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早茶
“山长。”崔令意低声打了招呼。
“你怎的在这里?”竹清问道?,崔令意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娘子?,看模样,约莫与?她有亲。
“带我的两个表姊妹去?我家铺子?里。”崔令意解释,她家中甚麽店铺都?有,像这种开在下流地?界的,也?不少。做这种老?百姓的生意,拼得是数量,不是名声。
“你去?罢。”竹清笑着目送她远去?。
崔令意原本心情不佳,遇见了山长,反倒雀跃起?来,她的表姐问她,“方才还不高兴,这会子?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那?人是谁啊?我看你与?她说话,好生尊敬。”
“那?就是碧桐书院的山长。”也?是间接帮了我的人。崔令意在心中想,山长应该也?不知道?她被?莫先应与?文宾平拦过一次,她把那?些坏心思的人赶出了碧桐书院,使她由衷的敬佩。
太厉害了。
“咦,这位便是啊?看着像哪家的主母,自有一股淡定在里头。”表妹往后看了看,她用面纱遮了脸,阻碍了她的动作,便看不见了竹清在哪儿。
“表姐,你说我能去?碧桐书院读书麽?”圆脸的小表妹问崔令意,“我看表姐你去?了书院,谈吐见闻都?不同?了。里面教的真的是策问麽?男子?与?女子?一同?上学堂?还是女子?分开读书,跟女学一样?”
崔令意一一回答,耐心得很,“教的,我们与?男子?是同?学,他们就坐我不远处。不过我现在在黄支院,先生教的比较浅显,得等到考试才能再次分院。那?几位地?支院的师姐才厉害呢,据说做县试的卷子?不输于男儿,要是她们能去?科考,说不得也?能作秀才。”
秀才呀,她们崔家都?没?有。
“舒娘,你忘了,二叔不会同?意我们去?书院的。”崔令意的表姐说,她叫兰娘,自小养的温柔贤淑,“先前二叔听说令意去?碧桐书院,还把碧桐书院的山长骂了一顿,说她胡乱管理,让女子?去?书院,是生事。”
崔令意摇摇头,她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山长的笑话,甚至她去?书院,也?只是因?为父亲想让她在书院里搭上一两个哥儿,哪怕不能嫁进去?,最好也?要谋些好处。
她不敢让父亲知道?那?日?的事,怕父亲以此攀附莫家,又怕父亲不让她继续读了,便骗他,说自己成绩很不错——实际上她并不知道?,只是很努力,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读书。
不止那?些商户在看笑话,连一些官员也?在背地?里嘲讽,他们不去?书院闹,只是觉得自己家孩子?是男儿,与?女子?一起?读书,如何也?吃亏不了。
*
在陈学恒等人读了两个月之?后,碧桐书院里预备办一场大型的考试,以往是没?有的,先生们最多给学子?们布置功课,待放假回来交上去?即可。
为此,竹清与?先生们召开了几个会议,针对考试提出了种种方案,连隋先生他们都?参与?了。
“一个月一小考,五个月一大考,男女同?考……”
竹清如今是山长,他们见识过她的手段,自然不敢反驳,而且竹清也?是握着道?理的,“学子?们读了这麽久,不考一考,磨一磨心性,如何知道?成效呢?”
很多读书人就是死记硬背,能考得过县试乡试,但是很难考得过会试,毕竟要懂得灵活运用,而这些,在碧桐书院里也?很明显。
有先生忍不住提出质疑,“男女同?考,那?卷子?批改,也?一视同?仁麽?”
“自然。”竹清颔首,“我知道?你们在担心甚麽,但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要以对待男学子?的态度对待女学子?,也?不必觉得女学子?就应该降低难度,不用。”
先生们面面相觑,这这这,何必这般严格呢?女子?进书院读书本就教人惊讶,她们又不去?科举,读个一两年家去?嫁人生子?就好了,怎麽如今事事与?男学子?们一样呢?
倒是隐隐有猜测的隋老?先生与?李老?先生相互对视一眼,恐怕是为了将来作打算?他们从京都?来,自然对目前朝堂的政事有些许了解,或许往后,女子?真的能科举。
等最后一次会议结束,先生们去?出卷子?了,竹清抬头看了一眼,“李老?先生,隋老?先生,两位有甚麽想与?我说?”
