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栅栏里牲畜们凄厉哀嚎,嘶声震天。
火势借妖风而起,整片仓库都升起熊熊烈火, 照亮漆黑的夜空。
倪小五满面红光,目瞪口呆。
白毛僵尸是馋羊肉那一口了, 跑来烤全羊了?
但冲天的火势, 比他的叫声更引人注目, 瞬间唤醒大半个城池。
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尚未穿上衣裳, 便赤足奔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可是稍有不慎, 便能祸及全城的人祸。于是无论是在睡觉、干活、看月亮, 人们纷纷起身, 或是拿起水桶救火,或是赶紧把家中值钱家当背出来。
杂乱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如同小溪汇成河流,蹦腾向火红的烈焰。
“倪小五!你怎么看仓库的!”
红光照在倪小五的脸上, 他木然扭过头, 望着赶来救火的街坊,嘴唇颤抖, 神情呆滞。
“倪小五, 你还在臭水沟里躺着呢?仓库都快给烧完了。”
“小五哥,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傻了吧?”
直到一个高大如铁塔的身影冲出人群,“闪开!”
人们纷纷让开, 为他让出一条道。
大块头手里提着两口大缸,从人群飞出, 抬手一掷,两口人高的大缸便如飞燕从众人头顶掠过,砸向火海。
火焰稍熄,一缕青黑烟气笔直上升。
“火场里可有人困住?”
雄浑呼喊如惊雷炸起,在耳畔隆隆回响。
倪小五嘴唇哆嗦着,混着黑灰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嚎道:“石校尉!闹僵啦,有白毛僵尸吃人啦!”
……
闹僵是沧州祖传鬼故事。
哪个孩童晚上哭泣时,没有被娘亲吓唬过,再哭就会有白毛僵尸循声而至,哐哐把门窗砸响。
它们力大无穷,铜筋铁骨,一蹦有三丈高,一跳有十步远,最爱吃深夜啼哭的婴童。
只有庙宇前高高的门槛,才能拦得住僵尸。
倪小五话语一落,四周一片静默。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掩住半边天。
好半晌,不知是谁先笑开,随即笑声便如烈焰,迅速散开。
“倪小五!你便是扯谎,也好歹扯个像模像样的!”
倪小五哭丧着脸,抽抽搭搭。
火焰借风而起,愈演愈烈。饶是大块头神勇,也无法让火势浇灭。
幸好此地只做仓储,众人齐心协力,在附近挖出一条深长的壕沟,不多时,马蹄答答,是城中驻兵纵马疾驰,来帮忙灭火。
一车又一车土被挖出,深长壕沟隔绝烈焰,城里专业的灭火水局运来水龙车,皮带喷出如龙水柱,浇熄扑来的火舌。
热浪灼得人们面孔焦黑,头发发卷,还有人哎哟一声,被火星子溅到,在地上打滚爬起来后,摸了摸脑袋,发现自己头上的毛全被烧掉了。
火势冲天,黑烟滚滚。
一城之人努力,勉强将火势压在一隅,使其不再往外扩散。但一片又一片相连的房屋,却被烧成焦黑废土。
许多人焦黑着脸匆忙跑出。
许多义士纵身扑入火海,拉出受困的人们。
大块头数次冲进焰海中,背出一个个被烟呛晕的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转身冲回去。
“石校尉,”有人拦住他,“火越来越大,还是别进去了,娇杏娘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大块头抹了把面上的黑灰,咧嘴一笑,露出排雪白的牙齿。他说:“娇杏才没有在家等着我呢,娇杏在那呢,你瞧。”
娇杏揽起袖子,与师野一起,用湿毛巾给昏迷之人擦浴,包裹伤者的创口。
热焰灼起她的头发,似乎是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抬起脸,望向了大块头。
目光相对,女人微微笑开,火光照在平日苍白清瘦的一张脸上,那对眼睛里有火焰在摇曳。
“娇杏,我进去了啊。”
娇杏点了下头,“好。”
但这次大块头只身扑进火海,许久没有出来。妖风又起,本已转小的火苗忽又冲天而起,通红的火舌舔舐夜空,滚滚黑烟遮蔽了明月。
眼见石校尉久久不出来,人群中难免窃窃私语。
“火势又大了,石校尉进去快一盏茶功夫了。”
“就算石校尉神勇,这么大的火,也……”
两人交头接耳,瞟向低头给伤者递凉茶的女人,“可惜娇杏小娘子。”
“听说她家不在这边,跟随石校尉千山万水来到沧州,要是石校尉出什么事,小娘子一个人在沧州,可怎么办哟?”
