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须臾,车马驶到?跟前,缓缓停下。俞慎思忙迎过去。俞慎言掀开帘子见到?幼弟,激动地跳下车张臂扑上前抱住俞慎思,欣喜若狂,“思儿,没想到?是你来接我们?。”
“我想早点见到?大哥,”俞慎思也激动地开怀欢笑,“大哥一路可顺利?”
“顺利。”俞慎言拍拍弟弟的?背,松开手?臂来满眼欢喜地将弟弟上下打量,发现弟弟成熟不少,就?是身板看上去还是那么清瘦,让人心疼。幼弟这几年的?经历他从信中全都知?晓。自己?在?西北不易,幼弟在?江原和?京中也不轻松,还要面?对高明进?。
“辛苦你了。”
俞慎思调皮道:“大哥说这话小弟就?惭愧了,有大姐、姐夫和?二哥在?,我想辛苦,也轮不着啊。倒是大哥这几年辛苦。”
俞慎思也打量俞慎言,面?皮粗糙,不似以前在?京时白白净净,身体健壮结实许多,握笔的?手?如今长了茧子,眉眼间也多了经历过沙场血战的?将士才有的?刚毅威严。如此?变化便能让人窥得他这几年的?艰辛。
这时赵宁儿下车来,赵宁儿除了肤色黑了些,没有太大变化,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眼神反而没有以前清冷,温柔许多。
俞慎思抱拳施礼,“见过大嫂,大嫂一路辛苦。”小久也跟着他见礼问安。
赵宁儿笑着抚着小久的?肩头,关心地询问他读书习武的?近况。然后询问俞慎思家里的?情况。
“家里一切都好,都想大哥、大嫂和?珏儿。”不见俞如珏出来,他问起来,才知?回?来的?路上珏儿吃坏肚子病倒,这会儿在?休息。
俞慎思走到?马车边,撩起车帘朝里面?瞧,兽皮毯子上睡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娃,五官和?赵宁儿很像,此?刻面?色不太好。他心疼孩子,吩咐身边随从,待会儿回?城请大夫到?宅上。
赵宁儿宽慰道:“不必太担心,路上请大夫瞧过,没大碍,如今回?来,养两日就?好了。”
“珏儿在?车中睡不安稳,大哥、大嫂咱们?先?回?城吧,爹娘和?大姐他们?估计都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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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路上俞慎言与俞慎思同乘一车,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先?是道分别?几年的?相思挂念,然后说起西北和?朝中的?事,自然而然提到
?高明进?。
“现在?是什么情况?”俞慎言问。
俞慎思道:“前些天陛下在?朝会上命人将他的?那份认罪书当?文?武百官的?面?宣读,是要不留余地地彻查。现在?除了高家和?与高家相关的?人还关在?靖卫司诏狱,其他犯事官员都移交三司,对外公开审理。”
“陛下对他还是留了情面?。”
俞慎思点了点头,“其实这么多年他不仅为郭家敛财,也帮朝廷敛财。大哥应该记得当?年刘庆辅科举舞弊案。当?年东南军饷,运河治理,各处都需要钱粮,而国库亏空,他向陛下献计设局查抄刘庆辅和?一批富贾盐商,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如今清田纳税之策顺利推行,让国库有了盈余,陛下又是爱才之君,不可能不念及他这些功劳。
他还有一狡猾之处,当?年新策提出得罪整个官绅阶层,他料到?自己?的?结局,便开始将贪墨之财全都拿出来赈灾救济和?资助官府、军队。前几年东南的?军饷,有一部是南原商人资助,便是他的?安排。若非是高明通父子不甘心最后留下了几十万两,想查到?证据还没这么容易。”
俞慎言沉着脸暗暗叹了声,“总好过拿去挥霍奢靡,他也算最后还存一点良知?。”
俞慎思不以为然,摇头道:“他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权衡利弊后被迫选择。如果不是家中暗探和?沈家的?线人一直盯着,高旷已经将钱财转移到?海外,甚至带着高家人偷渡去南海。若真那般,二哥二嫂就?成了高家的?替死鬼,俞家和?沈家也会受株连。”
