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高?晖预料到搜不出什么,却没想到高?明进会将自己身边清理这么干净。他回头望向高?明进,高?明进笔直地站在雪中,目光落在廊尽头墙边的几株松树上。
他回走两?步到高?明进的身边,讥笑道:“青松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高?大人若是有?这品性气节,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高?明进叹息一声,自嘲道:“世事年来千万变,惭愧青松守岁寒。”说完抬步朝府门走去?。
总督府的门前停着?数辆囚车,车厢上下四周全都用木板和木棍钉死,只有?一侧开着?一个碗口大的洞。
高?明进跨出府门,朝左右街道看了眼,见到远处冒着?雪探头想看热闹的百姓,轻轻叹了口气。
高?晖见高?明进停步,催道:“高?总督不用看了,这个时?候江原的官员避之唯恐不及,无?人会来送。高?总督也不想属官瞧见你这副模样吧?”他忽然想到什么,冷笑道,“真该提前将全江原的官员全都叫来,让他们?亲眼看看,今后为官也以高?总督为鉴。”
高?明进冷冷地瞥他一眼,迈步走下石阶。
高?晖笑着?朝旁边靖卫示意,两?名靖卫直接上前将人押进囚车内,关门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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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天寒地冻,从忝州越往北路越难行。
在临近盛天府时?遇上风雪,一行人在驿站歇脚。高?晖和耿越收到靖卫司传来的消息,郭坚自那日晕过去?后接连昏迷数日,高?烧不退,醒来后一直迷迷糊糊不清醒,这些天情况越来越严重,从他口中根本问不出景和六年之事。郭坚的妻儿和家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高?晖这些天没有?收到俞家和沈家的消息,也不知道景和六年之事查得如何,也不知高?明进藏匿的银子是否有?线索,心中放不下。
耿越看完消息后,说道:“我们?不能?再耽搁,明日若是雪停就继续赶路,后日应该就能?入城。”
高?晖透过窗缝看向外面,白茫茫一片,即便明日雪停赶路,也不易。他道:“郭坚招供之事,郭阁老父子绝对都参与?其中,陛下却一直未动郭阁老,不知做什么打算。”
耿越也对此?事有?些着?急,“应该是顾及衡王和郭阁老的那些门生吧!现在郭坚认下所有?罪,将郭阁老摘干净,时?机未到。”
二人就目前情况说起此?案,这时?一名靖卫在门外大喊:“大人,不好了。”一把掀开门帘,冲进来禀道,“高?总督出事了。”
“出什么事?”高?晖猛然从桌边站起身。
靖卫慌张道:“中毒。”
二人惊骇,急忙朝门外冲。
“怎么回事?”耿越两?步并?作一步急匆匆朝关高?明进的房间赶,训斥道,“你们?怎么看守的?这么重要的人都敢疏忽。快去?请大夫!”
“已经去?请了。”
二人来到高?明进的房中,见到两?名靖卫扶着?高?明进,两名靖卫在忙着为高明进催吐。高?明进面色涨红,额上冒着虚汗。
“吃了什么?”高?晖斥问。
“只喝了两口汤。”一名靖卫回道。
高晖急忙走到桌边,端起碗中剩下的汤,在鼻息间嗅了嗅,仔细瞧了瞧,立即对靖卫命令:“给他灌碱水催吐。”
靖卫闻言转身箭一般冲出房间,迅速从灶房端来碱水强行给高?明进灌下去?,再逼着?高?明进全都吐出来。
反复两?次,高?明进憋得双眼猩红,呛出眼泪,面色也涨如猪肝色,浑身没有?力气,被靖卫抓着?的手臂不住颤抖。
“继续灌!”高?晖命令,眉头紧紧皱起,眼睛直直盯着?高?明进,看他被几名靖卫折腾狼狈模样。
又?反复多次,高?明进整个人瘫软,只剩下半条命,微弱的声音道:“够了。”
高?晖见旁边灌下又?吐出来的大半盆东西,这才让靖卫罢手。高?明进整个人像被人抽去?骨头,瘫软地趴在矮桌上大口喘息,咳个不停。
这时?从附近请来的大夫也到了,高?晖命靖卫将人抬到床上。
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又?检查了毒物,道:“幸而此?毒毒发慢,又?催吐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大夫给高?明进行了一遍针,然后又?开了解毒的方子。
高?明进性命无?碍,一名靖卫进来禀报,驿站内所有?人现在都关在后院,耿越瞥了眼床榻上的高?明进对高?晖吩咐:“这里你看着?,别再出什么事,我去?查投毒之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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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越离开后,高?晖走向床边,高?明进闭着?眼,呼吸微弱,面色苍白无?血,额上还有?冷汗冒出。
他想到了母亲,当年也是这般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一天天喝着?他给的毒药,一天天地消耗性命。那时?看着?母亲病情日益加重,他怪父亲不请好的大夫,母亲体贴父亲的不易,劝他说:“你爹爹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不可怪你爹爹,是娘身子不争气,福浅命薄。”
那么多年,父亲在外读书,常不在家,母亲一人抚养教育他们?姐弟四人,从没有?半分?抱怨,还总是教他们?姐弟体谅父亲不易,教他们?尊重敬爱父亲,做个孝顺的孩子。可身为父亲的高?明进,却让他们?姐弟亲手将毒药喂进母亲的口中。
母亲直到死都相信自己的丈夫,相信他在尽力救她,临终前还叮嘱他们?姐弟要懂事听话,好好读书。甚至还对他们?说,若是自己死后,父亲续娶,也要敬继母如亲母,不可让父亲夹在中间为难。
为难?高?晖觉得这个词太讽刺,母亲真是高?估了高?明进的良知。
他高?明进何德何能?,配得上自己母亲的好。
看着?床榻上虚弱不堪的高?明进,高?晖冷声道:“你以为你现在死了,就能?够不被问罪?高?家就能?够躲过去?,不受连累?我告诉你,就算你刚刚真的中毒身亡,高?家同样会被问罪。你趁早死了脱罪的心!”
