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为舟
恍惚间,她似能听见谢无舟在她耳边淡淡说着什么。
——鹿临溪,你弄错了一件事。
——收集怨气也好,复生天魔也罢,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灭世。
她忍不住又一次模糊了双眼。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曾经心底困惑的、不解的,不管怎么询问,都无法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她似乎终于触到了真相的一角。
原来,天魔残魂一直都在谢无舟的体内。
那么他是天魔于这世间留下的复生火种,还是天界为了囚困天魔残魂而精心择选的一个容器?
若是前者,他便是世人眼中那注定该死之人,天界将他放逐到此处,似也无可厚非。
若是后者,他应是世间心思最为纯净,也最为坚韧之人,天界寄望于他,他亦不负所望,一次又一次于绝望之中囚困着那缕残魂,从未有一次向它低头。
他在这个地方,到底重伤过多少次,又听见过那个声音多少次?
数千年后,天魔仍旧未能复生,或许只是因为那缕残魂随他离了这尸山血海,他深藏着它,也压制着它。
可只要天地间怨气不断滋生,他终有无法压制体内天魔残魂的一日。
天道预言,谢无舟为灭世而生。
谢无舟偏不认这个命。
他费尽心思,算尽所有,终于凝出那一颗天魔魔心,将它种入了沈遗墨的神骨。
或许在那一刻,在作者不曾提笔写到的地方,故事里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冷漠到近似无情的反派,也曾缓缓松了一口气。
那是他为自己选的路,是属于他的,唯一的生路。
他就差最后一步了,只要把体内残魂引渡到沈遗墨的体内,那折磨了他一生的天命,便就不再属于他了。
原来,谢无舟所有的坚定,都只是为了摆脱天道预言为他定下的命。
她要他换一条路,不就等于要他认命,要他去死吗?
难怪,当她要他摧毁大阵之时,他会那么生气。
他到底是认清了,那只每天都追在他身后吵闹的大鹅,和他是注定没有可能同路的。
可尽管如此,他也还是答应了她最后的一个请求,完成了他们之间的赌约。
鹿临溪一时百味杂陈,无声轻叹着低下头来,用脑袋轻轻蹭了蹭谢无舟的手指。
“你多休息一会儿,别怕,伤好了,有力气了,就听不见那个声音了……”她轻声说着,也随他一同闭上了眼,“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休息好了,我帮你擦药。”
她听见谢无舟“嗯”了一声,轻得好似呓语。
她不禁去想,这一次她该有帮到他吧。
那被挡住的半场雨,那些无法在第一时间进攻他们的怨灵,是否有为他留出多一点的喘息时间?
哪怕只是一场梦,她也希望能给他一个相较过去而言更好一些的结果。
闭上双眼后,鹿临溪又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之时,谢无舟的手正压在她背后的翅膀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弄得她不是很敢动弹。
她安安静静趴在原处,望着好似熟睡的谢无舟发了会儿呆,见他缓缓睁开了眼,一时不好意思了起来。
鹿临溪:“我又把你吵醒了。”
谢无舟:“你都没说话。”
鹿临溪:“对啊,我都没说话,你为什么总能感觉到我在看你?”
谢无舟:“要是被注视了,却察觉不到,那也太危险了……”
他答得那么平静,鹿临溪却止不住地有些心疼。
在这个地方,无论是那些怨灵,还是那些携着怨气的怪异黑影,都是只有本能,没有任何一丝理智的存在。
能被它们注视的,只会是它们眼中的“猎物”。
原来啊,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头疼的那份警惕,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形成的习惯。而这种习惯于他而言,怕是早已深入骨血,千年万年都再无法淡化。
鹿临溪:“所以……你是被我惊醒的?”
谢无舟:“不是,你看我的目光不一样,我感觉得到。”
鹿临溪:“怎么不一样?”
谢无舟:“说不清,但我知道,不一样……你看着我,我从来不会感觉到危险……”
鹿临溪沉默片刻,有些心虚地动了动身子,小声说道:“你先把手挪一下,我去洗一洗身上,然后来给你擦药。”
“那不又要弄脏了。”谢无舟说着,将手往旁侧挪了挪,有些吃力地放回了床上。
鹿临溪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脖颈和翅膀,无所谓地应道:“弄脏了那就再洗呗,我现在脏成这样,总不能直接碰你的伤口吧?肯定要先洗干净了才能给你上药啊。”
谢无舟:“我自己来就好。”
鹿临溪:“不行,背后的伤你要怎么自己来啊?”
