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余
屋子里到处都是打翻的东西,墙壁上几道锋利的印痕,云箬几乎可以想象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阿恒体内生出了灵脉, 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灵力疯狂爆发, 周身暴动的气劲在屋里横冲直撞,胡勇为了阻止他, 也为了不让他伤到自己,硬是顶着利刃般乱飞的灵力接近阿恒, 手臂被削骨剔肉,他才终于揽过阿恒,将手掌贴上他的后背。
然后引走了他体内暴虐的灵力。
阿恒根本抱不住人,胡勇的身体终于还是倒了下去,血色蔓延开的那一瞬间云箬快步上前,一把抱住阿恒,捂住了他的眼睛。
胡勇整个胸膛几乎被贯穿,十数道灵力利刃穿胸而过,散在他体内,从背后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委顿地倒下去,倒在那方斜斜的阳光里,嘴角溢出鲜血,表情却是安然的。
“老胡……”守卫长匆匆进来,看到屋子里的景象,当即噤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惊又疑的走向胡勇,扯下背上的披风,蹲下去盖住了他的身体,看向云箬。
云箬抱起阿恒:“待会儿说,把守卫处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也把城主请来。”
“是。”守卫长点了点头,看了云箬一眼,又看了地上的胡勇一眼,咬牙快步出去了。
阿恒被云箬抱着,目光怔怔看着地上被黑色披风盖住的人,这样看上去就像胡勇只是睡着了一样。
“师父。”阿恒小声的叫了一声,紧紧抱住了云箬的脖子,“姐姐……”
“你受伤了。”云箬轻声说,“我先帮你检查一下,别让大叔担心好不好?”
“哦。”阿恒呆呆的点了点头。
云箬把他抱了出来,两年多不见,阿恒岁数长大了,身形上却还是矮矮小小的,依旧还是八九岁的样子,要不是看他被养的白白净净性格活泼,守卫处其他人都要怀疑他被他师父虐待了,吃不饱才长不高。
每次有人这么一开玩笑,阿恒就会跳起来跟对方急,说自己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谁也不准说师父的不好。
云箬带着他进了瞭望塔,这里比曾经整洁了很多,塔楼内有椅子,云箬把阿恒放在椅子上,道:“手。”
阿恒这才看到云箬衣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目光一凝,但他很快垂下了眼,把手伸了出去。
云箬把手放在阿恒的手掌上,灵力顺着阿恒的身体温和的游进去,他的身体内没有什么异状,云箬灵力经过的地方一种让人浑身放松舒畅的感觉涌了上来,阿恒垂着的眼很快闭了下去,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云箬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从塔楼出来。
守卫处的人和城主都来了,等在院子里。
云箬简单的把要做的事情交代下去,城主颁布禁令,近日北州城内发现任何生面孔都必须上报,城关严守,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守卫处自查,拿到的糖丸全数上交,不小心吃了的立刻来找她,以及要城中所有人都密切注意身边之人,发现情绪不对劲或者吃了陌生人东西的也是立刻到守卫处或城外学院驻地说明情况。
交代完一切,云箬才朝瞭望塔走去。
或许可以先把阿恒带回学院临时驻地去,胡勇大叔不在了,不能让他独自留在这里。
她想着事,差点脚下踏空从阶梯上摔下去,扶着狭窄楼梯一侧的墙壁缓了缓神,打起精神快步走上去,塔楼内安安静静,原本睡在椅子上的阿恒不见了。
云箬知道他去了哪,她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起身从塔楼走下去。
当云箬重新回到院子的小屋中,阿恒正跪在胡勇的尸身旁,不知道跪了多久。
他呆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胡勇,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伸手小心的握住了他尚且完好的那只手臂,小声道:“师父。”
“阿恒。”云箬轻声唤他。
阿恒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清明:“……云箬姐姐,师父死了。”
他顿了半响,认真道:“是我害死了师父,对吗?”
