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予昭晖
几十年的主仆情谊,不是他能比的。
司礼监几名掌印、秉笔、随堂太监退下之后,大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嘉靖
揽过他的孙子说道:“监察御史和给事中将劾以奏章的形式,再加以密封呈上,这叫封章奏劾,也叫密疏言事。”
“在将它交到内阁之前,只有看过的人知道写了什么。这上面的人和事,忠与奸,都有你决断。”
“如何处置,取决于此人是否还能为你所用。”
嘉靖把奏章丢到一边,叹了口气:“但胡宗宪不行。这个陆凤仪是徐阶的人,徐阁老现在是首辅。”
内阁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徐阶和袁炜。后者人称“青词宰相”,主要任务是写好青词哄皇帝开心,内阁大小事务都是徐阶一人做主。
换一任首辅,就要搞一次清洗。嘉靖都数不清这是他换的第几任首辅,这套流程,他自然熟悉。
徐阁老的屁股刚挪到首辅的位置上,还没做热,清理严党,是他现在最迫切要做的。
嘉靖就算把这一摞奏章按下不发,明天、后天、大后天……只会有更多弹劾胡宗宪的奏疏等着他。
就算他有心要保胡宗宪,也不能是现在。
嘉靖朝朱翊钧扬了扬下巴,问道:“听懂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我听懂了。”
嘉靖哼笑一声,又揽他在自己怀里:“你就知道吃和玩,你能听懂什么?”
朱翊钧说:“皇爷爷说胡宗宪是好人他就是好人,皇爷爷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
“可是……”朱翊钧大抵是晚上的抗倭故事听太多,“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说完,小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嘉靖看向一旁的黄锦:“还是没懂。”
朱翊钧捂着屁股:“听懂啦!听懂啦!”
黄锦端上一盏茶,让嘉靖顺口气:“小主子还差两月才五岁(虚岁),来日方长,主子慢慢儿的教。”
小崽子没心没肺,倒是把黄锦这老太监吓了一跳。他们这位皇上,曾经可是有前科的。
当年嘉靖听信道士所言:“帝深居无与外人接,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于是,嘉靖打算居深宫修仙,让当时还不满五岁的皇太子监国:“朕少假一二年,亲政如初。”
满朝文武震惊之余,无人敢言。
只有太仆寺卿杨最忍无可忍:“皇上正直壮年,隐居两年不过是为了修仙。人家神仙都隐居名山大川,哪有住华丽宫殿,锦衣玉食,白日飞升的?”
然后这位直言不讳的勇士就被锦衣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后来,太子薨逝,没有人监国,嘉靖照样实现了深
居宫中修仙的愿望——不上朝,废经筵。
嘉靖喝一口茶,又看着朱翊钧:“先记着,以后自然就懂了。”
“嗯。”
“记在心里,不许说出来。”
“我知道啦!”
还未到冬月,京城就下了第一场雪。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朱翊钧也穿上了棉袄。
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朱翊钧每日还得照常上课。他本就长得圆滚滚的,穿一身棉袄,更像颗团子,练字的时候尤为不便。
冯保只能给他换上夹袄,关上书房的门窗,燃起炭炉。
这一日,张居正依旧给他将《论语·里仁》。练字的时候,其中一句“耻躬之不逮也”有三个字都有些复杂,朱翊钧写了好几遍都写不好,张居正站他对面,将他写得不好的地方一一指出来。
小朋友耐心有限,愈是写不好,就愈是急躁。愈是急躁,就愈是写不好。先生也不鼓励他,总是说他做得不好。
于是,朱翊钧脾气上来,就打算扔了笔罢课:“这几个字太难了,我不要写了!”
他一嘟嘴,张居正就洞察了他的心思,绕到书案后面,在他抬手要把笔丢掉的时候,一把握住了他的小手:“殿下,稍安勿躁,写不好,就慢慢来,臣教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朱翊钧惊讶道:“张先生的手好凉呀!”
因为他自己怕热,屋子里的炭火一向烧得不旺。他的小手暖暖的,就显得张居正的手格外冰凉。
说着,他还用另一只手覆在张居正的手背上搓了搓。
张居正轻咳一声,握着他的手提笔:“殿下,专心一些。”
“好~”
先生的手这么凉还手把手的叫他写字,朱翊钧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乖乖地一笔一划跟着写了三遍。而后,他就推开了张居正的手:“我会写了,自己来。”
他又指了指摆在书房另一边的炭炉:“先生到那边去。”
这小家伙着实暖心,张居正却也不敢丢他一个人在这儿,自己去取暖。于是,又绕过书案,站在了对面,直至他的学生练完字。
讲读结束之后,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拉着冯保,问道:“大伴,咱们有那个吗?”
