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既不解王道容竟会屈尊纡贵地停下脚步与慕朝游说话。心头更是飞快地掠过一点自己也不懂的情绪。是羡慕,还是妒忌?
是了。凤奴才与慕朝游是同辈人。他已经是凤奴的父亲了。
正在这时,阿簟走进来放了一沓请帖书信下来。
妒忌儿子这也太荒谬了,委实不像话。王羡皱皱眉,强压下内心淡淡的不快,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窗前。
王道容冷冷相对,慕朝游却还不肯放过他,她眉眼一弯,口气暧昧,但容色却很冷清。
她用书轴轻轻拍了拍他嫩白如栀子的脸,笑着问,“你说的欺负是指这样?”
书轴一点点掠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
挑起他的下颔,“亦或者这样?”
王道容的眼睫猛地一动,克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双眼深黑,清楚地倒映出她半含奚落的神情。
慕朝游当然也紧张,紧张得手心微微沁出汗来,但在这长久地对视着她不能落了下风。她故意冷着脸,挑衅般地回望。
王道容眼睫又动了动。
她清楚地知道他瞧不起她,或许有关贞洁,又或许无关。否则他那天便当与她发生了关系,又为何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叫她进府为奴为婢。自那日之后他待她的态度便轻慢许多,颇多狎昵。
他生理性地控制不住地为她吸引,又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抗这种最为浅薄的吸引。
王道容静静地凝视着她丰润的唇瓣,漆黑的眼底里如火一般跳了跳,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地吻落下来。
但他不经意间忽然撞入慕朝游的视线,那双琥珀眼里,如漾一泓秋水,很清明。她的冷静让他的意乱情迷霎时清醒了过来。
王道容略微松开了对她手腕的辖制,目光静静地掠过她的额发,眉眼,似乎将她纤毫毕现地研究了个透彻。这才忍着气一把推开她。
“我父亲他是个滥好人,却非色令智昏之辈。” 他拂了拂袖口,冷冷地说,“收起你的把戏,你并非国色天香,不是所有人都要围在你脚边打转。”
在王道容离开之前,慕朝游蓦地叫住他,“你在害怕什么?”
王道容脚步微顿,他没回头,隔了半晌才开口,口吻很冷淡,“容什么也不怕。”
王道容离开之后,慕朝游也回屋去了。她回屋先见了张悬月。张悬月近来对她十分关切,不仅给她涨了月俸,待她也十分亲昵,言语间颇多拉拢。
她问了她这几日在书楼里的见闻,听得高兴了,还特地赏了她一盏冰镇的蜂蜜水喝。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近来常有年老色衰之忧虑,王羡虽然待她也算敬重,但到底来松云院的次数越来越少。
张悬月年轻时已经过够了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她死都不要回到从前!她怕自己年华老去,在这松云院里无人问津,若王道容之后接手家业,只怕自己更要默默无闻孤独终老了!
她这几天里常打发慕朝游去王羡身边伺候,幸好王羡也从未表现出反感之意。
男人嘛哪有不好风月的?待慕朝游退出主屋之后,张悬月摇着扇子,心里生出几分自得之意。
她没想到王羡竟然真好阿酥这一款的。
至于到底要不要狠狠心,促成这两人的好事,将人送上床,张悬月却始终有些拿不定主意来。
一来不确定王羡心意,只怕弄巧成拙。二来她始终还未完全信任慕朝游。
……她倒是有信心能拿捏得了她,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还得慎重。
还没等张悬月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件事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王羡归家,他京中好友都要来上门拜访。王羡怕麻烦,意思是设个夜宴将大家都请来吃个饭便算了结了。
此间诸事理所应当地便交到了张悬月的手上。
连带着慕朝游这几天也跟着菱花藕花等人忙活得像个陀螺。
慕朝游若是瞧不出张悬月竭力把她往王羡身边塞的意思,那她便是驽钝。
时至今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菱花当初匆匆偃旗息鼓,原来是随侍近前先她一步得知了她或将“飞黄腾达”的消息。
但她尚未想清楚的是,倘若张悬月当真要抬举她,她到底是从还是不从?