他没等云箬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到:“我是个扫把星,是克星,我会害死身边所有对我好的人,以前是阿娘,后来是阿爹……村里人不让我留在村子里,是师父在山里捡到我,把我带回来的。”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和尖利:“他总说自己命硬,可我现在也害死他了。”
他抬脸朝云箬笑了笑,眼泪顺着脸滑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闭眼将舌尖抵出来,牙关抵着舌根狠狠咬了下去。
下一刻,他咬到了什么外软内硬的东西,想要停下来却收不住了,牙齿狠狠咬合,血腥味在口腔中漫开,他却没有感觉到断舌的疼痛。
阿恒睁开眼睛,云箬半跪在他面前,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压住了他的舌头,手指被他紧紧咬住,他想松开牙关,却更想和师父一起走,神智拉扯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明明不想伤害云箬,牙关却发了狠地和她的手指较劲,越咬越紧,几乎能感觉到牙齿突破血肉,咬上骨节的决绝。
“阿恒。”云箬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目光温和的看着他,“害了你师父的不是你,是哪些做坏事的人,你的亲人死去也不是你的错,我不认识他们,不能说什么,但是你师父是为了救你才选择一命换一命,现在你的命……就是他的。”
云箬拉起阿恒的手贴上他的心口:“你的师父还活在这里,你要杀了他吗?”
阿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牙齿又往下施了力。
云箬面不改色的看着他,仿佛他咬住的手指不是自己的,她一点都不疼:“我也是胡勇大叔捡到的,我只是个住在破屋子里的小乞丐,是你师父送我去学院的,还把自己的积蓄都留给我,这么算来,我是你的师姐,对吗?
阿恒喘了一口气,眼中神色缓了过来,牙齿的力量没有再加强。
云箬当然也可以直接卸下他的下巴不让他自戕,但她防得住一时,难保之后阿恒又想不开,他现在正是情绪强烈不自控的时候,云箬完全能感同身受,只想将他从这无边的愧疚绝望和自厌的情绪中拉出来。
他得自己有求生的欲望。
“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也有你师父,你只有活着,你师父才没有白白丢掉性命。”云箬轻声道,“阿恒,跟我走吧,去闲云宗,你还记得北山哥哥吗?他还养了很多小鸡,还有大白鹅,记得吗?还有大黄,就是那条狗,你很喜欢它,以后你可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阿恒缓慢地松开了牙齿,因为太用力而牙根酸痛,说出话有些含糊:“可以带师父一起去吗?”
“当然。”云箬点点头,“闲云宗后山有一块很漂亮的枫树林,我们可以让胡勇大叔睡在那里,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
阿恒哽住了几息,小心而手足无措的握住云箬的手:“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姐姐是仙师,很快就会好的。”云箬笑了笑,把手指握进手心里,“你牙疼吗?”
阿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随即再次摇了摇头,然后张开嘴巴大声哭了起来。
他蹲下身去大哭不止,最后伏在胡勇身上哭得几近抽搐,云箬没有说话,等他哭得脱力,慢慢停了下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被药物摧残身体,又经噩耗,他已经心神俱疲了。
云箬接住他,拉扯到手上的伤口,小小抽了口凉气,她手指被咬的皮肉外翻,伤口有些狰狞。
小家伙牙口挺好。
她坐在地上,阿恒靠在她怀里,云箬轻轻拍着他的背,往他体内送去灵力,让他睡得更沉更安稳些。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云箬以为是守卫长回来,抬眼却看到了百里夜。
“……师兄。”云箬小声喊道。
百里夜快步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内扫过,最后停在她脸上,他走过来从她怀里抱起阿恒,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守卫处的人来了,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先请他们照顾阿恒,你吩咐的事都落实下去了,有几个守卫处的人吃了那个糖丸,还好吃得少,问题不大,我得过去看看。”
云箬点了点头:“嗯,正事要紧。”
百里夜看了一眼胡勇的尸体,云箬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我想陪陪大叔,放心,我没事。”
“好,我相信你。”百里夜没说什么,抱着阿恒出去了。
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安慰,云箬反而松了口气。
她还撑着一口气,现在决不能断。
