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几声雄鸡唱响,人间城池还未苏醒,山上云雾翻滚如浪, 晓钟敲响,两道人影在山阶上扫拾落叶。
这活本不必轮到易家两兄弟。
然而自上次同逢雪打架后, 他们被罚了几十杖, 还要苦哈哈扫半年的山道。
若只是扫山道就罢了, 偏偏每日早晨,山上乌泱泱飞过大片鸟儿, 如乌云席卷,云过后, 两个少年身上落了一身的黑的、白的、灰的鸟粪。
易家兄弟无奈, 只好早起扫地时, 披上蓑衣,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看见鸟儿过来,便拿起扫把,严阵以待, 如临大敌。
“这鸟儿也恁记仇了。”易存二嘟囔。
“小声些!你想让它们听见吗?”
易求二连忙压低声音, 左右张望,生怕让那群报复心极重的山雀听见。
否则, 可不止是每天早晨淋他们一身鸟粪了。
但还是不免憋屈, “咱学了一身术法, 偏要挨臭鸟的鸟粪,真没意思。这鸟真奇怪,迟逢雪不过喂它们吃几个饼子果子, 我也喂了,为啥它们吃完, 还要在我手里拉一坨呢?”
易求一:“它们就跟迟逢雪一样,身上每一根毛都是犟的!”
“犟种和犟鸟交朋友。”易存二说着说着就乐了,咧开嘴笑了起来。
“说起来,”他挥动扫帚,拂去山阶落叶,“迟逢雪下山好几个月啦。”
易求一“嗯”了声,“三四个月吧,她下山的时候,山上桃花还没开,现在桃花落了,栀子香正浓。”
“难道她真的不回来了吗?”易存二有些心虚,“我也没想把她欺负走啊。”
易求一暗暗翻个白眼,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被挂在悬崖上乱晃滋哇儿乱叫的惨痛经历,傻弟弟全忘记了,还以为迟逢雪是以前那个迟逢雪。
下山后,她先杀鬼修,又诛黄妖,消息都传到了山上。
吕山派还特意呈上书信感谢她救了自家两个小孩性命。
如今人人都知道,青溟山上出了个了不得的剑仙。百里之外,妖魔辟易,无人敢试其锋芒。
然而,她之前明明没这样厉害。
她是从十里街回来,才变得如此厉害,难道是在那儿获得什么机缘?应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吧,不然师长不至于瞧不出来。
易存二没想这样多,挥舞扫帚虎虎生风,边说:“哥啊,你说那时候,她说的是不是真事。她变得这样厉害,说不定真的是她把师兄给救回来了呢。”
易求一沉默了。
易存二继续大喇喇说:“不过要真是她救了师兄,怎么后面把师兄捡回来的是风师妹?想不通——”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感觉脑子不够用了,“风师妹总不会骗我们吧?”
“师妹才不会说谎!”
“那当然。”易求二倒也没怀疑这个,“就算撒谎,也不会和咱们撒呀,我们可是一起逃难一起讨饭的情分。不过风师妹以前就很有自己的主意……”
他喃喃说着往事,忽地,听见一阵簌簌振动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更快一步,扑倒在地,拿蓑衣盖住全身。
“哥!鸟来了!”
群鸟振动翅膀,掠过浓雾,飞过头顶。两兄弟缩成乌龟,等鸟儿飞过。
然而这次,雀鸟却在空中盘旋得格外久,清脆的啾鸣一声接一声,婉转悠扬。
等半晌,“粪雨”迟迟没有淋头。
两兄弟贴在地上,听见了脚步声。他们将斗笠露出条缝,往外望去。
白雾深深,山岚聚散,鸟儿簇拥一道提剑的人影缓缓靠近。
踩在地上的十方鞋轻软,悬在腰间的长剑微晃,年轻剑客面色如霜,却在看见他们二人时,微微挑下眉,露出丝惑色来。
别说。
逢雪在山下砍了这么多妖魔,也没见过这阵仗。
易家兄弟俩瞬间从地上弹跳而起,震惊道:“你回来啦!”