最先说话的是和善的李老?先生,“你很得意,比我见过的女子?都?要得意。”
“谢谢您的夸奖。”竹清微笑,“您有甚麽想问的?只管问我,我会的都?能解答。”
“老?朽的确有一问题,女子?未来能科考麽?”李老?先生慢慢地?问,他的嗓音像封了几十年的酒,醇厚、低沉,似乎自带一股让人放下戒备心的能力。
“我不知道?。”竹清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也?许陛下会花费十几二十年才能让女子?科考当官,也?许就在几年后,谁也?不知道?
“但是我只知道?一点,顺应大势。何况,她们多学一些,对自己、对亲族,亦是有益的。”竹清说。
陈学恒等人没?有父母亲人,可是偏偏竹清说了“亲族”,李老?先生笑了笑,看向隋老?先生,“看看她,多聪明。你明白我们想作甚麽?”
“从两位跟我来大阳县开始,就猜到了。”竹清一请,他们两个与?白先生就答应了跟她到这儿来,除了与?她交好,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也?在估量要不要让家中小娘子?上学。
“我们亲眼所见这一切,看见了陈学恒她们的优秀,看见了隐藏在书籍底下变革的暗线。”隋老?先生说,他起?身走了几步,“底层百姓的变化,上层的变化,都?在前进。”
“老?朽与?隋老?先生商议过,打算挑出家中坚毅的小娘子?来读书,不过怕碧桐书院安排不了那?麽多学子?。”李老?先生觉得竹清的话很有道?理,“哪怕不为了家族荣光,为了她们自己,多读书也?是有用的。”不是《女则》《女训》《女德》这样会给人带上枷锁的书籍,而是涉及到民生百态、日?月山海、政事改革这类书。
“难怪两位先生的家族都?延续了一百多年。”竹清笑说,就这份审时度势,家族就败不了。他们让晚辈来读书,间接站队陛下,也?教陛下看见,他们两家有多识相。
“其实——”竹清停了停,隋老?先生掀开眼皮子?,冷淡地?说道?:“甚麽。”
“我当初以为,两位先生会反对我的做法。”有看得清楚的人,自然就有一味维护旧时规矩的人,她担心过,还好李老?先生与?隋老?先生都?不是眼盲心瞎之?人。
“开始只是想看看你能做到甚麽程度,或者?你只是顽一顽,到时灰溜溜的回了京都?。没?成想,出乎意料,书院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李老?先生笑呵呵,“老?朽在这里,倒收到了两个徒弟。”
“那?就恭喜老?先生了。”竹清以茶代酒,李老?先生口中的徒弟,一个是陈学恒,还有一个则是来自上官氏的一个小娘子?。
“黄支院的学子?,除了来自京都?的那?几个,其他的天赋一般般,毅力麽……大约也?比不上地?支院的学子?。”李老?先生说罢,隋老?先生开口,“不,有一个的毅力很不错,可惜是商户女。”
世人的偏见,哪怕是老?先生亦不可避免,一提到商户子?女,第一个想法就是:满身铜臭。
“她家人让她进来读书,只怕心思不纯。她本人倒是一腔赤子?之?心,可惜了。”隋老?先生再次叹了叹,本来他还想收徒的,但是调查过后,发现这等人家,他也?不敢轻易沾染。
听出了隋老?先生的言外之?意,竹清却也?没?有劝他,毕竟古代的师徒关系是要备礼叩拜才能改口成就的,老?师要为徒弟介绍亲朋好友,徒弟要给老?师养老?送终。隋老?先生顾虑多也?能理解。
“这次小考之?后学子?们就能升院,黄支院要少一批人,两位先生可以安排家中的孩子?来碧桐书院了。”竹清说,这对书院来说也?是好事,起?码有了自家孩子?,两位先生也?会更加用心。
“对了,你在隔壁建的书院……可有甚麽章程?若有我们帮得上的,尽管开口就是了。”李老?先生问,他只隐隐听了一耳朵,这些天教授学子?,与?其他先生探讨文章,占据了他大半的时间,他都?不太了解竹清具体?在忙甚麽。
竹清如此这般说了,隋老?先生胡子?也?不捻了,看向她,满眼诧异,“你内心志向高远,这可不是易事。一个不好,得罪很多人。”
“隋老?先生请讲。”竹清很乐意与?两位先生聊天,因?为从他们口中能听见更多的经验,还有不同?的视角。
“你要是办得不好,这事有头无尾的结束了,不消说,旁人必定嘲笑你。我看你手笔,预料到你想要大干一场,也?就是说,也?有成功的可能。”隋老?先生也?讲得很慢,像是说书的相公,又像是慢条斯理地?评语人,充满了让人聚精会神的韵味。
“如果成功了,风光自是不可避免,但是你所招收的农家学子?皆是所属大阳县,那?其他县的百姓会不会闹腾?其他官员会不会眼热?百姓闹腾还算好解决,一通棒子?加道?理,他们也?就服了,俗称,认命。”隋老?先生明明讲得是事实,但是竹清还是皱眉了,内心不舒坦。
“更主要的是,官员们怎麽看你。大阳县的林县令自然乐意支持你,毕竟在他管辖的时期,也?算政绩一件。其他县令与?知州,却不会这般看你,他们只会想,天呐,她到底在作甚麽,为何要打破多年来的平衡,惹起?这些烦心事?”在官员们看来,平民就是平民,哪里能不费银钱就能读书呢?