高?明进缓缓睁开眼,眼神略显空洞,微弱地道:“是有?人给为父下毒。”
“高?总督,你当我是傻子吗?你身在高?位多年,素来饮食谨慎小心,岂会发现不出汤有?问题?你不过是想借着?有?人下毒的机会,顺理成章以死脱罪,来个死无?对证。”
高?明进眼中有?些许光,盯着?高?晖看了片刻,看着?与?他相似的眉眼中的愤怒和仇恨,他暗暗叹了声,再次闭目。
高?晖道:“贪赃受贿,杀妻弃子,你这种人老天不会让你这么便宜地死。”
高?明进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着?,没有?出声。
高?晖继续问:“可知对你下毒是何人所为?”
高?明进沉默了好一阵低哑的声音道:“想杀为父的人太多,猜不到。”
“如此?看,你是真该死。”
高?明进眉头蹙了下,喉咙里被刚刚灌下碱水催吐,这会儿难受地又?咳起来。
旁边靖卫见此?走到小炉前提起水壶倒了杯热水,正准备端过来,抬眼见到高?晖冰冷警告的眼神,悻悻地将茶杯放到矮桌上,走回原处侍立。
高?明进瞧见高?晖和靖卫的举动,咽了咽口水,喉咙又?疼又?痒,又?咳了几声。他撑着?身体想起身,浑身酸软无?力,胸口和腹部的疼痛还未消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坐起身靠在床头,此?时?已经咳喘不断,再没半分?力气。
他没再动,缓了一阵,吃力地道:“就算是犯人,也该给口水喝吧?何况为父现在还未有?定罪,还是江原总督。”
高?晖不买他的账,“你这话对三司的人有?用,在靖卫面前就是废话一句。”
高?明进沉默须臾,平息自己的呼吸,说道:“为父本也以为陛下会让三司会审此?案,未想到将此?案交给你们?靖卫司。”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好。”
高?晖不知道好在哪里,但从高?明进的眼神中,他确定对方的确带着?几分?庆幸。高?明进此?人心思深,他有?些担
忧这里面是不是会有?什么变故。今日有?人对他下毒,差点要了他的命,已经是给靖卫司找麻烦。
他高?明进是关键之人,他若死了,案子审不下去?,陛下必然降罪靖卫司,降罪于他和耿越。
他提醒对方:“你在京为官多年,该知道靖卫司是什么地方,靖卫司经手的案子都是怎样的结果。待进京入靖卫司诏狱,好不好也变知晓了。”
高?明进没有?说话,靖卫司审讯的手段他曾见识过,他咳了两?声,轻轻叹息。
这时?靖卫端着?汤药进来,放在床头小几上,高?明进伸手去?端,发现自己的右手腕酸软无?力。这些天手上戴着?沉重冰冷的手铐,刚刚又?中毒折腾一阵,这会儿伸出的右手微微颤抖。
高?晖也瞧见他右手腕被手铐磨破的痕迹。高?明进皮肤白皙,手腕一圈青紫和破皮暗红伤疤尤为醒目。
高?明进用左手去?端,奈何够不到,侧身太吃力。高?晖看他别扭的动作,不悦地皱眉,示意靖卫将汤药端给他。然后吩咐靖卫看守,自己去?后院看看是否查到什么。
第187章
驿站后院地面盖一层厚厚的积雪。驿站中?上到驿丞下?到烧火的伙夫全都站在院中?吹风淋雪。耿越正在审问今日可能接触到高明进?吃食之人?。
几人?自是全都不认,耿越听完几人?的陈述,最后锁定在送吃食的差役身上。只有此人?将吃食端到房间这段时间是单独一人?,有下?毒的机会?,且此人?在被盘问的时候眼神慌乱,一直紧张扯着袖口。
“本巡使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毒是不是你所投?”耿越严厉地问。
差役腿一软扑通跪下?去,战战兢兢地回道:“小人?不敢,小人?绝没有下?毒害那位大人?,巡使大人?明察。”
耿越见差役还在嘴硬,直接对靖卫吩咐:“绑了用刑。”
两名靖卫立即上前?拖人?,差役吓得大叫冤枉,见到高晖此时过来,苦苦哀求:“高大人?,小人?冤枉,小人?没有毒害那位大人?,求你替小人?求求情?。”
高晖冷冷地望着差役,喝道:“放肆!那位大人?亲口对本官说是你下?毒,你还敢狡辩!不知死活!”