逢雪看着满山的鸟雀,噙起淡笑,“是啊,倒也不用五体投地来欢迎,我又不是你们的祖宗。”
“迟逢雪——”易存二气得大叫,又不知怎么反驳。他心想,下山的时候,明明迟逢雪不善言辞,怎么一回来,嘴巴变得这样毒?
逢雪:“没领到红包,你生气啦?”
易存二气得跳脚,“呸,我又不是你孙子,要红包做什么?”
“原来不是啊,”逢雪松了口气,“瞧你们匍匐在地上,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两个龟孙子呢。”
易存二被连番讽刺,却不知道怎么回嘴,急得抓耳挠腮,面色通红。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迟逢雪,你怎么变得这样、这样……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易求一把弟弟拉到旁边,朝逢雪拱手,“山上正在早课,早些进去,兴许还能赶得上一顿早饭。”
逢雪颔首,越过他们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挥手丢来一物。
易存二还以为是暗器,吓得闪到一旁,低头看,却是个油纸包,他好奇捡起,打开纸包,煎肉包子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而来。
自从被罚早上天不亮扫山道,他们就没吃过一顿热乎饭,每日风师妹会送些包子馒头来。但包子早就凉了,里面有陷也是没滋没味的素野菜,怎么抵得过这样热乎、油滋滋、冒着肉香的大肉包子?
他的肚子马上咕咕叫起来,“哥,这包砸不会有毒吧?我们吃不吃?”
易求一握紧扫帚,努力不瞥向油包子,“别忘了迟逢雪记仇着呢,放毒不至于,万一她下巴豆呢?”
易存二咽了口口水,仔细一想,确实大有可能。他们之前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火气上涌,忍不住揽起袖子打架,打得鼻青脸肿。
按照迟逢雪记仇的性子,在包子里放什么东西,真是太正常了。若真是个肉包子,才不对劲。
少年努力把视线从肉包子上扯开,但香气还是直钻他的脑门,肚子仿佛藏着一田的蛙,叫得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真是……”他吞下口水,艰难道:“用心歹毒!如斯恐怖!”
————
逢雪不知道,喂鸟剩下的几个包子,能让两个少年胡思乱想。
她快步走回山上,初晨阳光穿透山岚洒落,古老的道宫沐浴的阳光里,呈现淡金的光辉。古松沙沙,仙鹤梳翎,宛若神仙宫阙。
山上的早课刚结束,弟子们冲向斋堂,声势浩大,抢饭抢出蝗虫过境的气势。
逢雪避开人潮,纵身跃上屋顶,几个轻盈纵跃,便如山间的白鹤般,掠过翘起檐角,晃动铜铃,跃至半空,身子忽地一沉,仿佛是被人扯住了双脚。
她翻身落地,刚站定,便听见一声笑,“你这孩子,地上的路不走,非学猴儿在屋顶翻跟头。”
逢雪搓了搓被山风吹红的脸,露出讪笑,喊了声“师叔”。
毕竟下山时,还斩钉截铁说过,再也不回山上,这还不到一年,就重新上来了。
自然是有很多理由——要禀告师长白花作祟之事,要给三师姐传信,要为紫云师叔疼痛的腿送上灵药……
但归根究底,她知道只有一个原因。
“师叔。”逢雪弯起嘴角,走进堂内。紫云真人方讲完早课,一盏昏黄的灯火照出她闪烁银光的白发,她卷起道书,面上的皱纹似更深了,人也瞧着有些疲惫。
“安置好家人了吧。”张紫云起身想将书卷放回架子上,刚站直,就因脚上传来剧痛,不由趔趄了下,下一瞬,白影从眼前闪过,一阵冷风飘来,她被双有力的手扶好,对上了少女明亮干净的眼神。
张紫云微怔片刻,而后笑了笑。
逢雪把她扶好,拿起书卷,放到架子上。
山上有许多活计,整理书架上被弄乱的古籍便是一项,以前她常来这边给紫云真人帮忙,师叔脾气好,人也慷慨,每次都会送她不少符咒丹药,或是为她开小灶,耐心讲解她听不懂的道法。
虽说有师父给的牌子,她能随意取用法宝符咒,但她还是更喜欢干活去换来“报酬”。
逢雪抿嘴,将书卷整理好,又扫去架子上的落灰。
张紫云锤着老腿,笑道:“阿雪做事还是这样认真。 ”
这孩子做事细心认真,她素来很喜欢,不过以前想到她一门心思撞南墙,心中可惜,如今看她剑道有成,又舍了旧情,在山下闯出一番威名,不由觉得欣慰,嘴角弯起的弧度愈深。
“先前你杀那鬼修,听说你们是给他的丹炉里下了药?”