冯保不懂他的哑谜:“哪个?”
第42章 “就是……”朱翊……
“就是……”朱翊钧比划了一下,“冬天的时候,皇贵妃手里拿的那个,彩色的,暖暖的。”
冯保听明白了:“殿下说的是手炉。”
“嗯嗯!”朱翊钧高兴得摇头晃脑,“就是手炉,就是手炉!”
冯保去拉他的手,很暖和,手心甚至在微微出汗。
他一向阳气足,不怕冷,大冬天只想穿单衣,夜里还要踢被子,小手小脚随时都是热乎的。
嘉靖常年服用丹药,又燥又热,再者为了向大臣证明自己身强体壮,随时有可能羽化升仙,常年着一身道袍。
祖孙俩一脉相承的抗冻,万寿宫里就没有手炉这个东西,朱翊钧自然没见过。
朱翊钧在一旁开心的蹦跶:“我要一个手炉,要五颜六色的,上面有花儿的那种!”
虽然冯保已经将猜到了他想法,但还是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手炉?”
朱翊钧调皮的转到他的身后:“我不告诉你。”
“殿下不说,我也能猜到。”
“哼!”朱翊钧一扭头,“那你还问我。”
“……”
这东西虽然万寿宫没有,但御用监有,小皇孙要的东西,他们立刻就给送过来了。
冯保拿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朱翊钧正在书房练字,“耻躬之不逮也”,他上午说写不好“耻”“躬”和“逮”,下午便专门找了这三个字来练,陈炬在旁边一边帮他研墨铺纸,一边给他指出问题。
写了几页,朱翊钧还歪着脑袋欣赏自己的字,越看越满意,拿起来向冯保炫耀:“大伴,你看看,我写得好不好呀?”
他这么说,肯定就是想听两声夸奖。这个冯保还是能满足的:“特别好!”
朱翊钧问:“哪里好?”
一个四岁的孩子,读书练字也不过半年多,写得再好,能夸的也就是字迹工整,结构合理而已。
每次练字之前,陈炬都会把宣纸给他叠出小格,便于练习。朱翊钧写字的时候,总喜欢把格子塞得满满当当。
冯保说:“充盈饱满,圆润可爱。”
朱翊钧注意到他的手背在身后,肯定是藏东西了,立刻放了笔:“你拿的是什么,手炉吗?”
冯保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殿下看看,合不合心意。”
“哇噢,可真漂亮呀!”
朱翊钧拿起那手炉,翻来覆去的看:“真好看,真好看!他一定会喜欢的。”
陈炬和冯保对望一眼,朱翊钧嘴里那个“他”不言而喻。晚上京城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风刮得尤其大。朱翊钧趴在窗台上,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白雪中缓缓行来,穿过红墙,走进他的院子。
小家伙立刻跑了出去,就像风雪中滚来的一颗雪团子,停在张居正跟前:“先生来了!”
张居正见他只穿着一件夹袄就跑出来了,担心他受凉,赶紧牵了他的手往殿内走。
那小手又软又暖,像个天然小火炉,包裹在掌心里,叫人舍不得松开。
两个人刚走进书房,朱翊钧就迫不及待的说道:“张先生,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张居正一愣:“殿下又要送我礼物?”
“嗯!”朱翊钧转过身,冲着门外喊,“大伴!大伴!”
冯保从门口递进来一个东西,正要嘱咐他小心烫,小家伙已经转过身去,把那东西塞进了张居正手里。
“……”
从手里的温度和指尖的触感,张居正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朱翊钧给他塞了个手炉。
炉盖四面鎏金,顶部镂空,装饰缠枝莲花纹。
炉身呈长方形,四周均以蓝色珐琅釉为地,满饰缠枝宝相花,两旁有两只红色蝙蝠,是鸿福齐天的吉祥寓意。
炉子里燃着炭火,无烟,有淡淡的香气——这里面燃的竟然是檀香木。
“殿下……”
张居正刚开了个口,就被朱翊钧打断:“拿着它,手就不会冷啦。”
但张居正还是放下了手炉。朱翊钧问:“先生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张居正将他抱起来,放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只是拿着它侍讲多有不便,也不合礼制。”
“上课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孔子的画像还挂在墙上,不能对圣人不敬。”
他不肯拿着,朱翊钧也不勉强:“那上完课,先生别忘了带上它。”
“……”
张居正有没有忘不知道,但朱翊钧自己可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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