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百龄
俞慎言不知高明进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高明进这几年一直在盯着他。否则不可能拿到他这几年春秋两考的所有文?章。而且盯着他的人可能就是他身边的人。
本?以为这几年高明通兄弟消停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原来是把明面上的手?伸到了暗处。
他心底升起几分寒意。
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俞慎思?此时也心有余悸。这几年他们姐弟一直在高明进的眼皮底下,只?是,高明进既然?派人盯着俞慎言,应该有很多机会动手?,竟然?由着他一点点成长,倒是让他有点捉摸不透。
这人心思?太深。
他明年也要?考排云书院,不知道高明进会不会也在他身边安插个人?
此人比高明通兄弟二人手?段阴狠,不得不提前防着。
他微微垂眸想着此事。
俞慎言欠身客套道:“高大人过奖,承蒙高大人厚爱,晚生?浅薄之论,让大人看?笑话了。”
高明进笑了笑,将?文?章放在手?边茶桌上,如话家常般说道:“这几年你成长很快,的确是我没想到的。然?春闱虽不必太过担忧,想要?考出好名次却?非易事,殿试更?是如此,若是落在三甲,恐要?等补缺。如今朝中之事,你许是不太清楚,你既过来我便与你说说,免得你两眼一抹黑。”
俞慎言以为高明进只?是客气话,却?没想到高明进并未敷衍,真?的一件一件与他详说。
高明进所谈之事,有些是他前几天去?拜访白尧时谈到,高明进所言与白尧略有出入。可以看?得出是二人对待一些问题上态度不同,这源自白尧身在翰林院,高明进身在户部,各自立场不同。高明进竟没有将?他朝偏了引,像真?的要?帮他。
春闱前不少举子去?拜访同乡官员,或者拜访乡试座师,都是想得到这些朝中官员的指点。俞慎言今日过来不过是碍于礼不得不来罢了,他从未想过从高明进口中听到只?言片语朝堂之事,更?别说他的提点。
高明进一连串操作,让兄弟三人如坠迷雾,一时不知对方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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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上次没能够听到白尧与俞慎言的谈话,这次倒是把高明进对朝局的分析听全。
朝中局势颇为复杂,陛下想做的事太多,但国库不足是最大的弊病。太子和衡王年岁渐长,这二年参与政事,朝中明年有了站队的倾向?。很多政令因?为牵扯到党派利益,实施起来举步维艰。
陛下是一个头两个大。
高明进身在户部,自不会轻松哪里去?。
听了许久,俞慎思?也看?出来,在这个士农工商的阶级时代,剥削先从商人开始。如今朝中对于增加国库想到的法子,一是卖官于商,二是提高各种商税。他们觉得还不够,如今又?有官员提出增加田税。
一群吃皇粮不纳税的人,中饱私囊,净想着怎么去?压榨
底层百姓。大盛朝百姓赋税徭役虽不重,底层百姓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这口饱饭还没吃几年,这些吃饭不种田的人又?要?折腾。
看?高明进演了半天戏,装足了“慈父”,他谨遵俞慎言叮嘱忍住没开口。如今听到高明进这个身在户部的官员,对增加赋税盘剥百姓的事持赞同的态度,俞慎思?终于忍不住,怼道:“以晚辈之见,与其卖官于商和不断提高商税、赋税压榨商人百姓,不如官绅纳粮,再抄几个巨贪来得快。相比向?内索取,不如扶持海外贸易……”
话未说完,其他三个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俞慎言严厉呵斥:“住口!”
