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百穗仰起头,痴痴望着她的脸,半晌,绽开一个天真的微笑,“多少痛我都不怕,只要能回到小陆娘子身旁。”
陆紫翘阖上眼睛,羽睫轻颤,泪珠几要夺眶而出。
第102章
“小百穗, ”叶蓬舟抛着蚕豆,问:“你还记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百穗神色逐渐痛苦,面孔变成青紫, 肌肤浮现火烧过后一块又一块斑驳的疤。
“我记得,”她瞪大双目, 轻声道:“一座庙。”
逢雪霍地抬起眼, “什么庙?”
“很小, 四四方方的,没有窗户。”
叶蓬舟笑了, “小百穗,你这听起来不像庙宇, 反倒像个棺材。”
百穗摇了摇头, 认真说:“是庙, 庙里有供桌,供桌上是血。”
陆紫翘神色凝重,“以血为食,淫祠野庙。”
“既然是庙, ”叶蓬舟越发好奇, 问道:“里面拜的是什么神呢?”
逢雪也望过去,心悬在半空。她心中也有一座庙, 庙里有个不知名的邪神。
“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娘娘。”
百穗坐在凳上, 慢慢道:“我记不太起来了, 只记得那一座庙,庙里有个穿白衣的娘娘。”
“白花娘娘。”
小百穗扁了扁嘴,“白衣娘娘有些可怕。她出来后, 我便记不清事啦。”
陆紫翘摸摸她的头。
“白花娘娘神秘莫测,在白花教的教义里, 教徒们死后,便能被白花娘娘带到一个安宁美好的乐土。”
叶蓬舟嗤了声,把蚕豆抛到嘴里,咬得嘎嘣响。
他们都知道白花教的教义是屁话,纯粹糊弄人的。但当真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做出种种惨绝人寰之事。
历朝历代这么多年,白花教都是致力于祸乱世道,蛊惑人心的邪魔外道,有时被打压几近消亡,但只要稍微乱一些,便又重新出现,短短几年就能搅得人心动荡,天翻地覆。
“白花教能利用所谓白花娘娘,将人变成妖魔?”陆紫翘蹙起蛾眉,清瘦面容浮现淡淡愁思,“在山上时,师长们反复叮嘱,仙道贵生,世间唯生灵最重,而人尤其贵重,上可成仙成神,下能堕为邪魔,祸害苍生。”
满城恶鬼在活着时,也不过是普通布衣百姓,所念无非一日三餐,衣食饱暖。
小百穗以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但白花教确有手段,把人变成恶鬼,炼作妖魔。
“我近日观天象,灾星又起,青黑云彩铺在晨雾消散的天空,似乎是有尸乱之象。”
逢雪颔首,“白花教教唆都尉,欲炼尸兵。但是,”她话锋一转,呼出口气,“白花教已除,待我们回去,把都尉给抓了,就能把这件事给解决啦,师姐务须顾虑。”
“辛苦师妹了。”
逢雪:“本就是我应做之事。”
陆紫翘敬她一杯酒,笑道:“可惜我死得太早,与师妹遇见太迟,若是我们同在山上修行,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
逢雪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轻声说:“若无师姐……挺身而出,世上应已无我。”
酒杯轻撞,酒液与月光一起入喉。
两人相视一笑。
“师妹,”在送逢雪离开时,陆紫翘从废墟里翻出一方匣子,木匣是用沉香木雕成,入手沉甸,香气幽然,“若是师妹回到山上,能否帮我把这盒药送给紫云师叔。她的腿脚不好,没有药,该一直疼着了。”
逢雪犹豫片刻,“我或许还要等很久才回山上。”
陆紫翘微笑,“无妨,丹药能保存很长时间。”
逢雪抿了下嘴角。
陆紫翘看她表情细微变化,问:“师妹?”
逢雪接过木匣,淡淡道:“没什么。有机会的话,我托人去送给紫云师叔。”
陆紫翘又翻出几十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她过去炼的丹药,大部分已经失效,只有几瓶保存完好。
“师妹拿着,可惜这儿不长药草,只有过去的一些丹药还存着,”她微微笑着说:“师妹,若受什么伤需要医治,便来我这儿吧。”
逢雪拱手,“多谢师姐。”摸摸空空如也的符咒袋,她面上露出赧然神色,“师姐……可还有符咒吗?”