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冷静,把胡勇的尸体搬回床上,给他擦了脸,他身上衣服和血肉绞在一起,只能找了新的衣服给胡勇穿上,他虽然性格五大三粗,但不是个邋遢的人,走的时候肯定想干干净净的,也不想吓到小徒弟阿恒,否则不会捂着他的眼睛。
云箬总想着等自己有时间了,等修为精进了,等她真的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修士,反正将来会有很多的时间,就可以回来看胡勇和阿恒,他们相识一场,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时间,但云箬把胡勇当成她在北州城唯一的亲人和挂念。
可现在大叔死了。
害死他的,是云箬的朋友叶景,是她曾经心向往之的修者世界。
上次一别,竟然是诀别。
云箬不知道自己在屋子里待了多久,她和胡勇说了很多话,说自己在闲云宗的日子,说去了学院学到的东西,说自己成为了宗门弟子,说宗门里每一个人,还有在学院交到的朋友,以及遭遇的那些化险为夷的时刻……
说她会照顾阿恒,让胡勇放心。
她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想让屋子里安静下来。
百里夜回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云箬还在喃喃的说着话,他走过去唤了一声,云箬才回了神。
“事情怎么样了?”她问。
百里夜走到她身边:“那药少量对普通人没事,会让人精神亢奋几日,我都检查过了,城中今日起开始戒严,你做得很好,致人发狂的药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流传开,各城都会开始戒严,会审堂一开始想瞒着这件事尽早解决,现在看来几乎不可能了。”
云箬应了一声,反应有些慢,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驻地处的学生说的。”百里夜的眼神闪了一瞬,云箬没注意到,他蹲下身来,拉过云箬的手,帮她上药包扎。
“师兄,我想去个很高的地方。”云箬说,“我想透口气。”
“好,我带你去。”百里夜伸手给她。
云箬坐了许久,腿麻了,搭着百里夜的手起来,龇牙咧嘴跺了跺脚。
出去前她掩了门,在屋里点了两枚小小的三棱锥。
她和百里夜一路上了瞭望塔,塔顶很高,能看到很远处的森林和天空,四方城市一览眼底,北州城上空的瘴气消散了很多,黑色雾气被卷上天空,有的被吹散,有的复又被压了下去,然后被结界玉屏障挡住。
云箬牵着百里夜的手,不想讲话,百里夜也什么都没说,一直到最后一点天边的余晖被绵延群山吞入山腹,她才道:“师兄,我不回学院了,也不回宗门,我要去找叶景。”
云箬看着远处,暗下去的天色现在就像她的眼眸,又黑又冷:“是她杀了胡勇大叔,我要报仇。”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样觉得心灰意冷,也没有哪一刻如同此刻一样觉得自己依旧还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讨厌这里,讨厌这个世界,也不喜欢这里的所有人。”
百里夜眸光颤了颤,牵着云箬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她,唯一的暖源离开,云箬怔了一下,下一刻就被百里夜握着肩膀扳过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好,我跟你去,我帮你找人,找到了人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如果杀了人还不泄恨,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你带着师兄好不好?虽然你不喜欢这里,但我很喜欢你,你不要丢下我。”
“百里夜……”云箬看着他,半响后眼里流出泪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百里夜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你很难过。”
云箬肩膀颤抖,无声的哭起来。
她哭得十分放纵,所有到了这个世界后的委屈,不甘,愤恨,好像都经由着这个时刻全部从隐藏的角落里被翻了出来,她从来都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哪怕死了一次,哪怕在玉棺中受尽折磨,那些时刻她都可以靠自己挨过去,可现在心底却止不住地涌上来无力的绝望。
原来就算有了本事,就算修为精进,人依旧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有无论如何也保护不了的人。
她哭累了,靠在百里夜肩头喊他:“师兄。”
百里夜就低低的应一声:“我在。”
夜风徐徐吹过来,月光静默,和任何时候都无不同。
城外淹没在瘴气中的植物终于等来瘴气消散,月辉洒了下来,它们照旧拔节生长生生向荣。
天地不仁,却又静静看着一切。
等云箬平静下来,百里夜才道:“还走吗?走的话我去收行李?”
云箬擦了擦脸,眼底恢复了清亮:“如果我要走,你就是我的行李。”
“那师妹背我。”百里夜搭住她的肩。
“好。”云箬一口答应。
然后百里夜就真的趴在了她背上,全身重量都不客气的压了下来,云箬没料到他如此实诚,“咿——”一声差点被压趴下,提起一口气硬是把百里夜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