俞慎思?悻悻闭嘴。
俞慎言忙起身道:“高大人莫怪,舍弟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是晚辈管教有疏,请高大人见谅。”
高明进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一直没太在意的小少年,此时被教训得有点不服气,面露倔强。看?得出对朝臣们提议不满,或者说对他的看?法很不满。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恰逢他春闱伤了手?,算命先生?说此子与他命中相克,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孩子。加之这孩子走路、说话都很晚,并不像聪慧的孩子,他也没怎么上心过。
听闻今年年初参加童试,县试得了案首,府试第二,半点不比兄长差,反而有过之。
今日倒是让他见识到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语出惊人。
他冷笑问:“官绅纳粮?你知道会得罪多少人吗?知道实施起来多难吗?就连你大哥和你都是利益受害者。”
俞慎思?自然?知道,自古以来,触动上层阶级利益,实施起来都难。
“提高商税和田税也难,不过难的是商人,是穷苦百姓,没人在乎,他们也没办法像高大人这般站在朝堂上为自己争辩发声罢了。”
高明进冷笑问:“你这是替他们与我争辩?”
俞慎言再次呵斥:“思?儿,不得胡言!”
俞慎思?明白俞慎言担心,是怕他明面上得罪高明进,今后高明进对他不利。
就算没有今日之言,高明进就会放过他们?这么多年他们老老实实,对方不是还把手?伸到暗处?既然?注定了,不如激一激对方,或许能够看?到那只?背后的手?。
他欲再开口,触到俞慎言严厉的目光,知道对方动了怒,便不情不愿将?话咽回?去?。
对高明进恭敬道:“晚辈不敢,只?是在高家村为母守孝几年,看?到了高家族人日子不易。想着高大人如今身在朝堂,眼看?又?要?高升,必定心系族人,会替他们着想,也替同样的穷苦百姓着想。”
高明进对这个孩子打量了一会儿,幼时说话晚,如今嘴巴挺利索,小时候有点怕生?怯懦,现在想法倒是够大胆。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身上一点都看?不到幼时影子。
不说话时恭恭顺顺,乖巧得让人忽视,一开口就叛逆得很,明嘲暗讽。
他问道:“抄没巨贪,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没人给晚辈出主意,是晚辈自己信口胡说。”俞慎思?顿了下,蓦地粲然?一笑,“不过,高大人可以考虑下,晚辈倒是觉得这个可行,这个总比官绅纳粮容易些吧?”
前一瞬还据理力争,下一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得高明进心里发毛。
还真?的小瞧这孩子了。
不知刚刚一番话谁教他,目的何在,他不信是这孩子一时胡言。
他朝俞慎言瞥了眼,他对这个小少年不了解,对俞慎言了解,这孩子在他身边教养十年,是什么性?子他清楚。从这些年的文?章也窥得出,这种事不像是他教出来的。
孩子不承认有人教,他没有追问下去?,此事查起来也不难。
他笑着道:“你的想法的确能够解决国库问题,但阻力太大,不切实际。”又?叮嘱,“这种话以后别在外乱说。”
俞慎思?心道,你是怕外人知道我和你说过吧?真?有什么动静,你就是第一个被怀疑之人。
他拱手?道:“晚辈见识浅薄,自不敢在外信口开河,刚刚的话高大人听个笑话便是。”
高明进笑着点点头,不再谈论朝政之事,取过手?边小木箱,起身亲手?递向?俞慎言。
俞慎言这才注意到高明进露出袖口的右手?手?腕缠着绢帕,绢帕下似乎贴着膏药,隐隐有膏药的味道。这是当?年受伤的遗患。
受伤后的那几年,每逢阴雨寒天他的手?腕都会酸疼无力,有时候提笔都困难,甚至有大夫说今后手?可能半废了。他想尽办法,咬着牙练习手?腕力道,练习书写,虽然?受尽苦楚,却?终是有好转。后来提笔书写也不成问题。
未想到十多年过去?,手?腕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
俞慎言没接。
高明进道:“这里面是前朝杨晏大儒所著的四书纪要?原手?稿,你幼时比较喜欢这套书,我寻来送你。”
