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吃咸蛋黄
呼吸起伏之间,时间缓缓流淌。
不稍片刻,许黟搭在她手腕处的修长手指便收了回去。
这次,不用黄妈妈开口,辛翠主动问道:“许大夫可看出其他不同?”
许黟道:“你不仅七情内伤,还因忧思过虑,使其亏损心脾,神无所护,故……”
他顿了顿,看向翠小娘子眼底处压着的乌青,在她困惑的神色中,许黟轻叹口气,缓了语调直言,“故而夜梦鬼交。”
此话一出,辛翠脸颊微白,神色愕然看他。
而她旁边站着的黄妈妈已然变了脸色,惊恐地睁大眼珠子看向许黟。
这……这……
黄妈妈呼吸都粗重了:“许大夫,你可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什么夜梦鬼交,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外面那些心思不正的辛家族人,怕是要生吃了她家六姐儿。
许黟微顿,一时半晌没明白这位妈妈怎么会如此激动。
忽而,他转念想到,此时的人们对这鬼神的避讳,以及对方还是个闺中娘子。
他暗叹,怎么把这给忘了。
但说都说了,他也不好把这话收了回去,只好与这位黄妈妈好言解释。
“妈妈莫急,魂魄不宁时,有鬼邪干正乃其属常,只要志定心清,魂魄安,便可无邪梦矣。”[注2]
黄妈妈听到这是由这情况引起的,不免怀疑。
但她不是大夫,不敢直接反驳许黟说的话,只好是将目光落回到自家小娘子身上。
辛翠已从恍然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毕竟不是软弱迂腐之人,在听到这事非她错,只是七情致病,神无所护才会有那等夜梦鬼交的噩梦出现,很快就稳定心神。
“许大夫可有办法治好?”辛翠问道。
许黟颔首:“有一方可治。”
黄妈妈急忙喊道:“劳请许大夫快快写来。”
辛翠拦着她,叫她莫急:“黄妈妈,我还有话要问。”
“是是是,是奴急躁了,六姐儿莫要怪奴。”黄妈妈忙福身,但脸上却不怕,反而高兴地笑着。
只要这许大夫能治好六姐儿的病,哪怕打骂她,她也是愿意的。
辛翠问:“许大夫,我因忧思得病,若长久以往,可有法子遏制?”
许黟:“……”
要说真的长久的忧思过度,那问题可就大了。
他能说什么,叫对方不要再继续忧思下去了,这样真的不好?还是说,只要有病症出现,就该喝药的喝药,然后以后再犯?
当然,许黟自然没法这么说。
他凝气沉思,想着这位翠小娘子为何会忧思过度,毕竟治病也要从根本上出发解决。
若是能找出病症的源头,那就此扼杀是再好不过的了。
然而,这话并不适合由他这位大夫来问来说。
许黟叹口气,说道:“翠小娘子,七情致病不是尔尔,非区区可比。若是无法当机立断,或可多晒日光,以早间晨旭为佳,并每日多在院中走动,要是能走上以千为数,那再好不过。”
辛翠微诧,未曾想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这样就可解?”她有些难以置信。
许黟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只有这样肯定没法解啊。
但晒太阳能改善心理健康,增强免疫力,还能调畅情志。至于走路,则是消耗多余的体力,出汗的同时,也能达到一定效果的疏肝解郁。
这样,翠小娘子每日把多余出来的时间用在运动上面,晚上就没时间忧愁多思了。
许黟摇头:“此番自是没法解,不过可缓。”
辛翠闻言,稍稍怅然了一瞬,旋即又收起失态的神色,决定听许黟的法子,先试了再说。
而后,她唤黄妈妈去取文房四宝。
许黟表示他都带来了,不用劳烦黄妈妈再去书房取一趟。
阿锦熟知他的操作,当即上前拉开药箱的底部抽屉,取出里面的东西,给他铺纸研墨。
接着,许黟便拿起庞博弈赠与他的歙州笔,书写下来归脾汤。
这归脾汤,最先记载于宋朝严用和的《济生方》,里面所用的药材,一开始是没有当归和志远这两味的。
不过,在后世医家们的临床实践中,这药方逐渐被医学家们完善并且扩充。
直到明朝时期,薛己在这药方里添加了当归、志远。且还在撰写的《内科摘要》里,进一步地补增治疗范围,可将这药方纳入到妇人科中。[注2]