这一夜,王家设宴。
因南国宵禁,恐有鬼物作祟,黄昏时宾客们边陆陆续续来了,今夜也都将在王家安顿了下来。
廊下屋檐早已挑起一盏盏的琉璃灯,整个王家,灯火通明,笙歌不休,彩衣侍婢们手捧金盘,语笑晏晏,络绎不绝穿过重迭廊庑。
王羡好友周泰也欣然应邀而来,周泰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大名士,非止生得儒雅,还位高权重,只可惜家世低了一些。
王道容白衣端丽,伴随王羡一同迎客。周泰见他,又夸他出落得愈发风姿俊美。
王道容瓷白的脸上浮现出少女一般的胭红,谦逊地将身子弯得低低的:“明公谬赞。”
王羡看不过去:“这小子本来就傲,你再夸他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周泰哈哈一笑,挽着王羡的胳膊往里走。
王道容直起身,目光落在前方一辆马车。
两个风姿郁美洁白的少年正从车上下来,一个明亮,一个忧郁,两张一般俊雅的脸月轮般互相映衬着。
那明亮的少年喊他:“阿兄。”
那忧郁的少年,他穿着青衣红裙,姿态妖冶,微微一笑,笑意却仿佛冬日黄昏中的落梅,和着细雪簌簌而下,透出股清冷独愁的寂寞来。
这少年正是谢蘅。
第098章
这几乎是王道容书信相胁以来的二人第一次见面。
谢蘅与他印象中相较似乎变了不少, 他肉眼可见地变得忧郁,眉宇间常常笼着一股如雾如烟的轻愁,与人说话时, 浅浅的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但王道容从来是不会有什么负罪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带什么情绪起伏地收回了视线, 未见分毫的尴尬、愧疚之色。
琴音响,夜宴开。众宾客依次落座。
夜宴正设在荷花池曲水榭上, 荷风送凉,吹散白日的暑气, 四面轻纱曼舞,一盏盏浮灯随波逐流, 荷影婆娑,灯火流转, 伎人们靓装丽服, 歌声舞节。
饶是慕朝游自认为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现代繁复绚丽的舞美, 也忍不住为眼前这一刻美景美色所倾倒。
这一场筵宴也就前期准备工作磨人了一点, 待夜宴顺利开幕, 慕朝游连同藕花等几个侍婢都松了口气。传菜、布菜自有专人负责, 她们只需静静站在角落里预备不时之需。众人忙里偷闲纷纷欣赏起这五光十色的歌舞表演来。
慕朝游几乎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的谢蘅,但她如今已经与谢蘅分道扬镳,念念不忘并非她的作风,因而,她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便专心留意起宴席上的来宾。
有几个宾客喝醉了酒, 作出诸般丑态。难为王羡仍能笑着从容应对。作为此间夜宴的主人,王羡挥舞着尘尾, 与众人谈笑连连。不管碰上哪个人都能与之相谈甚欢,令在场来宾个个如沐春风。光是这样的精力与机巧应变,就令慕朝游肃然起敬,叹为观止。
有浪荡的喝醉了酒,嫌弃伎人们跳得不好。
伎人们白了脸色,那人却大笑击掌,冲着谢蘅说:“子若子若!让子若来!子若一曲《鸲鹆舞》才真正是风流高妙,神仙下凡啊!”
谢蘅推拒了两句,实在辞不得,只得苦笑着站起身说:“承蒙诸公信赖——”
他眼一弯,嗓音清朗笑说,“那蘅便献丑了!”
言罢,便离席站到那水亭正中央意态从容地摇摆而舞。
又有那好事的催王道容伴奏。
“曾经闻芳之一曲,惊为天人!”另一人笑着说,“今夜夜色正好,芳之何不奏鸣一曲,与谢子若相和!好叫我们也开开眼界,如此才算不辜负今宵良辰美景啊!”