人群中流言蜚语,落到了师野的耳朵里。少女瞪了眼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心中难免忧愁,那些人说得不错,大火烧了这么久,大块头还没出来。
就算是神仙,也在火海里撑不了这么久吧。
她心烦意乱,手里那碗药汤洒了大半。
娇杏接过那碗药汤,喂给受伤低吟的患者,轻声说:“不必担心。”
“娇杏姐姐,你不担心吗?”师野瞪圆眼睛,蹲在她的身边,歪头望着她。
娇杏摇头,神情平静,“石大哥可比天神,英勇无敌,一定会无事。”
师野见她神色从容,也定了定心,继续跟在人群中,帮忙为烧伤的人敷药擦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空气中蔓延开烧焦的气味。
挖好了沟渠,处置好伤者,人们终于从忙命的奔波救火中得空,望着熊熊火焰,有时间忧愁了。
有坐在地上嗷嗷啼哭的婴孩。
有所有财产都被付之一炬满面木然的商贾。
也有庆幸火焰吞噬的大部分是仓库,没有蔓延到自己家的人。
一道身影越过深沟,从火海跳了出来。
师野急忙拿着条浸水的冰帕子迎上去。
那人脸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大喊:“快拿点水过来。”
娇杏双手递来碗冷水。
“迟大哥,”师野惊声问:“你什么时候也跑进去啦?”
迟露白没有说话,一口把冷水喝完,坐倒在地上。
“幸好你没事,不然怎么像迟姐姐交代。”师野惊魂未定,拿凉帕子给他擦脸,擦到眉眼时,忽然愣住。
男人左边眉毛被烧掉半截,本来是个英俊俊挺的潇洒青年,现在显得怪滑稽的。
师野吐了吐舌头,“迟大哥,你破了相啊。”
“破相就破相吧,我又没有心上人。”迟露白满不在乎,望向娇杏,面上忽带几分愧色,“我方才去找大块头了。”
他顿了片刻,“抱歉,没有找到他。”
娇杏沉默半晌,神情没变,只是双手攥得紧了紧。她看着通红火焰,火苗噼里啪啦响,带着火星的黑烟直上云霄,好似能将天空烧出一个口子。
就算天神转世,在这样的火势里待上半个时辰,怕也是凶多吉少。
迟露白抿紧唇角,神情沮丧。
娇杏低头,朝他一拜叩谢,“多谢迟大哥。”
迟露白连忙摆手,“别这么客气,我也没找出他来。唉,里头火太大,烧裂的柱子往下掉,再往里就进不去了。”
他摸摸鼻子,心想,整片相连的屋舍都垮下来,大块头估摸着也……
连他也差点被压倒,一命呜呼。
他吸吸鼻子,迟疑地左右张望,喃喃:“奇怪。”
“奇怪什么?”
“谁家种了兰花吗?怎么闻见了花香。”
……
话语间,一道金光法罩如钟落下,罩住了大火。
火势不再随风往外蔓延,燃烧许久后,天空下起绵绵细雨,火焰终于越来越小。
透过熊熊火光,可见里面坍塌的街道房屋相连,化作漆黑一片废墟。
天将明时,大火终于熄灭,城中响起不绝的欢呼声。
年轻僧人低叹一声,松开紧合的双手。
“明澄法师,”行四摇动折扇,笑问:“费这么大劲救一群刁民,他们又不知晓,更不会心生感激,岂不是白费功夫?”
明澄轻转动手腕的佛珠,垂眸不语。
“法师修为精深,我自然比不上,”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只是,别为刁民劳力费心,等贼子来犯,没修为再为都尉大人撑起一方金光法罩,千条万条的贱命,也抵不过都尉身上的一根汗毛。”
他这般的话,显然很让都尉欢喜。
都尉笑道:“行四,明澄法师是万法寺得道高僧,慈悲为怀,济世救人,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死,是吧?只是,”他话锋一转,“法师,行四的考虑也不无道理,你是派来保护本官的,孰轻孰重,可要看得分明。”
明澄沉默不语,手指捻动佛珠,神色苍白而肃穆,宛若一尊石雕的佛像。
行四也笑:“高僧果然非同寻常,菩萨心肠,不似我,心中只挂念着大人。”
都尉越发喜欢这个能言善辩的青年,“行四,你这张嘴呐,在白花教里真是屈才了,等日后我们一起见节度使,我举荐你做个官试试!”
“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