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逢雪攥紧剑柄,丝丝殷红从虎口渗出,染湿了掌心。她站在车前,红袍被风鼓起。
都尉往外望去,只见蛊虫嗡鸣,如乌云席卷,转瞬把剑客的身影淹没。
黑漆漆一片虫雾,再看不清那道红色的笔直身影。
蛊虫的厉害他是见过的,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上,能在几个瞬息之间,就钻入人的身体,把人咬得只剩一张皮。地上许多空荡染血铠甲,便是士兵的血肉被蛊虫啮噬殆尽后,剩下的残骸。
看着少女被虫雾淹没,都尉心想,她应该死了吧?
但是他又冒出一个想法——她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果然。
漆黑虫雾里亮起一线冷白如月的剑光。
噼啪声中,蛊虫尸体落满地面,与血泥混作一起。
少女面无表情,鼓动的红袍外,覆盖了层淡淡黑气凝成的铠甲。
“阴铠?”行四诧异地挑了挑眉头,“阴司的东西,没想到仙师也能弄到。仙师果然厉害。”
他拱了拱手,嘴角扬起抹笑,“不过,就算阴司铠甲能挡得住僵尸虫蛊,又能挡住地下的那位吗?”
地面猛地一颤。
逢雪皱紧眉头,眸中闪过诧色。
白花教的青年哈哈笑了起来,大笑:“仙师,你可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
逢雪没有说话。
但她清楚看见,地面像一片血肉凝成的海洋,泛起波浪,残肢断臂汇聚成巨浪翻滚。
轰隆——
轰隆隆——
地面之下响起惊雷,土地颤动间,裂开条深长缝隙,青绿尸气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遮天蔽月,浓雾从都尉府漫开,往四周扩散。
地上的肉块残肢有生命般蠕动,无论人和尸,都仿佛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将被巨浪吞噬。
唯有行四早做准备,坐在金光法罩笼罩的车上,笑道:“仙师在青溟山学艺不精嘛,难道不知道,沧州的地下,埋着哪一尊妖魔?”
白花教作为一个延绵千年的邪魔外道,不信神祇,却崇妖魔,对古往今来的妖魔,研究颇为深刻。
看见少女微蹙起眉,面上闪过一丝迷惘,行四的笑容越发灿烂,饶有兴致打量剑客。似乎在她身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将人逼入绝境,让他如沐春风,心情舒畅。
他转动折扇,拱手谢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仙师,带这么多新鲜血肉过来,替我唤醒女魃。”
师野听见这两个字,眼睛瞪圆,“赤水娘娘?”
第114章
赤水娘娘是赶尸匠的守护神, 也是赶尸一行产生的原因。
天上神女为了击败魔物,被魔气所染,化作人人畏惧的旱妖, 容颜枯萎,乌发垂落, 溃烂的尸体在人间四处飘荡, 遵循本能想寻找家的方向, 回到云端赤水之畔。
所过之处,旱地千里,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赶尸的祖师爷走到她的面前,说要带她回家。
一人在前面走, 摇晃铃铛, 喊“魂兮魂兮归故乡”;一尸在后面跟随, 听见铃铛声响,迈动僵硬步伐。
神女堕为妖魔,自然是再回不去天上了。
于是她们来到沧州雪山之下,天河流淌向人间之处, 魃枕着雪山, 在离家最近的地方安息。
而如今,千万年的安眠被惊扰, 地底长眠的赤水娘娘也有苏醒之状。
地面化作片赤色的海洋, 裂缝冲出青黑尸气。
尸兵们在尸雾里咆哮, 身形陡然增大,血淋淋的尸块弹跳蠕动,化作一只只狰狞怪物。
这些怪物是由断臂残肢拼凑而成, 三头六臂,挥舞鲜血淋漓的臂膀, 把附近一切拖入血海里。
形势登时逆转。
骑兵们身下的骏马哀鸣,跪坐在地,挪不动步子。
李璋面色大变,翻身下马,在地上一滚。
只听一声绝望嘶鸣。
陪他征战沙场的良骏天狼便被一截十来只断臂组成的触手拉入血海里。
他弯弓,来不及射箭,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狼被数条触手撕成了碎片。
李璋掉转方向,射穿一条臂膀,飞身过去,把陷入血海的同袍战士拉了出来。
“少将军……”
那兵士嘴唇颤抖,面色苍白,不再如之前对战僵尸时骁勇无畏。
再如何勇敢,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眼前场景远比僵尸惊悚恐怖,超出凡人想象的极限。
让人看见后毫无反抗的念头,只想着扭头便跑。
“少将军,”兵士眼中浮泪,颤抖着说:“怎么会这样啊……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李璋抿紧嘴唇,没有说话,试着弯弓,射向一个个血肉拼成的怪物。
只见少年在血海里踩着尸体跳动,衣袍鼓动,救出好几个士兵,丢到了李璋身边,说:“你们快点跑吧,这儿你们已经救不了了。”
李璋看着他,问:“能跑到哪里?”
