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如果,他徐阶这辈子的政治理想注定无法实现,那就留待他的学生张居正去实现。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我看来,兴我王学者并非华亭,亡我王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以华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乡分别指代三人:华亭是徐阶、分宜指严嵩,江陵便是张居正。
这话虽然不是直接对徐阶说的,但也很快传到了徐阶耳朵里。
整个朝廷都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张居正从不避讳与徐阶的接触,正大光明出入徐阶府邸。但他也能和严党官员谈笑风生,穿梭于两派之间,游刃有余。
这位年少成名、风华正茂的翰林院编修,身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又能游离于刀光剑影之外,徐阶对他的保护只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关键。
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无闻的干了几年,前段时间才升了个国子监司业,负责协助高拱管理国子监事务。
徐阶本是想要推举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讲官。
但从年初开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面前提到要让小皇孙读书,给他找讲官。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子,都是由太监,也就是他们的伴读开蒙。皇太子八岁(虚岁)出阁读书,其他皇子14岁成年之后封爵、赐婚。指派翰林院检讨充当讲官,跟随亲王一同入藩国讲学。
按理说,皇孙读书,由太监教他认认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着正经找个翰林教他读书。
稍微一琢磨,徐阶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欢儿子,尤其不喜欢裕王,认为他性情温厚,不够机灵,也不够强硬。
这明摆着是要效仿成祖,将儿子搁一边,一心一意培养孙子。
徐阶立刻就想到了张居正,比起裕王讲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尽心培养皇孙,岂不更加前途无量。
况且,皇孙年仅四岁(虚岁),精力不济,只读半天书,下午张居正可以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司业。
上午给皇孙当老师,培养帝国未来接班人,下午到国子监当老师,从众多生源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成为自己的门生,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缮万寿宫的时候,徐阶就找到了张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举他的意思,没想到却被张居正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徐阶实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烧香拜神找关系,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张居正,年纪轻轻考上进士,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的编修,眼看熬出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凭什么拒绝?
张居正拒绝,自然有他的理由。
荆州府神童、少年举人、裕王讲官、内阁首辅,改革变法,死后抄家……这所有的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一遍。
再次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的荆州府神童,但时间有些对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近十年光阴。
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张居正还是遇见了那位湖广巡抚顾璘,对方当场解下犀带赠予他。
但与旁人说起张居正时,除了那句“此子将相才也”之外,顾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志坚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顾璘为了磨砺他的心智,有意让他落榜之事并未发生。年仅十二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打破杨廷和十三岁考中举人的的最小年龄记录。
张首辅早已历经宦海,不再需要经历磨难。
为了心中未竟的事业,他也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得意忘形,在赞誉声中迷失自我,与所谓的名人文士饮酒作诗。
他每日苦读不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四年之后的那次会试。
三年之后,没有名落孙山,张居正顺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成为徐阶门生。
就这样,他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的编修,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机——成为裕王讲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来的不是裕王讲官,而是裕王的儿子,世子朱翊钧的讲官。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理智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愿意!
是的,就算以后,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孩子,他会将自己伪装得很好,穷尽自己两世的政治天赋和手段,去控制他、操纵他,将他变成一个傀儡。
如果张居正愿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后对他的信任,和对璐王朱翊镠的宠溺,抛弃这个傀儡,换下一个。
总之,他依旧怀揣着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却拒绝与这个曾经的学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无论徐阶怎么说,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徐阶看着他,良久无言。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最终,他将此归结为太年轻。
年轻的文人都想着堂堂正正的做官,报效朝廷,让他依附于一个三两岁的孩子,从而成就仕途,似乎并不那么好听。
嘉靖只说要给世子选个老师,也没说立刻马上就选,万寿宫还在修,世子也才两岁,上课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阶认为来日方长,他总能说服张居正。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张居正走出无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该让老师失望,但他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正值初夏时节,太液池边的荷花开得正好,一眼望过去,碧叶连天。
张居正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那莲花池中走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浅蓝色轻纱,下摆处绣着几朵荷花,随着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轻轻晃动,摇曳出不同的姿态。
他长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圆脸点儿,明眸皓齿,粉妆玉琢。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这一池青莲化作仙童,款款而来。
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这宫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嘉靖亲自带在身边抚育的小皇孙——朱翊钧。
上一世,张居正是裕王的讲官之一,他曾经见过年幼时的朱翊钧。
虽然过去许多年,记忆中孩童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他敢肯定,绝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那时候,裕王不受嘉靖喜欢,连带着朱翊钧这个皇孙也并没有在嘉靖那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无论是长相、性格,甚至是衣着打扮,都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眼前这个孩子,骄阳下,他好像浑身上下都在发光,那么明媚,那么耀眼。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孩子吗?
