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蔓山君用的邪术,其实很简单,是一个“偷”字。
人间常有偷命换命之说。
世人笃信,命有贵贱。有人生来家财万贯,有人生来本为草芥。命贵之人,就算暂时贫贱,也终会一飞冲天,命贱之人,坐卧金山银山,到头终是一场空。
但“命”是可以被偷走的。
富贵的命,被人用邪法偷了后,便会贫困凄凉,而偷了好命的人,自然是锦衣富贵,一生好运。
所以人们的生辰八字,总不肯轻易说出,就把自己的命,被邪道人偷走了。
蔓山君偷的也是命。但他偷的,是死人的“命”。
张家的老太爷仁善,百年前救济无数灾民,身死后又护佑一方,积攒许多功德。
后来蔓山君来到此地,发现老太爷后,便想到了一法。
他挖开老太爷的棺材,将自己封进棺中,魂魄俯身在老太爷的尸身上,窃取阴德,吸收张家供奉上的香火。
他生前是有些本领的邪修,又持之以恒,经营了数十年,到如今取而代之。
功德圆满的是张老太爷,将作神仙的也是老太爷。
但蔓山君偷梁换柱,取代老太爷的位置。
现在只差服下金丹这一步,他便能一跃飞天,功德圆满,去当神仙了。
蔓山君举杯畅饮,面上不免得色,“告诉你们便也无妨,只是我这法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你们能效仿,也是你们的机缘。”
黑袍蛇妖吃完斑鸠妹妹,吐着蛇信,笑道:“我常听说,人间有‘偷人’一说,没想到你这老鬼玩得更花,连鬼都偷。”
蜘蛛妖声音尖细,似是在刻意模仿人间少女清脆的嗓音,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其古怪刺耳,矫揉造作,“嘻嘻,我们可做不到呢。原来要升仙,先得做人,做人就已经够难了,就别指望升仙啦。”
蔓山君笑着勉励道:“你们好好修行,先修炼成人,再努力为仙。”
蜘蛛妖嘎吱嘎吱嚼着桌上肉食,边道:“当了人以后,我可不愿为仙,还是当人自在一些。”
“是啊是啊,这年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妖怪们对人世的变迁更加敏锐一些,“世道快乱了,到我们出山的时候。”
蔓山君问:“诸位有何打算?”
硕鼠道:“我准备买个官当当,尝尝当人上人的滋味。不过得离得远一些,青溟山附近我可不敢待了。”
一个鸦精说道:“我将去北方,听说那儿在打仗,地上堆满尸体。”
它的眼睛红光冒出,语气憧憬,“都是些难得的美味呀。”
“还不如去景州,那边遭了大旱,死的人更多。”
鸦精“呸”了声,“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吃起来有什么味儿?嚼起来硬如金石,小心把牙崩了咧。”
众妖哄然大笑。
妖怪们说起人肉的滋味,不由群情激昂,有妖说老人的肉枯柴,但嚼起来另有一番滋味,适合下酒;汉子的肉紧实,妇人的肉软嫩,婴孩的肉自不必说,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都怪青溟山!”忽有一妖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这群小道人,我何必吃个人都躲躲藏藏,只敢找些深山老林的人吃?”
其他妖物纷纷附和。
一个健壮的狼妖大声道:“好不讲理的道人!我才吃了几个人,他们就要剥我的皮,那砍头的刽子手,砍过的脑袋成百上千,他们为何不去杀?坐在衙门里那些老爷,偷偷贪了给灾民的粮食,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为何不去杀?只是欺我一个妖怪,生得柔弱罢了!”
“没错没错,就是欺负俺们妖怪柔弱。”
“人食我,我食人,本是天道,青溟山凭啥子要逆天而行?他们逆天而行,迟早会遭报应!”
又有一个妖怪埋怨:“是了,他们那么穷酸,衣服上好几个破补丁,不想着去赚钱,反而来抓我们。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妖兄为活命宁交出万两白银,结果他们把妖兄拿去炼丹了,人间说有钱不赚王八蛋,我看青溟山的人都是群王八蛋。”
“大家莫急,”蛇妖笑着说:“天命将至,就算是青溟山,也改不了天命,马上便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大家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众妖更加激动,笑声犹如浪潮,一波接一波,震得地面隆隆,酒液摇动。朦胧洁莹的月色,也蒙上层晦暗诡异的妖气。
忽然有一妖高声道:“山君,好没意思,有酒有月,却无肉可吃!”
它说的肉,自然不是桌上摆的“肉”。
蔓山君笑着说:“有酒岂能无肉?早为大家准备好了。”
他屈指点了点桌面。
几个纸人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盘子上红布掀开的那刻,逢雪忍不住别开了脸。
只听那蔓山君笑道:“听闻在南越有一道名菜,叫做烤乳猪,今夜我们不妨来试一试烤乳人。”
妖怪狂笑起来,喧嚣吵闹,分食盘中之人,宛若炼狱。
逢雪走出了宴会。
重新回到炼丹的院子,她掀开面纱,闻见清凉夜风,才压住反胃与不适。
世上的妖魔鬼怪,大多是如此,好吃人、凶狠、嗜血……
《云游手册》中记录下的种种杀妖灭鬼,剥皮炼丹的方法并非残忍,而是不这样做的弟子,早就被妖物吃掉了。
若有一日,她也会变成这些东西的同类吗?