叶蓬舟微微一怔,想到什么,笑道:“这可不知道啦,要真是魃,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整个沧州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你们有骏马,说不定真能跑掉呢?”
李璋抓紧手里的长弓,又问:“榆阳的百姓,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们没有骏马,拖家带口,莫说跑过僵尸了,只怕许多人宁愿死在这儿,也不愿抛弃一生辛劳打拼来的家业。
李璋俊面绷紧,皱紧眉头,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见他踩在尸块上,黑色衣袂飘飘,神情自若,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你们若要跑,可要快些,不然待会,就算骑上日行八百里的好马,也跑不脱了。”
李璋问:“你呢?你不跑?”
他不是宣誓要为国效忠、马革裹尸的将士,家乡也不在沧州。
甚至,少年瞧上去俊美妖异,不太像个好人。
既然所谓妖魔如此恐怖,他又为何要留在这血海翻腾、妖魔重重的炼狱?
叶蓬舟如画眉眼弯起,下意识望向血海深处,血雨腥风,尸气如障,时不时亮起道明亮剑光,劈开了血腥。
“明月在此,我为何要逃?”
“啧,”他上下打量一眼李璋,嘴角衔起散漫笑容,“毛都没张全的屁大小子,不懂吧?”
说罢便拔出长刀,脚踩尸块,径直跳入血海里,衣袍高高飘起,似乎真是逐月而去。
“少将军。”士兵们聚在李璋身边,“我们听他的,赶紧跑吧。”
“你来骑我的马!”
有人把他缰绳塞到他的手里。
李璋环顾四周,神情迷惘。
饶是沙场上骁勇善战,兵士都喊他少将军,铠甲下沾血的面容仍过分年轻,眉眼显得有几分稚嫩。
他看着冲天而起的黑气,瘴雾里咆哮的僵尸怪物,和簇拥在自己身边的同袍,沉默片刻,似下定某种决心,松开了缰绳,重新攥紧长弓,“我不走。”
“少将军!你还年轻,不能折在这儿。”一位老兵说:“我为你断后,你快些上马,不然我们怎么和将军交代。”
李璋摇头,倔强地说:“大家逃吧,我不能走。”
“主帅不走,我们岂能当逃兵?这是死罪!”
“今日军令不做数,想离开谋求生路的,不算逃兵。”
李璋拉弓,射穿一只僵尸,“我来为你们断后。”
“我也不走!”一个中年男人苦笑一声,“我的婆娘孩子都在榆阳,婆娘身子不好,一双娃儿年幼,跑肯定跑不远,若是抛妻弃子,那还算个人吗?”
“那我也跟将军一起。”年轻的士兵擦干脸上血泪,“我家人都被北蛮杀死,无牵无挂,不过几个大一点的僵尸,和北蛮有什么区别!若是榆阳有变,北蛮入侵,到处烧杀抢掠,我死去的家人会在地下骂我咧!”
许多士兵神色变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将家安在了榆阳,父母衰老,妻子弱小。
有人亲眷都被蛮族杀死,怀揣一腔怒火与仇恨才参军,势要人头做酒杯,痛饮仇雠血。
也有人年纪轻,血犹热,心志比天高,还记得自己从军时,许下保家卫国的誓言。
“我说,”薛靖平嘶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我们是少将军的部下,打了这么多场仗,难道咱还怕死吗?”
一些将士拿刀戟拍动盾牌,“不怕!不怕!”
“沧州百姓视我们如英雄,给咱送花送馒头的,还有大娘瞧咱衣裳破了,偷偷给咱补好的。难道咱还要把他们抛在这里,让他们被僵尸给咬死吗?”
更多的士兵眼中含泪,拍着自己胸铠,铠甲哐当作响,“不能!不能!”
“值此世道,就算咱跑了,能跑出多远?躲过了僵尸,能躲得过北蛮吗?躲过了北蛮,能躲得过盗贼吗?逃一辈子,能逃得过地底祖宗的眼睛,能逃得过自己的良心吗?”
群情激奋。
士兵们面容坚毅,眼睛通红,大声喊:“不逃!不逃!”
大块头站在众人中,望着这群只到自己腰间的士兵,怔了片刻,他刚从军,对沧州情感不深,又是孤儿,记事起唯一相伴的老师父远在灵石城。
他想,自己可不怕僵尸怪物,但他又为何而战呢?
来不及想太多。
他看见少将军拔出长剑,便高举手里的军旗,冲在最前。
军旗飘飘。
他听见自己的同袍大声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