难怪一向性格乖张难测的帝王会如此宠爱这个孙子,甚至能容忍他扔掉自己的金丹,痛斥严嵩,赶出玉熙宫。
那时候,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以为这孩子要失宠了,连带着他的父亲裕王,也要跟着倒霉。
谁曾想,朱翊钧一场大病之后,非但没有失宠,在皇爷爷那里得到的宠爱反而更胜。
嘉靖为了让他有地方读书,要重新万寿宫。
这实在超越了张居正的认知,他甚至想,裕王是不是从哪里抱了个孩子,冒充皇孙。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个猜测有些离谱。这孩子虽然长得和他印象中的朱翊钧大不相同,但眉眼之间,与他那个皇爷爷长得却有几分相似。
这谁要是告诉嘉靖,朱翊钧不是他的亲孙子,皇帝能诛他九族。
就在张居正思绪万千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蹦蹦跳跳来的他的跟前。
毕竟是皇孙,一岁就被皇上封为王世子,说不得哪天就是皇太孙,不是他一个六品国子监司业能得罪的。
张居正往旁边让了一步,侧身站着,把路让出来,等小皇孙走过去。
然而,朱翊钧却停在他的面前,仰着头,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好奇的打量着他。
那么小的孩子,在帝王无限的恩宠中长大,大眼睛里满是纯真,对人没有一丝防备。
小家伙问他叫什么,夸他长得好看,还认真的挑了一朵荷花送给他。
那一刻,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这样的词,也无法描绘张居正内心复杂又矛盾的心情。
无论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是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见的羁绊。总之,这个孩子对他的好感不加掩饰,那么真诚,又那么坦荡。
张居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时候,有个太监走到朱翊钧身后:“殿下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张居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太监,是他前世的盟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在他死后,冯保也没有能够得以善终,同样被朱翊钧抄家,赶去南京守陵,最终惨死。
张居正接过荷花,那孩子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太阳的光芒落尽他的眼睛里,比太液池的波光更漂亮。
很快,朱翊钧被冯保抱走了。张居正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身后的视线仿佛化为实质,让他即使是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目光。
张居正终是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那孩子也在看他。发现他转过头来,便害羞的低下头,小脸埋进冯保的颈窝。
张居正沿着太液池一直往前走,走过金鳌玉蝀桥,走向西苑门。
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御苑风光太美,他从无逸殿走出来时,满心的愤怒与痛苦,在这一刻,竟神奇的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深重的不甘与遗憾。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脑子里时常会没来由的浮现出,那孩子仰起头冲他笑的样子。
有一个问题,实在让他困惑——这孩子究竟是谁?
于是,这半年来,他一直留意着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
直到一个多月之前,他又在太液池边偶遇了朱翊钧。
天气很冷,那孩子穿了一件鹅黄长袄,衣领处有一圈白色兔毛,衬得他白净的小脸像是用雪捏成的团子。
连张居正也看出来,他长高个不少,脸上仍是肉嘟嘟的,下巴却尖了些。
他们隔得远,那孩子正在和两名锦衣卫玩耍,转头时也看到了他。
张居正转身就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走上金鳌玉蝀桥,他才侧头看过去,那孩子已经被太监抱走了。
徐阶前后找了他三次,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做小皇孙的讲官。
前面两次,张居正都拒绝了。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徐阶有点恼火。
他对张居正寄予厚望,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凭白错过一次绝佳的机会,实在想不通,也理解不了,失望至极。
而这一次,张居正没有拒绝——他答应了下来。
他仍旧困惑于半年前那个问题,并且想要亲自去验证答案。
小年过后,嘉靖和朝中大臣都不再处理政务。一直要到正月十七,这个年才算过完。
过完生日,朱翊钧就心心念念盼着过除夕。
正殿内炭火烧得旺盛,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嘉靖仍旧穿着一件素色道袍,朱翊钧换上方便活动的夹袄。
小家伙每天都在嘉靖周围蹦跶,他这个年纪仿佛有耗不玩的精力,这也正是嘉靖这个中老年帝王所向往的。
“过年咯,马上就要过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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