边,偷偷掀开桌布一角,往外张望。
高拱穿一身绯色常服,身姿笔挺,神情肃穆。就算是个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这位老师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迈了一步,视线从墙上的孔子画像往下移。桌下藏着的小家伙生怕被发现,赶紧放下桌布,缩了回去。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
朱翊钧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儿课,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开桌布一脚,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摆,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动声色的冲着儿子摆了摆手,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小家伙觉得好玩,又拽了一下。这个角度,高拱发现不了他,于是,他从桌子下面探出半个身子,吸了口气——里面太闷了。
裕王实在没忍住,趁着高拱转身的时候,低头看了儿子一眼。
父子俩一个低头,一个仰着头,从这个角度看,由于光线原因,朱翊钧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泽,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里又开始骄傲——我儿子真可爱。
“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担心他蹲在那里太累,让他紧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声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对亲王,甚至是未来的帝王,仍是保持着老师的威严。
裕王暗自叹一口气,站起来:“高师傅。”
高拱此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出来,裕王并不专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说:“此前向高师傅提过,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点了点头,正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裕王却说道:“钧儿,你出来罢。”
于是,在高拱震惊的目光中,一个稚童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这……”高拱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很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讲经是一件认真而严肃的事情。在孔圣人的画像前,容不下半分儿戏。
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着一个孩子。
看这孩子的容貌和衣着就不难猜到他的身份。年仅两岁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钧。朱翊钧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认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着他,尽管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怯场。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发脾气,扔金丹,骂严嵩是坏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高拱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朝中不与任何人结交,既不偏向严嵩,也不偏向徐阶,甚至连同为裕王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詹都与他没有半分交情。
严嵩当上首辅,靠的是拍嘉靖帝马屁。徐阶想上位,一心一意要斗倒严嵩。
他的目标与他们一直,但手段不一样——他尽心尽力辅佐裕王,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统,自己位极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严世蕃曾经找到他,问:“我听说裕王对我的父亲有些不满,这也是为什么?”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问为什么,显然就是给裕王和高拱挖了个坑,只等他往下跳,将他们置于死地。
此时正是严嵩得宠之时,如果高拱顺着严世蕃的话说裕王有什么不满,很快就会传到嘉靖帝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辅,你凭什么不满?皇帝让你来当,首辅让你来选?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赐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首辅的意思。殿下常说唯有首辅才算社稷之臣,请问不满的话从何而来?”
裕王也不想让高师傅为难,更不愿师傅对他失望。他又暗自叹一口气:“钧儿年幼,他什么都不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过溺爱,让高师傅见笑了。”
朱翊钧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为难。于是,主动站出来说道:“因为你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害怕,所以躲进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说着害怕,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他连嘉靖帝都不怕,何况高拱。
但裕王着实没想到,儿子竟然会主动站出来维护他。
“……”
书房忽然安静下来,高拱没说话。裕王也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只好站在原地。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说道:“你刚才讲的,我都记下了,我背给你听,你不要怪我爹爹。”
这话倒是让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话怎讲?”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
这是高拱刚才给裕王讲的那一段《中庸》,但并不是一整段照着念诵,其中穿插着许多对文章的阐释和理解。
想不到,这躲在书案下的小世子,只听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诵下来。
裕王更是惊讶,他不在宫中,所以从不知道他儿子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不管什么,凡是听一遍,就能记住。
朱翊钧看他们都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背错?”
这时候,高拱才缓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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