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夏大学士笑了声,不咸不淡地道:“老夫听闻令兄在京数载,亦与高侍郎疏离。这是忽然?亲厚?”
俞慎思微微垂首未言。
众位官员都瞧出来,这是被夏大学士说着了。
江大人略有?不满,此话?题他已经占不到上风,笑容也没了刚刚客气:“本是论文章,夏阁老怎么还关心起高侍郎与俞状元姑侄关系。”
夏大学士面上含笑,未有?理?会江大人,而是目光如炬望向堂中少年。
那篇田地赋税的文章虽然?写?得好,但是往深层想,此策的确能够让穷苦百姓得益,但对于国库增加益处并不大,算不得多好的良策。
他当初将其考卷列为前十,送到陛下?面前,并不是因为此篇策对,而是其他几篇,特别是最后一篇。
读卷之时,陛下?看了俞状元的第三?道策论却大加赞赏。陛下?是何等英明,岂会看不出这并非十足良策?
陛下?赞赏,必然?是有?其内在缘由,是他所不知?的。
如今俞状元的文章得高侍郎指点,高侍郎所言他非完全苟同,只取了其中一部分,那另一部分是什么?
国库不足,户部无力?,陛下?亦有?动户部之心,高侍郎岂会不急着自保。
俞状元毕竟年少,不谙世事。但高侍郎不是,陛下?更不是。
俞慎思触及夏大学士的目光,有?审问打量,亦有?几分同情。
想来对方是看明白了整件事,不愧是大学士,内阁阁臣。
俞慎思心中赞佩。
肃王品着酒听了看了这一会儿,此时放下?酒盏,挑着眉头哈哈笑道:“莫论那些,今日?天下?才子云集,俞状元乃诸士之首,便代诸位进?士陪本王与诸位大人饮几杯。”示意侍从准备酒盏。
俞慎思忙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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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荣宴结束天已黑,这一日?终于结束,俞慎思身心俱疲又微醉,最后礼部安排人送回俞宅。
见他这般,卢氏忙让人将备好的醒酒汤端来,也不忍心细问今日?情况,让他休息一会儿,沐浴早早歇下?。
俞慎思躺在浴桶中闭眼解乏,回顾今日?之事,真切感受一回度日?如年。
正冥想,听到李帧的声音,睁开眼见到李帧在旁边凳子上坐下?,询问他今日?一切是否顺利。
他忙用布巾遮挡下?-身,责怪道:“你怎么进?来不敲门?”
“敲门你未应,我以为你晕里面了。”李帧朝浴桶内瞥一眼,笑道,“你一个?男儿郎,还怕我瞧?你孩子时哪儿我没瞧过?”
“姐夫你……我现?在又不是孩子。”
李帧不与他玩笑,询问他正事。
俞慎思靠在浴桶边,抱怨道:“爹娘让我休息,你倒是一点不知?心疼弟弟。我还沐浴着呢,你就迫不及待来问。”
李帧叹了声,无奈道:“行,我的错,我不问了。”起身准备出去。
俞慎思忙喊住,“小弟的错,小弟的错,我说,快请坐。”
李帧满意地笑着坐回去。
俞慎思将今日?事情与他细说。
提到项府尹的时候,他刻意观察李帧的反应,见李帧只是目光微敛,嘴角稍稍收一些,再无其他。
他谨慎地道:“宴席间?他询问到妙悟书肆东家,我提到你,他并无异样,似乎并不知?道你与我们关系。当年项格便已知?晓此事,他好像未与项府尹提。”
李帧并不在意,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询问后来的恩荣宴情况。
他是真的想要忘记过去,忘记项家父子,不想有?任何瓜葛,哪怕是怨恨都不再有?。
听俞慎思说完后,他道:“接下?来就看明日?太子呈上策文后,陛下?是如何裁决了。”
俞慎思转过身子趴到浴桶边,询问:“姐夫,你觉得陛下?最后会怎么处理?此事?他还有?当年的魄力?吗?”他颇有?些担忧。
李帧笑道:“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岂会没有?魄力??你别小瞧了咱们陛下?。只是艰难险阻太多,最后定下?的具体实?施策略是何尚不知?。”
第104章
一阵强有力的夜风从门窗灌入,书房内的烛灯明?明?灭灭,书案上罩着?风罩的烛灯被吹灭。
小厮见此忙端起旁边的蜡烛过?来,取下风罩将灯重新续燃。
刚放下风罩转身,又一阵强劲的夜风袭来,风罩内的蜡烛再?次被吹灭。
小厮瞧了眼?自家老爷的脸色,凝重得好似下了一层霜,眼?睛直直盯着?熄灭的烛灯。
他心中几分?畏惧,忙取下风罩再?次续燃上,然后将灯移到书案另一侧,距离窗口远些,有一摞书遮挡。还未放下烛灯,灯再?次被夜风吹灭。
小厮又恼又惧,眼?瞧着?老爷的目光紧盯着?烛灯,脸色越来越冷,不知怎么办是好,惊得手都跟着?发颤。
高?明?进?见小厮畏畏缩缩,还要再?燃灯,低低骂了句:“蠢物,不将门窗关上,续燃百次亦无用。”
小厮不是没想到关窗,只是刚刚老爷自己说想吹吹风,他才不敢关。如今得了命令,立即快步过?去关窗。
当烛灯再?次续燃,小厮小心翼翼退出去,顺带将书房的门也关上。
高?明?进?盯着?烛灯看片刻,又转而望向旁边窗户。
开窗吹风,风吹烛灭,他心底自嘲冷笑一声,他这?算不算咎由自取?
