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慕朝游的语气和缓,眉目平和,但正因如此却让王道容心蓦地慌乱了几拍,他眼睁睁地,清楚地感受到他到底失去了什么,一刀刀犹如凌迟。
“从钟山回去之后,我去了趟青溪,当时负气想把这只香囊沉进河底,但转念一想,好歹费了这么多功夫,费了这些时日。这只香囊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如今也交给你。”慕朝游说到这里,轻轻将香囊塞到了他掌心,“任凭你的处置,不管你是丢了,剪了,或者烧了,都是你的自由。”
王道容曲起指尖,紧紧地扣住那只香囊,眼底终于流露出惶恐与懊悔来,“朝游——”
少年怔怔地僵立在原地,舌根仿佛木住了,乌黑的眼底竟浮现出慌乱与哀求之色。
他想开口,原本的巧舌如簧,辩才无碍,在她的决绝面前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只木然地吐出苍白的两个字来。
“求你。”
别说下去。
他的心里此时忍不住还有期待。
是她先爱上的他不是吗?
明明是她先的。
慕朝游将香囊送给他之后,就没再多言。
王道容苍白地,又希冀地看着她。
机关算尽太聪明,他的确自以为是能掌控她。如今方知晓被反噬的滋味。
慕朝游当着他的面退开半步,保持了个客气有礼的社交距离。想了一想,又补充说:
“王道容,我想告诉你,分手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抛开那些有的没的。
“我必须承认,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人之一。
“我希望我们就算分开也能好聚好散。”
屋外,大雨如注,雷电轰鸣。
王道容紧攥住掌心的香囊,每一道雷电此刻都像是鞭子一样劈在他的身上,心上。
轰地一声,他心底的火苗也被浇灭了。
剖开自己的真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慕朝游本以为自己对王道容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的,先前二人对峙的时候,她虽然迷惘绝望,但并没有生出什么别人分手时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之感。
可如今,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心底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受,那股郁塞之感顺着心肝脾胃一路上冲,咽得她喉口难受,眼圈也红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话到这里,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吧。
王道容鸦羽般的眼睫轻搭着,除却面色有些苍白外,迟迟未有其他反应,慕朝游未见他有任何蹊跷之处。
只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们之间原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外面下着暴雨,她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将他赶出去。
慕朝游:“等雨停了,你就离开吧。”
他像一尊苍白静默的塑像,静立在那里。
听到这一句话,王道容才好似活过来般地抬起了头,淡淡道:“朝游这一席话说得好没道理。”
“好一席令人振聋发聩的话,朝游果真是心明眼亮,独清独醒,既如此,当初在招惹我之前,朝游为何不先考虑清楚我日后的姻缘?”
慕朝游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之前暗恋过他的那件事,她摇摇头,并不打算否认自己过去的感情:
“我之前是喜欢你。可也未曾奢求你施予我任何回应,情不知所起,非我人力所能控制,但当日离开你,却是我下定决心了的。”
她是如此坦荡,那双大而富感情的漆黑眼珠,是如此明亮。
王道容不自觉被这一双眼吸引,居高临下地伸出冰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朝游,”他指腹如玉白的小蛇,咝咝地吐着冰凉的信子,蜿蜒而上。皮肤苍白如惨淡的月光,就连吐息也是冰冷的。
慕朝游怔了怔,对上他青青的眼底,他红润的唇瓣微动,仿佛也含了一截蛇信子,“朝游,我希望你记住,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暴雨密密匝匝地砸落在窗棂,雨丝穿帘入户,飞溅到了人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
王道容心想,她以为刚刚那一番说辞就能体面地好聚好散吗?
她这样说,他更不可能松手。
因为她让他瞧见了那一丝可能性。
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太过心软,仍留给他一丝希望。
嗅到一丝血腥味儿,只会叫他咬得更紧,绝无松口的可能。
王道容想明白了,心境霎时也开阔了。
他乌发柔披,容色也淡柔,被烛火一照,原本苍白的容色霎时间荣光焕发,一剎鲜明生动起来:“朝游,容不会松手的。”
他微微偏头,自顾自地温言说:
“我知晓,朝游你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如今恼我也没关系。”
王道容很轻地,很大度,甚至有几分乖巧伶俐地说,“容会等你的,一直到朝游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第067章
一场暴雨过后, 建康好似自此进入了连绵多雨的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下到晚,没个尽头。
沉青色的天空像是被泡发了霉,长出了碧油油的苔藓, 一切都被浸润在雨雾里。
人举着一把伞, 还没走上一刻钟的功夫,裙裾和鞋跟就被雨雾给浸透了。
慕朝游日日折返在佛陀里和食肆之间, 淋了点雨,又或许是心情郁塞, 两者相加,身心俱疲, 精神头就一直不怎么好。
大脑昏沉沉的,慕朝游伸手往额头上探了探, 只可惜她没她妈那样的本事,一时觉得有些烫, 一时又觉得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老吕建议她回去歇个两天再来, “娘子放心, 店里有我和阿雉看顾着呢, 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慕朝游浑身上下没力气, 也怠于说话, 只闭着嘴摇摇头。
今日照旧是要教阿雉识字念书的。店里太昏暗,慕朝游怕阿雉用坏了眼,想要过去点灯。
阿雉极为乖觉地放下炭笔,自请缨说:“阿姊我来吧!”