俞慎言望着幼弟露出几分欣慰,这几年幼弟独自在?朝中面?对高明进?,被逼成长不少。他笑着拍了拍幼弟手?臂,感慨道:“一切快结束了。”
俞慎思却笑道:“一切才开始。”
俞慎言迟疑一瞬,会意地点头,笑着改口:“是,一切才开始,前途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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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纶还在?对外称病,俞慎言回?京后便先?回?家见父母,和?家人团聚,次日才进?宫面?圣述职。
皇帝见到俞慎言喜悦溢于言表,君臣相谈许久,说尽西北之事,直至日头西落,如当?年他向皇帝献策一般。
皇帝在?召俞慎言回京起就在想要怎么安排他,一直没寻到?合适的?位置。吏部蔡尚书想让这个学生走白尧的路子,谏言让其继续留在?翰林院供职,或者到?詹事府、左右春坊。
兵部侍郎杨锋知?道俞慎言是个实干官员,便提到?兵部职方司一位郎中上个月丁忧归乡,欲将人要到?兵部,顶替这个位置。皇帝思量后,也不是十分满意,但目前是最合适的?位置。念及赵宁儿随夫前往西域联络众部,与西北将士并肩作战之劳,加封赵宁儿诰命,以示恩宠。
官眷后宅中有句话叫“进?士易考,诰命难封”,这话倒是不假,朝野上下为官者如云,但是其妻加封诰命者却不多。
后宅夫人们?私下里夸赞赵宁儿有眼光,当?年下嫁给一个看不见前程的?八品小官,未想到?短短几年不仅夫君升官,自己?也跟着夫君封了诰命。
俞慎言听到?这话,反驳道:“宁儿的?诰命不是因为我,是她自己?挣来。但凡她是个男儿,以她这三年在?西北的?功劳,也能为自己?挣个一官半职。”
这话传出去,众人不由想到?了赵海川将军的?夫人,随夫镇守东南二十多年。将门之女,有其母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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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夫妇此?次回?京风光之事暂且不说,且说俞慎言回?京的?消息高明进?不知?从谁口中听说,向靖卫提出要见俞慎言,靖卫以靖卫司的?规矩为由拒绝。高明进?提了多日,靖卫无奈,只能将此?事禀告高晖。
高明进?当?初知?晓俞慎言可能回?来,高晖已经怀疑他想耍什么花招,现在?得知?兄长回?到?京城便想要见,岂能是善事。
“大哥不会见你。”他断然拒绝。
高明进?再次请求:“为父知?道你所虑,为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还能对他有何?伤害?为父只是想临终前再见见他,这已是为父与他的?最后一面?。”
高晖不为所动,“大哥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你。”
高明进?从板床上起身,蹒跚地走到?牢门前,抚着门栏咳了声,道:“为父养了他十年,在?京中看了他六年,为父知?晓他性子,你将此?话告知?他,他会来见为父。”
这也是高晖不让兄长见他的?原因。
兄长不似他心肠够冷,也不似三弟因年幼对高明进?没有任何?感情。兄长与高明进?十年父子,幼时得过他多年疼爱,受他教?授诗书写字,对他的?怨恨之下还有一丝丝年幼时的?父子情。
高明进?就?是知?晓了兄长心中尚存这点父子情才想要见,他又岂不是想要利用这点父子情?
高晖想到?前段时间高明进?问他的?一句话,此?刻猜到?高明进?的?意图。“你是想大哥借着现在?功劳在?身,恩宠正盛,让他替高昀高晔他们?向陛下求情?”
高明进?未答。
高晖觉得讽刺,他们?姐弟四个他可以不择手?段加害,而高昀兄妹三人,他却千方百计为他们?谋后路,甚至临终前还想着利用他们?姐弟救他们?。
“高明进?,你怎么有脸!”高晖陡然怒骂,咬牙切齿地斥道,“想都别?想!”