而许黟写出来的归脾汤里,调入了辰砂和琥珀。
这两味药可治疗气血亏损引起的心神不宁,从而导致邪梦入侵的症状。
将药方写出来,许黟便把它交给黄妈妈。
等交代好如何煎服汤药,再叮嘱翠小娘子,不可再继续忧思后。
许黟便收下辛翠准备好的诊金,与她道别,携着阿锦离开辛府。
辛翠看着他稳步离开的背影,缓缓轻叹。
以后,怕是不好再相见了。
第165章
许黟从辛府出来时, 回想起翠小娘子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他一琢磨,便意识到自己过于轻率孟浪了。
世人多愚昧,他们不会在意事情本因, 单独拎出这事,只会觉得是这位翠小娘子路柳墙花,庄生梦蝶。
却不知这“梦与鬼交”之症,早有古籍记载。
其中, 隋代巢元方等太医撰著的《病源论》里, 就有云∶妇人梦与鬼交通者,亦由腑脏气弱, 神守虚衰, 致鬼灵因梦而交通也。 [注1]
而孙思邈的《千金方》里, 也记载着妇女忽与鬼交的治疗通方。另外《玉房秘诀》等古籍中,都有对此的记录。
至于宋朝之后,更有《万病回春》《医宗金鉴》等医书, 也都有记载症治的方子。
比起前朝, 《医宗金鉴》里面妇科心法要诀里的归脾汤,算是集结了历代名医的临床实践,从而改良后的新药方。
但从客观上来辩证,会得“夜梦鬼交”症,其实本质还是脏腑虚引起的。
精气神不足,就容易出现体虚的症状, 在中医上又叫“虚证”,身体出现倦怠疲劳、心悸心慌, 严重者还会视物模糊、思维混乱等。
那么在这样前提下, 出现女梦见男的旖旎梦境,就不难理解了。
阿锦不知道郎君怎么了, 为何坐上驴车后,便面沉如水,一路上闭口不言。
她以为是自己在辛府里表现不好,使得郎君失望了。
“郎君。”小姑娘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他。
许黟侧脸看去,眼里带上疑惑:“怎么了?”
阿锦道:“郎君是在怪我没看好翠小娘子的病吗?”
许黟:“?”
他恍惚片刻,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想到他这一路回来,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倒是把阿锦给吓住了。
许黟缓缓摇头:“我知你水平,今日让你诊脉,确实存在着让你多攒经验的想法。”
他目光落到随着车厢摇晃的幅度而摆动的帘子,失笑道:“至于你能不能看懂,知不知如何开药方,最终我都会出手验证。”
毕竟,阿锦离出师还有距离。
许黟怎么可能完全放手,让阿锦独自应对。
阿锦知晓郎君不是因为他而心情不好,瞬间就放心了。
但她还是不解,小声地问道:“郎君心情不好,是为何啊?”
许黟垂放在膝盖处的手掌,手指微微曲起。
他在思索着,后面若是复诊,该如何面对这位翠小娘子。
不过令许黟意外的是,这事之后,翠小娘子并未再差遣小厮过来请他出诊。
很快,岁暮天寒,梓潼县的冬日寒峭入骨。白日里,街市上的行人渐渐减少,平头百姓若是无事,不再轻易出门。
连那些沿街乞食的乞儿,都已经见不到几个了。
空中时不时的飘着鹅毛大雪,落下来的雪还没消融,又有新的落雪覆盖,一层层交叠,积雪很快漫过脚踝。
街道司的衙役们叫苦连天,在这样寒冽的天气,还要出来扫街上的积雪。
有的挨不住冻,不到两日就受风寒病倒;有的则是双手双脚都出现了冻疮,皲裂。
城中医馆人满为患,多数都是来治疗风寒和冻疮皲裂的病人。
这样的天气,许黟自然是暂停了摆摊出诊。
他在租赁的屋子里,守在暖炉前,搓着双手,吃着阿旭从炭火中挟出来的芋头。
芋头外面的表皮烤得黑漆漆的,闻着有股浓郁的焦香味。
几个烤得香喷喷的芋头挟出来后,阿旭又将挂在上面的陶罐取下来,倒出里面装着的牛奶。
煮沸的牛奶,少了之前的腥味,上面飘着红枣、肉桂,里面还有枸杞和姜片。
倒在陶碗里面,奶香味扑鼻,颜色又好看。
许黟捧了一碗握在手中,暖了暖手,低头喝了一口带着香味的热牛奶。
半碗牛奶下肚,感觉身上的寒气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