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蝉声
几夜未曾合眼的太医们再次兢兢战战地踏进了凤梧宫,而他们的陛下也不出意料地先一步守在了贵妃床边。
号完脉,太医正只感觉自己的心跳都随着这缓慢无声的脉搏停滞住了,贵妃这脉象……
“贵妃如何了?”陈定尧朝上到一半,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现在朝服都未换下。他登基多年大权在握,气势正是盛极,为贵妃一事忧虑多日眼下虽一片青黑却并不显得疲倦,只是他眉头紧锁,锐利的眼中像是压抑着一股汹涌黑潮,排山倒海般的朝人扑面而来。
太医正不敢直视帝王的目光,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臣无能,娘娘已是回天乏术了!”
而后除帝王外,所有站着的人全都一起跪倒在地。
室内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一起凝滞了,众人瑟瑟发抖,以为下一刻就会迎来帝王的滔天怒火。
然而帝王却似乎怔住了。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他仿佛一下掉进了冰天雪地里,冷风呼啸着从他身边卷过,而他的心上也下起了雪,汹涌的黑潮都冻结了起来。
而后一抹红色浮现在他的视线里,他追逐着那抹红,看见了床上的女子。
她双目紧闭,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娇小的身体陷在锦被里,无论是爱是恨、是惊是惧,令他心动的那双眼睛都再也不会睁开看他。
良久,他合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已收敛了情绪,眼中冷若寒冰。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指向贵妃的贴身宫女,压抑着怒火问,“朕早上走时贵妃分明已有好转,为何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变成这样?”
绿珠浑身都汗透了,陛下的目光像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颤抖,小声将方才发生的事交待清楚。
然后沐恩侯就迎上了帝王仿佛要食人的目光,他双腿一片瘫软差点跪也跪不住,“陛下……”
“你该死!”陈定尧气急一脚狠狠踹上他胸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胆大包天到如此,竟敢心存这种想法,还跑到贵妃面前说。
他多年习武,未登基时又曾亲上战场,这一脚他怒极之下几乎用了十成力,沐恩侯一下被踹了个头脚朝天。但他顾不上疼,连忙跪回来膝行到帝王脚下,大声磕头求饶声泪俱下:“臣知道错了,陛下恕罪,求您看在贵妃娘娘的面上饶了臣吧!”
“你还敢提贵妃。”陈定尧怒极反笑,他指着沐恩侯骂道:“朕封你为沐恩侯是要你牢记住这是贵妃的恩宠,可你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妄想要人取代贵妃的位置!真是好啊,好一个沐恩侯!”
“陛下,陛下饶命!”沐恩侯现在除了饶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定尧看着他那副嘴脸心中只有厌恶,这就是禅真的父亲,一个不慈不爱贪婪无耻之辈,他早该将他千刀万剐,以报禅真多年受苦之恨。
“来人,将他给朕拖下去!”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贵妃若有任何事,朕会让你们宋家全部下去给贵妃陪葬!”
沐恩侯脸色煞白,声音惊惧:“陛下!”他没想到陛下居然愤怒到这种地步,宋家可是贵妃的母家呀!
“再敢多言一句扰了贵妃清净,朕拔了你的舌头。”陈定尧弯身掐住他的脖子冷声威胁道,见他果然住了嘴,才嫌弃地将他狠狠甩到一边。
而沐恩侯被拖下去时毫无反抗,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连贵妃的亲父都是如此下场,其他人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陈定尧心中一片怒火在燃烧,他找不到任何出口,在窗前暴躁地来回踱着步,看着跪倒一片的太医宫人,心中除了愤恨还有一股无力感。
为什么他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帝王了,想要留下一个人还是这么艰难。
他想起初见时禅真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样子,娇弱的让他第一次心生怜惜;想起她在猎场里不经意的回头,那一瞬间的惊艳;想起她在街上被马车惊吓不小心撞进自己怀中,抬头时眼神懵懂的如一只小鹿;更想起她被自己强迫进宫时,眼中的悲戚与绝望。
一股浓重的无力涌上他的心头,到底怎么做才能留下她?