高明进?心气不顺又咳了两声,身子有些不稳,撑着门栏坐在?一旁矮桌边,语重心长地道:“他们?亦是你的?亲手?足,真心敬重你这位兄长多年,未有对不起你。”
高晖怒道:“他们?是你的?儿女,不是我的?手?足!你别?白费心思,等三司那边案子审结定罪吧!”说完决然地转身离开,并吩咐看守的?靖卫,“定罪前看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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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诏狱内越发阴暗湿冷。
诏狱另一端的?一间牢房内,高昀坐在?板床边望着熟睡中清瘦虚弱的?弟弟,满眼心疼。在?他的?眼中,弟弟性子内敛沉闷从小不喜说话,但是很听话,无论是长辈的?话,还是他这个哥哥的?话,弟弟都听,甚至知?道是错的?,他也会听。
他曾因为这个教?训过弟弟,听话是好事,但是也要分是非对错。
弟弟说,因为是至亲骨肉,是一家人,无论对错他都要护着家人。也因为此?,在?被靖卫提审的?时候,即便受刑昏过去,他也未吐一个字。
看到?弟弟这般,他无法去责怪弟弟,他就?算错了,他也只是想尽自己?所能保护爹,保护亲人。
他帮弟弟将被子掖了掖,这简单的?动作已经消耗了他许多力气,不禁咳嗽两声。高晔许是身体太弱睡得太沉,高昀的?动作和?咳声没有惊扰他半分。
“小晔,你想保护爹,保护家人,二哥也想。”他又克制不住地咳了一声,身子瘫软,双手?撑在?板床上,低低的?声音道,“爹的?罪太重,谁都无能为力。二哥能做的?,只有保护你,保护娘和?昕儿。”
高昀又看了弟弟一阵,这时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此?时是诏狱内看守最松的?时候。
他站起身,因为病这么久身体太虚,他撑着墙走到?牢门边,透过门缝朝外面?瞧,没有见到?看守的?人。一般这个时辰靖卫不会频繁过来巡视。
他顺着牢门慢慢跪下,含泪对着外面?三叩首,“爹、娘,请恕孩儿不孝。”抬起身已经泪流满面?。须臾,他撑着木栏站起来,回?头再看向板床上熟睡中的?弟弟,轻声道:“小晔,二哥希望你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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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还在?睡梦中就?被敲门声吵醒,来人禀报:“高昀自-杀了。”
他急匆匆穿戴赶到?诏狱,见到?高昀躺在?牢房地上,一副吊死的?惨状。旁边牢门上,一条用囚衣撕成布条做成的?绳索还拴在?那里。
高晖心里一时间不是滋味。他再恨高明进?,也终是做不到?对高昀铁石心肠。
他走到?高昀身边,蹲下-身抓着高昀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几个月身心折磨,高昀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手?握在?掌心,好似握着一把冰凉骨头。
幼时喜欢追在?他屁股后面?“大哥大哥”叫个不停地的?小男孩没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是在?替父赎罪,也是想用自己?自-杀为弟弟妹妹换一条活路。
高晖眼中酸涩一股暖意涌上,“你没察觉吗?”他质问跪在?一旁的?高晔。
高晔面?如死灰,眼眶红肿,魂不附体,目光呆滞地望着高昀的?尸身默默流泪,对高晖的?问话充耳不闻。
高晖轻轻松开高昀的?手?,摆放在?身前,站起身吩咐靖卫将人抬出去,高晔还是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当?靖卫将高昀抬走后,高晖看着失魂落魄的?高晔,心生怜悯。高晔与高昀是同胞兄弟,从小感情深厚,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兄长死在?自己?面?前,甚至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兄长有了自-杀的?机会,岂不自责自恨。
他上前一步去扶高晔,高晔缓缓地抬头看他,一双泪眼充满悲痛绝望,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忽然,他察觉腰间一动,腰刀已握在?高晔的?手?中,刀尖正对向自己?的?腹部,他急忙出手?抓住,夺下腰刀,反手?给了高晔一耳光,怒斥:“放肆!”