慕朝游也不意外那个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从前她跟王道容还没闹掰的时候,他常常弹琴吹笛给她听,琴音的确技巧与情感并重,浑然脱俗,恍若天籁。
孰料,王道容直接站起身,一双乌灵灵的眼只扫了他一眼,眼里说不出的宁静淡然:“乐者,兴之所至,情之所钟。我只为情自娱,不做他人的伶人,望请海涵。”
他施施然朝那人拱了拱手,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僵立在原地。
王道容言辞温和,态度恭谦柔顺,确实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反将谢蘅架在了火上烤,他不愿意当伶人,那谢蘅算什么?
但谢蘅微微一笑,并不是很在意。
水亭地面雕刻犹如一朵怒放的莲花。谢蘅青衣红裙,神暇意从绰,俯仰屈伸,飞旋如蓬。
当真“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
众人击节赞叹不已。
鸲鹆也就是通俗的“八哥”,慕朝游觉得谢蘅摇摇摆摆,模仿八哥诸多梳毛、飞翔、摇摆趋步的动作有些古怪滑稽,忍不住要笑。但他动作舒展有力,惊鸿一抹,确实风流。
少年跳着跳着,也不知怎么地,目光忽地与她隔空相撞。
剎那间,谢蘅神情微震,他红裙飞扬,舞姿翩跹,红荷如火,瓣瓣飞落。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眼里浮现出浓烈的哀伤之色。
慕朝游一怔,他跳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烈,几乎舞成一团烈火,沿着水面熊熊地燃烧过来。
慕朝游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他的舞步,追随他每一次顾盼蹙频,便也没有注意到王道容的神情微微变了。
一曲舞罢,谢蘅先别开了眼,他汗湿衣发,呼吸微乱。
面对众人的连声叫好,谢蘅的目光却越过众客,直撞上王道容,他唇角绽放出抹柔软的笑意:“小子献丑。若论舞艺,芳之更是其中佼佼者,他的鼓上舞,白纻舞也是一绝。”
“尤其是他那鼓上舞,能行禹步,踏北斗,踩八卦,连阴阳,反腰贴地,蹲旋飘飞,恍若神仙中人。”
王道容深深瞥他一眼,宠辱不惊地说:“子若谬赞,容这点搬不上台面的小伎,又怎比得上子若你效仿鸲鹆求偶,眼波顾盼,勾人心魄呢。”
谢蘅笑了一笑,这才又谢过众客退回席内。
酒过三巡之后,慕朝游站得腰酸腿痛。
实不相瞒,那些名士峨冠博带,喝得面红耳赤,高谈阔论的模样与她在饭局上看到的一众中年男人也没什么不同。
穿越这两年来,她早已对所谓的“名士风流”祛魅,真名士当然也有,但她眼里看到的多是沽名钓誉,深谙营销包装之道的老男人们,貌似口沫横飞谈古论今,实则互吹互擂。
正当她不动声色活动腰背筋骨时,忽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站起来,说是为王羡准备了一份新奇的礼物,要当面呈上来。
王羡好奇应允。
几个下人一起出动竟然抬上来五个铁笼子。
慕朝游愣了一下,笼子里的东西她再眼熟不过,那是一个个赤发青肤,身材矮小的鬼物!它们一个个效仿人的穿着,穿着大大的衣袍,戴着高高的帽子,在笼子里吱吱乱叫,上蹿下跳,丑态毕露的滑稽模样引得众人发笑。
那人朗声笑道:“这些小鬼之前作乱,被我一个相熟的高人捉拿关押在了这笼子里,说特别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看个新鲜,供君一笑罢了。”
在场众人果然饶有兴趣地绕着那笼子转着圈的看。
他们神情倒也不算太稀奇,更有人神秘一笑说,“我听闻那谁谁家里便养了一只艳鬼——”
“艳鬼?”
“生前是个美人,香消玉殒之后,容色不减,艳色逼人吶……”
慕朝游忍不住皱紧了眉。她一早就知道,哪怕这个世界存在鬼物这种超自然力量,对于士族而言从来算不得什么,鬼怪横行也影响不了贵族们的夜夜笙歌,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