拿起桌上学报,看着?其上首篇文章和左下角的“科举故事”。一篇出自思儿之?手,一篇出自李帧之?手。
如此文采,看来这?个李帧还真是项钧甫之?子。
半晌后,他取下灯罩,将学报放在烛灯上引燃,学报从中间烧断,扔在地上,看着?两端各自化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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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子呈上策文。
他将策文最后落款裁剪,成为无名之?策。昨日情况有变,这?篇策文无论最后署谁的名,最后都会落在高?明?进?的头上。
整件事皇帝已了然于?胸,见到策文时已没有惊喜,反而是气愤。
堂堂户部侍郎,为了避祸,有良策而不进?献,欲推给后辈,其心当诛!
皇帝将策文丢在案上,打?量几眼?太子,问:“你觉得此策可行?”
太子见皇帝愠怒,知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心里?憋着?怒火,回话小心翼翼,“臣细思过?,此策于?国于?民有利,可解朝廷之?困,亦可福泽万民。”
“阻力亦重重。”皇帝言语露出几许愁绪。
触动天下官绅士子的利益,让他们将腰包里?的钱粮拿出来,他们可岂会愿意,实行起来必然受到阻挠和抵抗。
太子清楚这?是皇帝最大的顾虑之?处,陛下是一国之?君,所思所虑必是多?重,他不能让陛下如他一般坚决。
他回道:“陛下教臣,为君之?道,先存百姓,百姓安则国运昌。臣一直谨记于?心。此策两利,可安百姓可盈国库。臣愿跨马执刀开此道,攻伐身毁臣不悔。”
皇帝见太子言辞神色坚定,似已开之?强弓,是不管不顾想要推行此策。
他欣慰也忧心。
对于?这?个儿子,若只是一位亲王,他身上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但身为储君,却还有许多?不足。几年磨砺,成长还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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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站在殿外阶下的高?明?进?,昨夜辗转难眠,面色暗沉,眼?底微青,一身绯色官袍在阳光下鲜亮夺目,却掩不去身上疲惫。
他抬头望着?巍巍宫殿,心中
忐忑。
昨天的事情闹开,此事已成定局,他罪责难逃。
他深吸一口气,让心神稳一稳,不能慌神出乱。随着?内侍迈上石阶,步入大殿。
皇帝见到高?明?进?进?殿,面色平常,眼?中却难掩愠怒阴冷。
感受到皇帝威严逼人的目光,高?明?进?恭恭敬敬俯身见礼。皇帝默了几息,没有令其平身,让内侍将策文递过?去。
时至今日,以陛下睿智,心中明?镜一般,高?明?进?没有遮掩必要,此事也遮掩不过?去,也不该再?去遮掩。拿到自己令人所写的策文,他不敢狡辩,认下此事。
伏首请罪。
皇帝勃然怒斥:“高?明?进?,你胆大包天!矫言伪行,当面欺君,该斩!”
太子被一声怒喝吓得神经紧绷,忙俯身求情:“陛下息怒。”高?明?进?再?该死也不能死。
殿内伺候的宫人也吓得纷纷俯身,大气不敢出。
高?明?进?惶恐地再?次伏首认罪,极力辩解:“臣知此策实施千难万难,不敢贸然进?献。本意想请书肆广发,先观天下人反应再?做决断。”
“胆敢狡辩!”
高?明?进?身子伏得更低,慌张回话:“臣不敢。如今东南倭寇刚驱逐,西北尚未安定,河运海运之?事争议未休。此策又必得罪天下官绅士子,引起他们强烈不满,千拦万阻,亦有碍朝廷其他政令实施,此非推行此策最佳时候。以致臣未有及时禀奏。”
这一套说辞冠冕堂皇,却也是实情。
皇帝怒气稍消。
太子不认同高?明?进?,见皇帝不准备降罪,便?质问高?明?进?:“高?侍郎所言,何?为最佳之?时?西北安定,河运海运之?事分?明?时?高?侍郎认为还需要多?久?高?侍郎身在户部,当知国库之?紧。去岁孤南下亲见百姓之?疾苦,那些穷苦百姓等得了吗?
如今东南倭贼驱逐,西北未有用兵,运河已治理疏浚,这已经是最佳之时。”
高?明?进?做最后挣扎,回禀:“殿下可知此策实施有多艰难?”
太子闻言亦动怒,厉声责道:“于?国于?民有利,何?惧千难万阻?高?侍郎身为户部堂官,遇事不知尽心只知退缩?朝廷国库之?所以紧张,孤看高?侍郎你首罪。”
高?明?进?望了眼?愠怒的太子,咽下辩驳之?语,“殿下既给臣安此罪名,臣领此罪。”转向皇帝再?次俯身请罪。
“你……”
太子一时气愤之?言,心中知晓朝廷国库紧张与连年用兵和多?地灾害等各种缘由有关,非他高?明?进?一人之?过?。这?些年高?明?进?为了充盈国库,也确确切切提了不少方策。若非其真有才干,也不会入仕未足十载就升到户部侍郎位置,这?么多?年稳坐。
只是此人在其位,却不全尽其心,于?己不利便?畏缩躲避,还欲将其推给一个尚未入仕之?人,不思忠义,这?是他对此人最不能容忍之?处。
皇帝冷冷地看着?高?明?进?,他所虑亦是他所虑,但这?不是他欺瞒并推卸他人的理由。
皇帝沉下怒气,问:“此策,新科状元俞慎思是否已早知?”
高?明?进?心提起来,早知,可能是舞弊,更是欺君。
太子的心一瞬间也跟着?悬起来,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俞慎思的确欺君,但是被高?明?进?算计被逼无奈,尚情有可原。若论舞弊,他就没有退路。
“陛下,臣去岁在南原省便?与今科状元相遇,他提过?一句利民良策,应当就是殿试所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