“除开那?些一律反对的人,接下来就有效仿你做法的。一些急功近利的县令也?会去?尝试,但是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毅力,也?没?有你这样的财力,可能弄巧成拙,不仅没?有政绩,还生出许多麻烦。他们可不会怨自己,只会怨你,‘哎呀呀,这个竹清若是不做这个,我也?不会跟着做,如今可怎麽处理?’,我都?能猜到,他们会如何骂你了。”隋老?先生见多识广,早已把几种情况讲得明明白白,同?时,他也?很清楚,竹清到大阳县,其中少不了陛下的手笔。
但是直面困难的,是竹清,陛下究竟会不会记得她的功劳,谁也?说不好。搞不好,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甚麽都?没?有捞着。
竹清起?身,朝隋老?先生鞠躬,“隋老?先生肺腑之?言,我自然明白。只是我想要做的事,断然没?有受世俗影响的,且教我试一试,撞一撞南墙,若是过去?了,也?算大功一件。”
要麽不做,要做,就把它做好。
第115章 废物史成才
竹清组织的?考试不单是为了考验学子们的?知识储备,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能习惯在贡院作答,不会因为周遭环境影响心态。
有?些人明明学的?不错,出口成章,对策问也能侃侃而谈,但是一到正经的?考试,不是手脚发软就?是紧张往词,一场考试下来,都需要抬出来,病上十天半个月。
竹清吩咐了隔壁建造书院的?工匠,让他?们仿照贡院考棚起建,到时安排碧桐书院的?学子们过去考试。
“这等?法子倒是从未见过。”李老先生是个爱凑热闹的?,跟着竹清过来监工,“貌似在京城,也没有?用?考棚给书院学子考核。”
“提前让他?们习惯麽,在这里考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来日在真?正的?考场上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竹清说,特别是没有?经验的?女子们,也不知她们能发挥多?少的?水准,如今暂且先让她们熟悉。
“山长,山长,出事?了。”王监院从隔壁过来,提着衣摆急匆匆地小跑,脸色凝重,“我们书院今个核查人数,发现黄支院有?一个学子不在,后头问才知道,他?贿赂了其他?学子,让他?们抬了桌椅板凳出来,帮着他?爬墙逃学。现如今,不知哪里去了,只怕会不好。”
“竟有?这等?事?。”竹清皱眉,学子属于碧桐书院,要真?是在外头出事?了,书院也脱不了干系。
李老先生在一旁说道:“快快把?那几个帮着逃学的?学子找来,让山长好生问问。咱们书院人不多?,又不能细致地寻找,且问问他?们,看他?们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位学子乖乖地站着,他?们正上着课呢,忽的?就?被监院叫了出去,如今被山长严厉地一问,整个人都慌张起来,三个人相互对视一眼,皆品出了不详的?味道。
竹清说道:“你?们可知道他?去了哪儿?也别想?嘴硬,这回不管他?何时回来,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你?们都有?责任。哼,严重者赶出书院。”她一拍桌子,直接把?他?们吓得?一哆嗦。
一个最脸嫩的?学子叫道:“史成才他?没有?回来?山长,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啊,只不过以往,以往他?逃课,都会在第二日前回来,随后去上课,如此,便不叫先生们知道。”
“听听,原来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熟手了。”竹清淡淡地暼了王监院一眼,“只是没有?被先生们知道。我竟不知,书院里还有?这等?人才,探子似的?。”
王监院背上汗水湿了衣裳,哎呦喂,这事?真?是麻烦了,谁能想?到一个黄支院的?学子隔三差五逃课?
