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慕朝游念女心切,当下也计较不了这么多虚礼,匆匆行了个礼便进了身后厢房。
一进门正瞧见个女孩子半靠在榻上捧着一卷《南华经》在念。她气色比慕朝游想象得要好过不少,精神头看起来也不错。
慕砥听得她的动静,抬起头见到是她, 愣了一下, 丢了手中书卷,忍不住满含泪水地哭喊了一声, “娘!”
慕朝游被她叫得心都要揪起来了,箭步冲到她面前说,“你别起来,快躺下。”
小小的女孩子,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团。
慕砥趴在她怀里,哽咽说,“娘,阿砥好想你。”
慕朝游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鼻尖酸楚,“我也想你。”
“本来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行的,可是上了船之后,船刚开走,我想到见不到娘了……”慕砥依偎在她怀里小声地说,“我那时就后悔了,想要下船。”
慕朝游听得心里发酸,“然后呢?后面呢?你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
慕砥摇摇头:“娘,我过得很好,仙翁对我也很好……我、我只是——”她一扭身子,又将脸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点儿,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想娘亲了。仙翁对我很好的,我病之后他老人家日日给我煎药。是我不懂事,这么大的了,还天天哭着喊着要见你,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慕朝游:“这不是你的错,仙翁不会怪你的。你年纪太小,我本不应该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慕砥急切地说:“那娘你还会走吗,我还要走吗?”
慕朝游一怔,对上女孩柔软恳切的目光,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今年才六岁,就算平日里行为处事再像个小大人,但毕竟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啊。
可王道容——想到他那个不健全的性格与道德认知,她又无法安心让阿砥留在他身边。
如果说从前的王道容淡漠如鬼,毫无七情六欲的话,眼下这个,简直疯癫偏执过了头。
“再说罢。”慕朝游狠狠心,替她掖了掖被角,捧起她的小脸亲了一下,“你病好这些时日娘都会陪在你身边。”
慕砥听了有些失落,但仍乖乖地躺回了榻上,缩进被子里,紧紧地抓着慕朝游的手闭上了眼。
凝望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慕朝游心里却不减沉重。
王道容如今虽领兵在外,但在她身边仍留有亲信眼线,外面战火纷飞,她不确定慕砥的消息会不会传到他跟前去。她虽然不愿意阿砥跟他见面,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陶仙翁带着阿砥回到武康之后,暂且在城南一处清静的小宅院里落脚。慕朝游说到做到,在阿砥病好之前,都留在她身边照顾。
慕砥这一病多为心病,陶仙翁又精擅岐黄之道,在她二人齐心照料之下,短短几日功夫她病情便有了起色。只是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更怕病好之后与她分别,眉宇间多了重重的心事。
阿敬跟慕砥年纪相仿,自小一块儿长大,关系比其他人都好,听她病了,常过来探望。有了个玩伴,慕砥脸上终于也多了些笑容。
-
另一厢。
王道容在吴兴附近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仗。
叛军攻破宣城之后,一路挥军北上。王道容会同吴兴太守派出义军在当涂县附近与叛军交战,最终大胜叛军,得保了吴兴。
战后论功行赏,王道容仅仅稍作停留,便留了副将坐镇军营,自己则率领小股亲信阴兵折返武康。
随着战事不断变化,将慕朝游一人留在武康已经不太现实。
吴兴郡大抵已经安定下来,他这次回城,主要还是为了接慕朝游随军。
这一次出征,王道容发现,从前慕朝游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尚且能忍。如今分别六年,好不容易一朝重逢,没有她的日子,他竟然一刻也多等不得。
他们这一行人轻车简从,昼夜兼程,到达武康县城时,正值清晨临近城门,悄然牵了马进城,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街上人烟稀落,除却早早忙碌起来的街边摊贩,只有两个小童蹲在地上玩摴蒱。
王道容隐约见那小童眼熟,却也无暇多思,正要越过他,其中一个小童却认出他来,兴奋地睁大了眼,丢了五色木,欢欣叫道:“神仙将军!”
王道容始料未及,定睛一看,才喊出这小童姓名:“阿敬。”
那小童瘦瘦小小,眉眼清秀,赫然正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吴敬。
“神仙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再见到王道容,吴敬高兴得脸都红了。
王道容思念慕朝游心切,但吴敬热情,他只得耐着性子,拉了她的手。
阿敬脸色更红,鼻尖都冒出汗来。
孩子天真。王道容也觉出几分童稚的可爱,不由摸摸她的头问,“那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阿敬脆声说:“我在跟阿砥玩樗蒱呢!”
“阿砥?”王道容调转视线,望向她身边那个女童。
女童带着挡风幂篱,瞧不清眉眼,个头比同龄人稍高一些,但身段有些纤弱,安静地像只猫儿。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无声地弯腰将地上散落的五色木都拾了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对上王道容瞧过来的视线,阿砥犹豫了半晌,方才轻轻开口,“郎君好。”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眼前这个温润如朗月般淡静秀雅的男人,慕砥心中便涌生出了一股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像是打心眼里就觉得温暖,想亲近一样。
可是她生来无父,鲜少同这个年纪的男人有过什么接触,虽然好奇,却始终不敢上前。
阿敬则不同,她父亲虽然也早早亡故了,但吴友田治家有方,吴家一大家子叔伯父都待她极好。
再见到那天那个救过她性命的神仙将军,小姑娘高兴地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便撒起娇来,“神仙将军,你要跟我们一起玩吗,阿砥可厉害啦,我都玩不过她,你帮帮我好不好?”