高晔本就?身体病弱,被这一耳光扇倒在?地,他此?时才哭出声来,昂首对着高晖痛哭喊道:“二哥死了,二哥死了!我没有照顾好二哥,我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我让二哥在?我的?身边死了!”高晔捶胸号啕大哭,“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二哥,不是二哥!”
“该死的?人是高明进?!”高晖愤怒地教?训,“他一人作恶,害了所有人!你们?母子,还有我们?母子!”
高晔崩溃大哭,一声声喊着“二哥”,最后悲伤过度身体没撑住晕厥过去。高晖安排靖卫看着,别?让人醒来做傻事。
高昀自-杀的?消息传到?高明进?耳中,他僵坐床边许久,眼中憋着泪。忽然干呕几声猛咳,咳出血来,人紧跟着仰面?瘫在?板床上,没了动静。
靖卫怕他这会儿出事,立即开门进?去瞧。高明进?两眼直直看着牢顶,一动不动,像中了邪。靖卫喊了好几声,他才有了反应,抓着一名靖卫要求见高昀。
“人已经抬出去了。”
高明进?绝望地慢慢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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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昀自-杀的?消息立即在?朝中传开。这个时候自-杀,目的?何?为一目了然,逼着朝廷宽赦。若幼子小小年纪在?靖卫司也被逼自-杀,朝廷为平非议,定要赦免高明进?家眷。不少官员暗暗感叹,高明进?怎么能养出这样有担当?的?儿子。
皇帝听闻高昀惨死,高晔在?兄长死后亦企图自-杀,虽心中不悦却也感慨,高明进?一个杀妻弃子之人,为何?生的?孩子个个有情有义?。
俞家听到?消息也纷纷沉默,俞慎思回?想起那个笑容干净的?单纯少年,心中隐隐作痛。他尚不足十七之龄,什么也没做错,就?因为有高明进?这样的?父亲,要受这些折磨,最后惨死。
“三司那边案情进?展如何??”俞慎微问,想知?道这个害死身边无辜亲人的?罪魁祸首什么时候能够定罪。
“有陛下施压,太子主理,百官盯着,没人敢搞小动作,一切顺利,现在?已经审得差不多了,据今日所报,这几日就?能够结案。”
俞慎微叹了声气,“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是什么罪。”
俞慎思见俞慎微神色,是有一些不忍。俞慎言和?高晖二人也因为高昀之死动了恻隐之心。
最后,高晖开口道:“高大人的?案子还属于靖卫司在?审,最终定罪不经三司,依陛下旨意。”
俞慎言道:“按理是如此?,但陛下将高大人的?认罪书公之朝堂,其他犯官移交三司,最终定罪还是要考虑三司的?态度。”
俞慎思也道:“无论最后是怎么定罪,必然是陛下和?朝臣们?商议后的?结果,我们?的?身份回?避此?事最好。”
俞慎言和?高晖双双沉默未言。
李帧开口附和?:“小思说的?是,这件事陛下不追究小晖的?罪责已经是恩宽,也是看在?俞家的?份上,对于高晔和?高昕是怎么处治,你们?最好回?避,万不可让陛下觉得俞家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几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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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俞慎思去勤德殿奏事,恰逢太子、三司陪审的?官员,还有几位六部九卿的?长官在?殿内议事。不用打听便知?道是结案定罪。他看了看手?中的?奏本,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便与内侍道了声让他待会儿传个话,待这边结束了自己?再过来。
恰时一个内侍从殿内走出来,见到?他在?,匆匆走到?跟前道:“陛下知?晓俞员外今儿过来,已经有了旨意,让俞员外过来就?进?殿候着。”
俞慎思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便向内侍打听殿内现在?情况。
内侍道郭家和?其他犯官的?罪已经基本商定,现在?正在?定高明进?的?罪。
俞慎思闻言,心里骂了句自己?,没提前打听消息,撞了这个时辰过来,遇上这事。皇帝有旨意,他只能硬着头皮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