阿雉试图将店里点着胡麻油灯拨亮一些,只可惜, 油灯仍旧是一副耷头耷脑的模样。
进气多, 出气少,灯火蔫蔫的, 昏黯不明地照着店里,一阵风来,灯火抖得人心惊胆战,混似下一秒就要断了气。
老吕舍不得灯油,扭头看风将窗户吹得哐当响,连累小小的火苗茍延残喘着,心疼得就要去关窗。
哪知道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瞥,一颗心差点儿被吓出了嗓子眼!
窗外的景竟比那半死不活的油灯来得更吓人!
见那淡青色的烟雨中,伫立着一道淡淡的人影,像被雨水冲淡的墨,模糊渺远而扭曲。
定睛一瞧,才看到是个举着伞的少年,玉白的指节扣着一柄艳丽的花伞,肤白如玉,眉眼秾艳。
王道容眉淡如墨,肤白如雪,静悄悄地伫立在雨雾中。乌发被雨水打湿了,浸过油一般汪汪地流淌在两间,雪白的道袍弱不胜衣,领口露出一节白皙的颈子。
雨珠顺着他眉睫滴落下来,他唇色淡得几无血色,雪白的人皮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雨雾化开,只留下那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仍静静地,死死地,阴魂不散般地瞧着这边。
难不成是连日的大雨冲垮了城外的野坟头,把坟墓里的荒郊野鬼也冲出来了?老吕心下里一阵嘀咕。
当然他也晓得,这艳鬼一般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总是来找慕朝游的那个世家子。
这些时日,王道容已不晓得在食肆外面站了多少天了。最初是驾车来的,那辆兰草纹的马车日日停靠在食肆的大门口,后来慕朝游不肯见他,他便下了车候着。
老吕抬起手合了窗,走到正在上课的这一大一小两人面前,“娘子,那个世家子又来了。”
慕朝游顿了一下,没抬头,“不管他。”
从那日她奉送香囊,决意和王道容分手,双方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到如今已过了整整有七日。
正如那日所说的一般,王道容并不赞同她分手的提议,自那日分别之后,便使劲了浑身解数来讨好她。
大如拳头的明珠,一个人高的珊瑚……金银珠宝,珊瑚美玉,绫罗绸缎,玉蝉金雀……西域的胭脂,滇南的犀角梳……他一车车送来,却都被慕朝游据原样奉还。
王道容也实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肺腑之言,慕朝游不愿意听,他送的奇珍异宝,慕朝游不愿意要。
高傲矜持的王六郎,从未讨过女子的芳心。
慕朝游心如顽石,决绝不动,他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行不通,难道要让他胁之以威吗?
这未免太过偏激,王道容觉得不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动用这样的手段,弊端太多了。
思来想去,王道容也只能走往常的老路子,慕朝游最为心软,都说烈女怕缠郎,若他日日守候在她面前俯乞怜爱,死缠烂打,未必没有打动她的可能。
慕朝游这些时日不肯见他,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王道容只得日日守候在食肆门口,盼她松动的那一日。
慕朝游不是真的如此冷酷无情,只是她坚信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她当然清楚自己那个过于心软的倒脾气。
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个干净才对两个人都好。
她不去见,王道容便站在屋外漫长地等。从早等到晚,等到食肆灭了灯,关了门。
慕朝游打着把伞提着灯走出店铺大门,昏黄的光浸得石板路油亮亮,湿漉漉的,淅沥沥的小雨顺着伞面点滴不绝。
目光略略一扫,正瞧见雨中朦胧中的一道颀长、雅淡的身影。
她不觉顿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是王道容。
他还在等。
她迎面朝他走了过去,装没看见。
王道容看到了她,喊住了她,“朝游。”
灯火下照着地面的水洼,上映着他如玉的容颜,给他苍白的眉眼平添了几分葳蕤的暖。
慕朝游步履不停地,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朝游当真如斯狠心?”王道容轻轻地说,嗓音比那连日不化的雨雾好像也渺弱几分,“当真不愿意原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