“陛下。”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让他瞬间得到了救赎。
“禅真!”陈定尧几乎立刻冲到了她的窗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如果在平常,禅真必定是要甩开他的手,但此刻她实在没力气了。她目光扫过跪倒在地的众人,知晓他肯定又是发怒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从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禅真不想自己在临终之际还害了人命。
“陛下,让他们都下去吧,不要伤害他们。”
他闭上眼,压制住内心薄发的怒火,尽量平心静气道:“朕都听你的。”
太医正退下时忍不住抹了把冷汗,终于活下来了,希望贵妃娘娘再多跟陛下说点好话,不然等娘娘走后不知道陛下又要怎么发疯。
终于人都清空了,房间里只剩下帝妃二人。
陈定尧握住她的手贴到耳边,她的手已经十分冰冷了,他用手紧紧捂着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过去。
禅真平静地望着他,恍惚发觉她好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他的样子了,竟然不知道他的头上在什么时候已经添了几丝白发。她想起来,自己在最初还是很崇敬他的,毕竟他那时侯在她心中还是英明神武的陛下,如果后面不是他非要强迫她,她到现在应该都还是崇敬他的。
“陛下,我要走了。”她平静地开口。
一股莫名的冷意迅速贯彻了他全身,他心口像被捅了一个大洞,痛的他眼前一黑。然后他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不加思考地回复:“朕不会让你走。”
禅真却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的如此柔软。
“陛下,这次您阻挡不了我了。”她抬头仰望着床顶,眼中充满喜悦,“我要去找昭儿了,我刚刚梦见他,他说他很想我。”
听见“昭儿”二字,他的心口再次遭受重击。
元昭,这是他遍阅诗书为他们的孩子取的名字,他曾满心期待着他的降世,手把手教他写字念书,甚至想过只要元昭长大到十八岁就把皇位传给他,而他则带着禅真四处游览名山大川,和她一起去看在他们孩子治理下的锦绣江山。
可他没能等到元昭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元昭夭折的那一刻他痛心不已,接着禅真悲伤下又一病不起,他没有精力再去为这个孩子伤神,只想着禅真一定要活下来。现在突然从禅真口中听到这个孩子的名字,那股巨大的悲伤又淹没住了他的胸口。
“你要去找昭儿,那朕呢?”他声音哽咽,看着她目光既爱又恨,“你还是恨我,想摆脱我。”
禅真毫不为他动容,淡淡道:“陛下,我们本就不该有这段孽缘。”
陈定尧怒极,又不舍得冲她发火,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禅真,你还觉得我们之间是孽缘?”
禅真原本再害怕他不过,现在要走了反而胆子大起来,许多之前不敢说的话也都倾泻而出。
“难道不是吗?我本来就是晋王的人,而您是晋王的父亲,您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可我心知肚明,这么多年我夜夜寝食难安。我甚至觉得,昭儿的夭折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够了禅真!”陈定尧不想她再说下去,“朕是天子,即便是上天也报应不到朕的皇子头上来。是朕对不起云沂,朕知错但朕绝不后悔。”
“可我后悔了。”禅真冷冷看着他,“我不该遇见晋王,更不该遇见您。”
陈定尧心头一震,一瞬间失去所有言语的能力。
禅真感觉很疲惫,她这一生,从被养在巷子里的外室子,到被拘在府中的宋家小姐,从晋王府上得宠的侍妾,再到名冠六宫的贵妃,她从来都是被抛弃,被强迫的那一个,没有一步路是她自己想要走的。
只有昭儿,是她主动选择让他降临到世上,可是昭儿最终也抛弃了她。
“我累了。”禅真缓缓合上眼,声若游丝,“陛下,您放过我吧……”
那只逐渐冰冷的手终于从他掌中落了下去,沉寂许久,一滴泪落在了床沿。
“禅真。”陈定尧低下头凑近她的面庞,他们之间的距离近若咫尺,可是只能感受到他自己的呼吸,那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另一个气息已经消失了。他忽然放声大笑,眼中含泪似癫若狂。
“朕不会放你走,永远也不会!”
第02章 陛下重生了
昭华十九年春,天子南巡。
几日连绵的春雨后,天空终于放晴,春风寄来一阵花香,十分醉人。
禅真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书卷,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嘻嘻闹闹的好不欢快。这下也没了读书的心思,她放下书卷倚着窗外眺望,可惜只瞧见了一丛茂盛的兰花。
“奴婢刚从外面回来,看见许姑娘正拉着其他姑娘们一起在院子里赏花呢。”秋月给她捧了一杯清茶过来,接着帮她把放下的书卷收好,问道,“是不是她们扰着姑娘呢?可需要奴婢去向太守大人报一声?”