差役如遭雷击身子顿时僵住,院中?众人?惊骇唏嘘,耿越也诧异。转瞬想?到高晖审讯惯用以假诈真,以虚击实,明白其意,配合着改口怒道:“毒杀朝廷大员是死罪,父母妻儿连坐。”询问驿丞此人?身份家?中?住址,命靖卫即刻去拿人?。
差役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哀声?求饶,不敢再隐瞒,倒豆子似的全都吐出来。
“昨日有个人?给小人?一大笔银子和一包药粉,说今日几位大人?入住驿站,让小人?这么做。那人?说是让人?上吐下?泻的药,不要人?性命,只是想?阻几位大人?晚几日进?京。小人?真不知道是毒药。若知是毒药,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求二位大人?饶命。”说着砰砰磕头求饶。
“什么人??”高晖喝问。
差役吓得哆嗦,畏惧地回道:“那人?头脸包裹严实,小人?没瞧见长相,但个头和小人?差不多,听声?年纪不大,说着一口官话?。”差役将昨日的情?况如实禀报。
这般模样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可以辨认。事发时驿站周围都是靖卫看?守,没有发现?任何人?可疑。原来凶手?提前?就安排好暗杀,今日根本没有出现?。
耿越对差役呵斥:“靖卫司抓的人?,你也敢动,你是活腻了!”命靖卫将人?先绑了再审,接着叫驿丞到跟前?斥责一番。驿丞大气不敢喘,唯唯诺诺应是,心中?对差役恨得牙痒痒,出这么大的事,自己这驿丞是干到头了。
院中?其他人?也都跟着提心吊胆,怕那位大人?再出什么意外,自己受池鱼之殃,做事全都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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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进?喝完药后就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已经是次日,身体状况较昨日好一些,面上依旧惨白没有血色。从忝州过来这一路颠簸,寒天囚车内折磨,人?已经消瘦不少,此时看?去倒像久病之人?。
高晖过去继续问高明进?暗杀他的是何人?。高明进?靠在床头,冷淡地笑道:“为父若知晓,岂会?让对方得逞?”
高晖狠狠翻他一眼,“你是巴不得对方得逞,既能为自己脱罪,还能把罪责转嫁他人?身上。”
高明进?轻咳两声?,露出一脸疲惫,没有再说话?,伸手?取过床头的一卷书翻到昨日午后看?到的位置,不打算再回应这个问题。
驿站之内,高晖不便对其严审,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押着人?入京,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他吩咐靖卫小心盯着,转身朝外走。
高明进?忽然冒出一句:“你大哥也快回京了。”
听到兄长,高晖顿步回头看?向高明进?,想?知道他死到临头还想?耍什么花样。
高明进?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掩口轻咳一声?,叹着声?道:“西域归顺,雍凉收复,西北平定,他功不可没,回京后必然会?得朝廷重赏重用。有此功劳,加上他的才学?品行,只要不参与党争,今后仕途必然坦荡顺遂。”
高晖冷笑,“是不是让高总督失望了?”
高明进?长长吐了口气,若有所思一阵,道:“能平安归来就好。”
高晖最见不惯他假惺惺的样子,嗤笑道:“高总督,这出戏已经落幕了,你不必再演,也趁早收起你的算盘。我大哥在临水县那些年一次次遭高家?加害,鬼门关逃生;及第后被你逼迫在史馆默默无闻六年,仕途几乎断送;三年前?再次遭你设计带着刚生产完的妻子和满月的女?儿前?往西北。大哥即便再仁善,也不会?对你有半分恻隐之心,只希望你早早到泉下?跪在我娘面前?给她磕头赔罪。”
提到自己的原配夫人,高明进?黯然神伤,低垂眉眼没再说话?,幽幽叹了声?。
高晖蔑视一眼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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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之事很快传入京,传到皇帝的耳中?。
这个时候还想?要杀高明进?,无非是怕被他牵连。高明进?这些年做下?诸多恶事,手?里还握着那么多官员的罪证,谁都怕他供出自己来,每个人?都想?在他认罪前?灭口。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时,搁下?手?中?的书卷坐直身道:“看?来高明进?知道的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