逢雪想起前生,一时恍惚,直到听见叶蓬舟的声音,才回过神,偏头望去。
月色空濛,少年人面孔苍白如纸,眼睛却十分明亮,“小仙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逢雪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扬眉笑了起来,“好巧,我也有个危险的想法。”
第019章
“小仙姑,你说,馒头君真的能当神仙吗?”
逢雪摇头,“当然不能,法分三乘,仙有五等,天仙、神仙、人仙、地仙、鬼仙。像张老太爷这种,生前只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但行善积德,死后护佑一方,或许哪个地方缺阴神,会召他过去,让他做个地府小吏、一方土地。”
“总之,馒头君……蔓山君口里的得道飞升、超脱物外的天仙,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但凡他在青溟山学几年,就知道修行这事走不了歪道,用旁门法术,就算一时瞒天过海,也迟早会遭到天谴。”
叶蓬舟笑呵呵地说:“看来馒头君是输在读书太少了,若是他像小仙姑这样,见多识广、博闻强识……”
“打住,”逢雪叫停他的恭维,“别嬉皮笑脸了。你当真下定决心?”
她不知此时叶蓬舟的实力如何,但看上去不比她强多少。
而她与一只硕鼠相斗,都显艰难。
宴席上的大妖都比硕鼠强大凶残,他们与之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逢雪在山下时,只想保住张家两个孩子的性命,趁机领教下所谓蔓山君的本领,可是,听见那些妖鬼交谈,目睹他们食人凶残相,她的意识到一件事。
今夜以后,众妖各自离开,去其他地方兴风作浪,若是放它们自由离去,不知会死多少无辜百姓。
索性,把它们全杀了。
时间只有一夜,回青溟山求助是来不及了。逢雪咬了下唇,颇为心疼地拿出腰间木牌。
凌云真人所赠的桃木牌来自千年桃木精。
他年轻时外出游历,梦中斩妖,救下一棵老树精。树精为了表达感谢,便取出自己一截木心,送给真人。
木牌佩在身侧,对人有颇多好处,但对于邪异妖鬼而言,却天生克制压抑,是极佳的灭邪之物。
前生逢雪的木牌在一次生死搏斗中丢失,她本想今生好好带在身上,当作怀念。
但……
逢雪抬手,木牌落向丹炉,木牌将被火焰吞噬时,一只修长雪白的手接住了它。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叶蓬舟念着牌上刻字,问道:“小仙姑,这木牌看起来挺不错的,留着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有办法!”
逢雪问:“什么办法?”
叶蓬舟从怀里掏出个褐色小陶罐,说道:“我这儿有药。”他拿出一颗丹药,“大泽上的水鬼胡子——哈哈哈当然不是真水鬼胡子,我给它瞎取的名字罢了。”
水鬼胡子名叫阴露草、鬼泣草,长在鬼气浓厚之处,草上露珠盈盈,是极好克制妖鬼的药草。
叶蓬舟又说了几味药,皆对妖鬼有不错的克制作用。
逢雪看向他手里那颗平平无奇的小黑丸,“所以,你有这东西,为什么一早不拿出来用?”
叶蓬舟一怔,哈哈笑了几声,企图蒙混过关。
逢雪“哼”了声,“把牌子还我。”
叶蓬舟莞尔,拿起木牌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在她伸手去接时,忽然把木牌转到掌心,紧紧握住。
逢雪:“还给我。”
叶蓬舟笑着说:“小仙姑,若是重要之物,可别这样轻易舍去了。下次,我可不轻易还你。”
逢雪接过木牌,一言不发地放在胸口,闷闷说:“谢谢。”
叶蓬舟听后,桃花眼弯了弯。
两个人蹲在丹炉旁,看着在火焰的炙烤下,里面各色药材逐渐融化,不多时,一缕金色的液体在炉中凝结。
金液中又隐隐有血红、深黑、惨绿的颜色。
“还真被他炼成了丹。”叶蓬舟啧啧称奇,“小仙姑,你见过这模样的丹吗?”
逢雪摇头,“没见过。”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声音,连忙把手按在剑柄上,戴上面纱,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后走,来到一丛灌木前,拔剑便刺。
“仙姑饶命!”
长剑离男人的面孔只有一寸。
张荇之苍白着脸,举起手,从杂草里爬了出来,小声说:“是我。”
逢雪:“你怎么过来了?”
张荇之心虚地看她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睛,说道:“我看纸人把你们抬起来了,便悄悄跟在后面,本想跟着你们的,结果白雾散了后,便找不到你们了。”
逢雪问:“那你怎么寻到此处?”
张荇之讪讪笑,“蔓山君……不就是我家祖坟的那座山嘛。我便想来祖坟看看……”
逢雪又气又叹服,“你胆子是真不小。”
叶蓬舟拉住张荇之的手,笑着说:“壮士,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好缺了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