王道容轻拍了拍阿敬发顶,嗓音温淡,拒绝之意却不容转圜,“今日那恐怕不行,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
他如今正心心念念着慕朝游,又怎会浪费时间在小儿搏戏上?
“不若让你这个朋友教教你,或是让让你?”说话间,王道容抬起脸来,见那女童远远地站着,似乎怕生,小小的身影瞧着有些落寞。
王道容一怔,说来奇怪,他心底竟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可他分明与这女童从未见过面,也至于多愁善感到如斯地步。
慕砥怔怔地望着王道容怀里的阿敬,她多羡慕啊。
很小的时候,她便羡慕别人有父亲,而自己没有。梦中的父亲是一抹淡淡的,温暖的,醇厚温和的影子,修长漂亮,洁净芳润。能够在她们母女受委屈的时候,坚定地站出来保护她们,让母亲没那么累,还能举着她坐在肩膀,给她讲故事。
她知道那个所谓的李姓商人是娘亲说出来应付别人的,她的生父一定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娘亲不说,是因为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娘亲含辛茹苦抚养她长大,比起那个虚无缥缈的父亲,那还是娘亲更重要一些。
于是,她只好将自己的那份渴望埋在心底,直到现在,慕砥甚至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梦中的父亲了。
可瞧见眼前这个男人时,慕砥奇怪地发现自己深埋在内心的渴望又被勾动了出来。
正当她不解时,王道容已不解地,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带着幂篱?”
这、这是在问她吗?慕砥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与阿敬玩得正好的他竟会问起自己来。
“我,”慕砥迟疑说,“姓李,带着幂篱是因为前几日受了风寒,阿母怕我吹风。”
李?
王道容心头微动,“我略通一些岐黄之道,你愿意让我帮你瞧一瞧吗?”
阿敬瞧瞧自己的好朋友,又瞧瞧王道容,忍不住开口帮腔说,“神仙将军!你听说过仙姑吗?”
王道容又一怔,耳畔好像泛起了细细小小的杂音:“仙姑?”
阿敬轻推好友一把。神仙将军是好人,她也想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他。
“就是李仙姑呀!”她自豪地说,“阿砥是仙姑的女儿!阿砥可厉害啦,她还会好几样仙法呢。”
慕砥有些羞赧窘迫地抿了抿唇,“阿敬,不要瞎说。”
她说着抬起脸,对上王道容的目光不由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明秀宛如少年一般的男人,在听闻阿敬话后,竟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
王道容动了动唇,面上血色尽褪,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了极为可怕的,骇人听闻的事情。
一瞬间,慕砥和阿敬都被吓到了。
“郎君?”慕砥微微色变,飞快地跑到王道容跟前蹲下,“你不要紧吧?我也粗通一些医术,可要我帮你瞧瞧。”
她撩起幂篱,想要瞧个清楚。可手臂却猛地被王道容攥住了!
他像是怕眼前的女孩子变成飞鸟飞走,不自觉便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气。
冷不丁又触及到她的视线,王道容怔怔地抬起脸,乌黑的眼里蓦地爆发出炫目的,惊心动魄的灼热神采来,“你——”
那是怎样一双眼啊,漆黑明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仿佛汇聚了全天下的星河!
慕砥的心神不由为那目光摄住了,“郎君?”
她不解,又觉得害怕,怎么一看到她的脸,这将军就面色大变,她长得也不吓人啊。
“你——”王道容目不转睛,呼吸紊乱,“你阿母本名是否叫慕朝游?”
慕砥被他抓得痛,正想开口说你弄疼我了,可听到王道容接下来的话,她也怔住了。
阿母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眼前这个男人又怎么知晓母亲的本名的。
她没说话,王道容却不错眼地,目光灼灼地紧攫住她,浑身不住轻颤。
女孩子修眉细目,冰雪肌肤,秀气得有些冷淡,那眉毛,那眼睛,岂不正与幼时的他如出一辙。那鼻子,那嘴唇,又岂非一个活脱脱的小小的慕朝游?
这眉眼五官,组合在一起,分明便是他魂牵梦萦的小怪物!
朝游。朝游。
王道容喃喃,唇齿间颠来倒去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如翻江倒海,百般滋味来回激荡,竟同时品尝出了酸楚与甜蜜,令他眼眶酸涩,又想哭又想要轻笑,大笑,长笑。
她终究还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是他们的小怪物!
慕砥惊愕地看着王道容漆黑的眼底闪过怔愣,狂喜,乃至于悲怆。半晌,王道容抿着唇,竟有几分慌乱无措,唇角强牵起一个苍白的笑来,“阿砥?你叫阿砥是么?”
王道容拉起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笑着问,“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慕砥顿时也迷糊了。
阿敬也傻了。
这个发展令她始料未及。她害怕了,想要挣脱。
可王道容不让,他颤声让她细细瞧他眉眼。
慕砥只好去看,这一看,她也怔住了。
那乌黑的,远山一般的眉,眼尾微翘的,显得冷淡的眼。
慕砥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阿敬认识的这个神仙将军怎会和她长得那样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