“继续说,若真?有?帮助,便是将功赎过。”竹清扫了其他?两个人几眼,那眼刀子,飕飕的?。
“还有?,还有?,我曾经听他?说过一回,说他?赌钱赢了不少,那些天他?阔绰了,放假的?时候还大摇大摆进?了添香楼,那里可贵着呢,断不是他?那种人去的?起的?。”
“我也想?起来了,上个月有?段时间,他?似是在哄骗黄支院的?小学子,想?骗他?们的?银钱花呢。”
黄支院的?男学子们俱都挺小,除了像史成才这般硬是升不上其他?学院的?,在书院里年龄越拖越大。按照书院的?规矩,在黄支院读了八年尚且没有?起色的?,便不许再?读。
而史成才,恰好在书院读了八年。
关于史成才,方才王监院已经说了一回,家中家人都是以耕田为生的?佃农,一家子省吃俭用?甚至要去借银钱才供他?读了这麽些年。
“其余的?我就?不晓得?了,他?这个人孤僻怪异,也没有?人愿意与他?一起顽。”说着,他?羞愧地低头,他?就?是贪史成才给的?那点碎银子,毕竟他?家里也算不得?大富大贵。
见他?们大概是真?的?不清楚,竹清这才点头让他?们回去,“王监院,把?他?们名字记上,过后我要罚的?。”不然这种风气屡禁不止,总得?罚一场,他?们才知道,甚麽该做甚麽不该做。
管一个书院真?的?不容易,像黄支院有?十八岁的?史成才,天支院也有?已经读了二十多?年的?老学子,只是考过了秀才,所幸家里头有?几亩薄田,再?加上朝廷给秀才的?一些福利,这才让他?读了这麽些年。
他?们这些人年龄不同,脾性不同,聚在书院里读书,一个不妥就?容易惹是生非,净给书院添麻烦。
“山长,外头有?人来了,说是城东的?大发赌场的?打手,他?说咱们书院的?学子史成才在大发赌场输了一万两银子,让我们凑一万两去赎人,不然过了今日,便把?史成才挂在赌场门口。”
王监院一听,心说要真?的?挂门口,他?们碧桐书院这脸面是真的丢尽了。
“备马车,去大发赌场。”竹清说。
等?到了赌场,自有?赌场的?庄家出来迎,“鄙人姓康,你?可以叫我康掌柜。山长,请随我来,那史成才在楼上呢。”
史成才没有?被人虐打,只是红了眼睛,头发散乱,一张长长的?驴脸吊吊梢着,活似旁人欺负了他。见了竹清与王监院,他?便低下头,半句话也不说。
“你?瞧瞧,我们可没有?对他?做甚麽,不过呀,如果他?在我们这里欠的?银子还不上,那可就?随我们处置了。”康掌柜看了史成才一眼,这等?子废物?,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苦力都没有?人要。
“来人,把?借据拿上来。”康掌柜说罢,不多?时,有?人把?一叠厚厚的?借据放在竹清面前,“山长看看,这是史成才在我们赌场借的?银子,他?输了没有?钱给,便算作跟我们借,还有?这些,是输的?。”
竹清一张张看,上面已经按了手指印。最上面的是几两,往下就?是十几两、三十几两,一直到后边,便是几百两了。
“他?家中没有?几个钱,连田地都是租别人的?来种,所以我想?,找他?家不如找上书院,不管怎麽样,书院总该有?银钱罢?”康掌柜慢慢悠悠地说道,“而且,史成才自己说的?,别找他?家里人,找书院的?先生,他?们会赎他?出去的?。”
竹清面无表情,只是翻着借据,倒是一旁的?王监院,斜着睨向史成才,恨不得?马上把?他?赶出书院,这等?子人也能称作读书人?
“哦,还有?一事?。”康掌柜指了指隔壁,“史成才还在旁边的怡红院点了一个清倌人,那老鸨也说了,史成才欠怡红院二百三十两,有?请山长一并替他?还。”
“还?”竹清不屑地哼笑,“的?确应该还。”她可是清楚得?很,这大发赌场还有?隔壁的?怡红院,都是莫家的?生意。
莫家的?人这样算计她,她合该还他?们一份大礼。
王监院气急,他?虽然心里有?小心思,但是对外还是很希望学子们撑起书院荣光的?,如今得?知史成才不仅赌钱,还顽妓子,怎麽不叫他?生气?
他?指着史成才骂了一句,“你?枉为读书人,简直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史成才继续不吭声。
“还请康掌柜给我一点时间,你?也知道,书院不单是我一个人的?,这得?商量。”竹清肚里打着坏主意,表面上却依旧与康掌柜好声好气地商量。
“这自是没有?问题,不过山长,我们这儿也不是慈善堂,可不能允许太久,最多?五日,怎麽样?”康掌柜试探性问,竹清点头,“好。”
在他?们聊着的?时候,史成才整个人放松下来,愿意赎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