俞慎言抬眼望着高明进,不知道他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他幼时随苏夫子读书的时候,的确喜欢此书。杨大儒阐述深入浅出,容易理解。但当?时临水县零零散散就寻到两三本?,寻不到整套。后来高明进从外地求学归来,送了他一套,因?为疏忽,没有发现其中有一册书印刷模糊。高明进花了整整三日,废寝忘食,一笔一画认认真?真?手?抄一册补给他。他爱若至宝。
那时候,他或许真?的疼爱他的。
可是后来他也是真?的想毁了他,杀了他。
再看?到这套书,俞慎言不禁觉得讽刺。
他推辞道:“多谢高大人好意,如此贵重之物晚辈不敢受。晚辈打扰已久,不敢再扰高大人,晚辈先告辞。”
俞慎言带着幼弟踏出书房,高明进将?小木箱递给高晖,“替为父送过去?。”
“父亲相送大哥都不收,孩儿送大哥更?不会收。”
高明进目光严厉望过去?,高晖心里埋怨一句,接过小木箱,“是。”
俞慎言二人刚跨出高府,高晖跟着出来,无奈地道:“非让我给你送来,大哥就收下吧!若是觉得看?着碍眼,就转手?送给他人。”
俞慎言冷笑道:“他今天戏做得挺足,当?年的旧事都翻出来。我尚没弄明白他今日做这一切用意,东西也不敢收。你还回?去?。”
高晖没有强送,应下。
然?后又?拍了下三弟的肩头道:“你不是说知道分寸不乱说话的吗?”
俞慎思?本?来就想全程当?哑巴,抵不住高明进说话气人,置百姓生?死不顾。他身在户部,如果支持增加田赋,就是给天下百姓肩上再压一座山,他不得不开口。他嘀咕道:“我就是听他说那些不顾百姓死活的话不顺耳,想顶他两句。”
高晖笑了下,还是教训口吻道:“你顶他一时舒服了,不知道会惹来麻烦吗?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必然?会查你身边的人。他了解苏夫子,不会怀疑苏夫子,很可能怀疑到表哥、李夫子和白大人。白大人在朝为官,恐要?第一个被他怀疑了。”
“白大人出身官宦世家,此事触及白大人的利益,他应该不会怀疑白大人。”
“待会我也会和他解释,希望他不要?多想。”
“有劳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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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马车后,俞慎思?就看?到俞慎言冷着一张脸,瞪着他不同他说话,还在为他刚刚出口说的事生?气。
他小声道:“大哥生?气是因?为损了你的利益,还是为我担心?”
“你说呢?来的时候我叮嘱你多少遍,你答应好好的,怎么还口无遮拦?”俞慎言生?气地扯着他的耳朵教训。
俞慎思?哎哟叫疼,俞慎言松了手?,戳着他脑袋命令:“回?去?把上个月背的书全都默一遍,错一个字一戒尺。”
“啊?太多了默不完。”
“不罚你,你不长记性?。”
俞慎思?揉着耳朵,委屈道:“说不定高大人还真?听进去?我的建议呢!”
“他会听你胡言乱语?”
俞慎思?忙道:“我见他听到此话时眼中有一抹神采,似乎有想法。他距离户部侍郎还差一步,说不定觉得这是个机会呢?他在仕途钻营上什么事干不出来?”
俞慎言取笑问:“你这是帮他升官?”
“我可没那么好心。”
得罪人升上去?的官,迟早被人拽下来。
高明进真?有那本?事能够把事情办了,国库充盈,皇帝要?做的事能够实现,是惠及百姓之事,暂时让他升
官又?如何。
俞慎言盯着幼弟打量许久,想到刚刚的建议,不像是十一二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他问道:“这些李夫子教你的?”主张和想法倒是有些李帧的风格,李帧素爱史书,正史野史都涉猎,这两个月没少教他这些。
俞慎思?可不想李帧背黑锅,笑道:“我自己瞎琢磨的。”
片刻后,见俞慎言还在想这件事,便转开话题,提起高明进拿到他文?章的事,问道:“大哥觉得会是身边的什么人?可有猜测?”
俞慎言回?想片刻,摇摇头。
书院的夫子,身边的同窗,抑或是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可疑,至少他没觉得身边人有可疑之处。
但这支暗箭一直在。
“或许明年春闱,这支暗箭就离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