逢雪颔首,蹲下来给她揉腿,边说:“蔓山君为飞升喜极忘形,开宴请附近妖怪喝酒,我们先给酒里偷摸下了点料,等他们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把朱砂之类的辟邪之物都倒进了丹炉里。”
张紫云听得大笑,“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样机灵了?”
逢雪小声嘟囔:“倒也不是我这样机灵。”
张紫云笑了半天,又问:“那灵石城的黄妖呢?听吕山派的人说,黄妖自称黄太奶奶,有一堆子孙,同当地的太守勾结在一起,还有个身负阴司旗令、术法奈何不了的女鬼和魔婴。”
这样的错综复杂的情势,就算是他们在,也未必能轻易解决。
黄太奶奶好对付,可无论阴司,还是官衙,同哪一个扯上关系,都会让原本简单的降妖除魔变得异常复杂。
张紫云垂眸,望着眼前的少女,剑客的手轻柔地按揉她松弛的肌肉,僵硬冷涩的血液重新在老迈的血管里流通。
逢雪道:“也并非我一人之力,女鬼被太守害死,奉命来讨债,把太守先杀了,人死债消,再有什么扯不清的要去阴司算了,她身上的令旗自然也无用。杀死那黄妖,还要多亏了师叔给我的雷符。紫府天雷劈下来,邪祟烟消云散。”
腿上隐疼稍缓,张紫云轻叹一声,“小雪,在山下,你受苦了。”
逢雪翘起嘴角,笑着说:“我不觉得苦,师叔,你知道的,我就喜欢自讨苦吃。”
张紫云一时哭笑不得。
逢雪给师叔揉了会腿,见她心情不错,便问:“师叔,我在山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事。”
“是什么?”
“有个人死了,无常来勾魂,却找不到她的魂魄。”
“大抵是被邪祟吃掉了魂魄,或者被邪修拘使,藏了起来,以施展什么邪法。阿雪,”紫云真人不忘叮嘱道:“这般拘役魂魄的邪修罪大恶极,心思狠毒,遇见后,不必多说什么,直接杀了便是,你心地单纯,容易被骗。”
逢雪垂眸,眼睫轻轻一颤,说:“师叔,万一他是好人呢?”
张紫云轻轻笑了下,“小雪,好人怎会拘使别人的魂魄?”
“比如,我遇见一个残魂,马上要魂飞魄散,可我不愿让他消散,便用法子留住他,滋养魂魄,这样也算邪修吗?”
沉默许久,紫云真人才说道:“……魂飞魄散,也不过复归天地间,浊气沉于地,清气散于天,何必过于执着呢?”
逢雪哼了声,嘴快反问:“那师父在枌城设大阵又是为什么?说到底,设阵不也是拘使魂魄,不让他们消散吗?”
紫云真人沉默了,清晨昼光透过窗,洒在她的下半身,而上半身依旧隐没在昏黑里,白发垂落,皱纹深刻,一双浑浊的眼定定望着蹲在阳光里的少女。
逢雪心中暗暗后悔,在山上时,师叔就慈蔼宽容,待她很好,师叔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紫云真人此时出声,声音似一个老旧风箱沙哑疲惫,“你见过你三师姐啦?”
逢雪默默拿出瓷瓶,放在桌上,“三师姐让我带给师叔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