谢无舟微微蹙眉:“不用药也没事,恢复起来慢不了太多……你的药很珍贵,我……我还不起……”
“你还得起,一定还得起!”鹿临溪十分笃定地说着,扑扇着翅膀跃过谢无舟,稳稳落在了地上。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想翻一个身,却被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忍不住摇了摇头,大声说道:“躺好别动,待好等我!”
话到此处,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实在要动,可以先把衣服脱了,别妨碍我待会儿上药。”
大鹅说罢,大步朝院外走去。
万幸,被净化过的水还剩下不少。
她吃力地使用着法术,略显笨拙地分了一盆清水出来,而后在盆里猛猛扑腾了半天,又换了盆新水继续扑腾,这才终于洗掉了那一身血色。
末了,她在院子里抖了半天,用那微弱的灵力努力给自己弄了个大半干,这才迈着步子重新回到了屋中。
鹿临溪在进屋的第一时间朝床上望了一眼。
谢无舟并未脱下身上的衣物,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确实没什么力气了。
鹿临溪走到床边,开口问道:“你都不脱衣服,我怎么给你上药啊?”
谢无舟:“真不用了……我,我不想……”
鹿临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大鹅叹了一声,背着翅膀,有些发愁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
她大概能够理解,谢无舟不太希望她每天都要面对那些溃烂不堪的疮口,所以才想尽可能地将它们藏起。
这是他仅存的自尊了,她不该强求任何。
鹿临溪想了很久,还是停下了焦虑的脚步,从积分商城里多换了三盒药膏出来,放在了谢无舟的枕边。
“我不帮你,你自己来总行吧?”她这般说着,忍不住又多叮嘱了几句,“我还是那句话,别舍不得,能够着哪里就擦哪里,不要总想着珍贵不珍贵,你还不还得上——眼下没有什么是比你快点好起来更重要的。”
“……好。”
鹿临溪看了一眼地上的小窝,抬头问道:“谢无舟,你就这么把我的窝丢回地上去了?”
谢无舟:“……”
鹿临溪:“嫌占位置啊?”
谢无舟:“不,不是……”
鹿临溪:“确实有点占位置,你现在这情况也不好磕碰了,那在你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以前,我就不睡窝了,直接睡你床上。”
她说着,跳上床去,拍拍翅膀跃至里侧,转身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望着谢无舟看了好一会儿。
短暂对视后,她在谢无舟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躲闪,似是有种想要藏起来,却又无处可藏的窘迫。
鹿临溪忍不住笑着打趣起来:“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
谢无舟:“……”
鹿临溪又一次故意追问:“我先前不都这样看你吗?”
“我……现在不好看……你不会喜欢……”谢无舟说着,微微垂下眼睫,眼底多了几分不安。
话音落时,他下意识把脸上的伤口往枕头里多压了几分。
她就知道嘛,这小孔雀果然是在在意这个,要不然也不会把她的窝给挪开。
“快别藏了,藏又藏不住。”鹿临溪说着,伸出翅膀拍了拍谢无舟的脑门,在他诧异的目光下一脸严肃地把话说了下去,“你看,枕头上都是血,伤口都被你压坏了,这样只会好得更慢,丑得更久!赶紧的,头摆正一点,让伤口透透气!”
大鹅太霸道了,霸道得仿佛是这尸山唯一的小霸王。
她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看向谢无舟的眼里满满写着“你要听话”四个大字。
短暂静默后,小孔雀神色委屈地听了大鹅的话,然而大鹅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想法。
大鹅稍稍思考了一会儿,歪头笑着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戏。
鹿临溪:“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个了?”
谢无舟:“……”
鹿临溪:“你为什么要害怕我不喜欢啊?”
谢无舟:“……”
鹿临溪:“我喜不喜欢,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谢无舟:“我……”
鹿临溪:“谢无舟,你是不是喜欢我,才会在意我喜不喜欢你此刻的模样啊?”
谢无舟:“我,我……”
鹿临溪不禁想,她确实挺坏的,几句话就把一只早已不再结巴的小孔雀又一次变成小结巴了。
她能在他眼中看到紧张与慌乱,看到那种心事被人点穿的无措。
这样的神色,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绝不可能对一只鹅生出半点那方面的兴趣呢。
她大概能够感觉到,自己再等一会儿,就能听见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