陆紫翘忍俊不禁,“我给师妹画几张便是。”
从陆紫翘这儿顺了好些丹药、符咒回去,逢雪腰间的符咒袋重新鼓鼓囊囊。
她心情大好,心中想,在山上时,紫云师叔总夸三师姐,看来三师姐名副其实,果真是个顶顶大好人。
当了鬼也是个慷慨温柔的顶顶大好鬼!
不似某人……
她微微侧目,望向旁边的少年。
少年人眉眼带笑,满面春风,身披着月色,衣袍当风,越发显得俊美风流。
看起来心情极好。
可不好嘛。
方才喝完掌柜送的那壶酒,他将枌酒夸了又夸,然后叹了口气,露出怅惋之色。
掌柜问:“郎君为何叹气?”
叶蓬舟愁容满面,“尝了您家的酒,别的酒便只是白水了,想到日后只能喝白水解忧,我怎么笑得出来?”
“这有何妨!小郎君带一些出去便是!”
他解开腰上小小葫芦,递过去,“劳烦掌柜将我这葫芦装满便好。”
“这么小的葫芦能装多少酒?拿大一些的酒囊装吧。”
“无妨,一葫芦足矣。”
掌柜勺了好几瓢,再一晃葫芦,里面酒液哗啦作响,似乎只装了个半满。他笑道:“难怪只要一葫芦呢,原来小郎君的葫芦内有乾坤哩。”
又几瓢酒液进葫芦,依旧是半满。
几大瓮酒进去,还只是半满。
到后面,掌柜脸上的笑容消失,神色幽怨。
店里的酒空了一大半,这葫芦竟还未满。
逢雪看不过去,瞥眼少年弯弯的眉眼,桌底下脚一抬,然后,重重踩下。
叶蓬舟接蚕豆的手一顿,蚕豆掉在了地上,咕噜噜转动。
“呀!”后面传来掌柜兴奋的声音,“满了满了!终于满了!”
……
“连鬼都欺负。”逢雪没好气道。
叶蓬舟言辞凿凿,“小仙姑,你答应过我不拆我台的。”
“那是……”她声音低了下来,语气有些心虚,“说好的是去骗黑老爷的月露酒。”
“骗妖怪和骗鬼不是一回事?”
逢雪说不过他,扭过脸。
叶蓬舟便拱手求饶,笑吟吟地说:“小仙姑毕竟是仙山下凡,见不得我们这种下作手段……”
逢雪拧眉,面色薄怒,这次是真有些生气了,“谁说你是下作手段?”
叶蓬舟微微一怔。
逢雪抿了抿嘴角,轻声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叶蓬舟托着下巴歪头看她,眉眼逐渐弯起,笑问:“为何不许呢?”
逢雪垂下眼睛,盯着地上两人斜长的影,身在闹市,周围人来来去去,唯有他们在地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风吹云动,月弄花影。
她撩起眼皮,飞快望了眼旁边的少年,“因为你很好。”
大风吹起少年的红衣黑发,他弯着如画眉眼,绽开微笑,低声说:“小仙姑,你才是……”
逢雪认真听他的话,但等来的只有清风拂弄草叶的絮絮私语,不由问:“才是什么?”
叶蓬舟攥着折扇,手指关节透出冷玉般苍白的颜色,他轻叹一声,“尘世如苦海泛舟,小仙姑你啊,”声音顿了顿,他的目光飞快掠过这座烧焦的城池,最后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银白皎洁的月轮,“却像能照亮苦海的月亮。”
逢雪听见他奇妙的比喻,怔了片刻,与他同看明月,“那你是什么?”
“我是个,”他转动折扇,忽地做了个鬼脸,“大马猴!”
逢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他俊俏的面孔,心想,大马猴想长这样还挺不容易的。
“小仙姑知道为何吗?”
逢雪:“你有自知之明?”
叶蓬舟往前一步,生动的笑颜凑了过来,热气擦过逢雪的耳廓,“因为猴子想去海底捞月亮。”
逢雪耳朵发热,热气烧得脸颊绯红,身体不由酥麻片刻。她默念清心咒,往后退半步,把扶危横在两人之间,“走吧,阿兄还在等我们。”
……
踏出枌城的瞬息,白墙黑瓦,热闹城池,变成荒芜的废墟。
城门被烧得漆黑,大开着,黑洞洞的,阴冷刺骨的风从里面呼呼吹出。
而外面天已大白,晨雾将消,一颗寒星坠在枝头。
门口横七竖八倒着白花教徒们凄惨的尸体。
逢雪用剑挑开一个教众的身体,他翻身,露出扎纸匠那张惨白的脸。
扎纸匠身体倒是无损,神情无比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