虽然这些姑娘们明面上的待遇都是一样,可太守私下里嘱咐过宋姑娘这边要格外关照些,凡是都尽量随她的意。
禅真摇摇头,“人家玩闹的好好的,我才不要扫兴,你也不准跟太守大人说。”
秋月笑了,这位宋姑娘虽然静静地不爱说话,性格倒是很温和,她一开始听到太守的嘱咐还以为会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呢。
“姑娘在屋里闷了许久,不如也出去走走,奴婢看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一眼望去姹紫嫣红的十分漂亮呢。”
禅真有点动心,过去她被拘在家里,一直都很想出去走走,多瞧瞧不同的颜色和风景。可是想到其他姑娘们对她的排斥,每次她一出现原本热闹的场面顿时就冷却下来,叫她心里既难堪又难过。
她犹豫道:“我还是不去了吧,免得扫兴。”
她从小就不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便是家中的姐妹也都不爱跟她交往。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眼中出现几分迷茫。
有时候她都不清楚有这样一张脸究竟是好是坏。如果不是看中她的脸父亲就不会接她回家,或许她会和母亲一起冻死在那个破落的小院里,可是也因为这张脸,她只能被父亲拘在家里不准出门,长到现在连个亲近点的朋友都没有。
秋月见抚着脸庞怅然若失的模样,心里不免生起几分怜惜。宋姑娘可真是长了一副好相貌,她在太守府上伺候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眉目含情似愁带怨,真真是将人的心肠都给看化了。
她忍不住放轻声音安慰道:“姑娘不必与她们一般计较,太守府的园子大着呢,娘娘不愿跟她们碰面,咱们换个方向走就是了。”
这番话让禅真有些动容,也是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的,干嘛又要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呢,再说这样的机会以后估计就不多了。
她轻轻点头,“嗯,那麻烦你了。”
秋月是太守府的家生奴婢,自小就在府上当差对这园子十分熟悉,她引着禅真从小路走避开了其他人。
从屋里出来,闻着馥郁的花香,禅真心情果然开阔许多。太守府里种着许多名贵的花草,都是她在家里不曾见过的,样样都令她十分新奇。尤其是一枝芍药,花瓣层层叠叠,色彩艳丽,她忍不住凑近细看。
名花倾国两相欢。这副画面落入叶青堂眼中,让他想起了这句前朝旧诗。他踯躅再三,还是不忍上前惊扰了这美好的画面,还是秋月先看到了他。
“大公子。”秋月连忙向他行礼。
禅真心里一惊,抖落了手中的芍药,有些惊慌地回头,待看清是太守府上的大公子才稍缓过来,学着秋月行礼。
“见过大公子。”
叶青堂没想自己最终还是惊到了她,有些苦笑道:“无事,许久不见宋姑娘了,不知姑娘近日感觉可还好?若有不适可尽管说。”
尽管他语气温和,禅真还是稍稍后退了一步垂首看着地面,不太愿意对上他的视线。
“多谢大公子挂怀,禅真一切都好。”
说完便不言语了。
她有些后悔方才被秋月说动出门了。大公子是个好人,对她也十分关照,可是他们身份有别本就不该有过多接触。她想起之前跟她同日进府的一位林姑娘,不过是与二公子走的近些就传出了一些闲话,后来禅真就再没见到过她了。而她胆小,自那事以后更不爱出门,害怕自己也落得和林姑娘一样的下场。
叶青堂看她比之刚进府还要防备的样子,脸色不禁黯然。这么胆小娇怯的姑娘,却要被他的父亲送进那吃人的地方,怎么叫人放心的下。
“青堂听说,陛下不日便将落驾。”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子,既有不忍也有一丝劝告,“姑娘若是不愿青堂会替姑娘向父亲求情。”
秋月大骇,这件事太守大人不是已经定下了吗?大公子怎么会转变了主题。她紧张地去看自家姑娘,真怕她一个冲动就答应了,林姑娘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太守对宋姑娘寄予厚望,肯定不会同意的。
禅真盯着脚下的小草,细嫩的叶片禁不起任何外力,轻轻一踩便折断了。
“多谢大公子好意,禅真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愿意又如何呢?从来都不是她说了算,就算不被送上陛下的床榻,父亲也会想方设法为她再攀上一门权贵。空有美貌却无与之匹配的身份地位,她的未来一眼就看尽了,能够侍奉陛下就是她此生最好的选择了吧。
“禅真……”叶青堂忍不住唤她名字。
“大公子,禅真累了,需要先行告退。”禅真打断他。她能感受到这位叶公子兴许是对自己有几分好感的,不管是出于对她容貌的欣赏还是别到原因,他想要帮助她的这份心意她是很感激的,因此更要与他划清界限。
她是太守寻来准备进献给陛下的美人,他是太守府的大公子,仅此而已。
叶青堂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拒绝,心中一片苦涩脸上却仍挂着笑:“那青堂就不打扰了,宋姑娘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