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人人都想着归去,我却觉得,这一路所见风景也很好。我双腿疼痛,是年轻时抓恶蛟时生的痹症,那恶蛟杀了许多人,我除掉它后,两岸百姓排成长龙谢我,还送了我许多咸鱼干,我跟他们学会做鱼饭,带回山上,把鱼干切碎,加上猪油和小葱,放在饭里煮,馋得师父急冲冲加柴火,烧掉了半边头发。”
她弯起眼睛,月牙般的眼不复幼时清亮,却流露出一种更为温柔、通了世事的光芒,“幼时父母庇佑,无忧无虑,年轻时有师父同门陪伴,意气风发,后来学成本领,立身扬名,也开始目送亲友离开,到如今暮霭沉沉,看着其他年轻的孩子长大、下山。人之一生,有如四季,春日时我欢喜,到隆冬,有幸逢雪,亦是叫人欣慰。”
“小蛇姑娘,”她的身影几番变幻,时而是无忧女童,时而是苍苍老妪,最后却化为一个年轻的道人模样。身着青兰布袍,脚踩十方鞋,腰系三清铃,手提桃木尺。
道人走到门口,回眸看去,“我不愿生活在梦中。”
小蛇姑娘不曾说话,金色的瞳孔竖点如烛火轻轻一颤。
道人朝笑着伸出了手,“外面风急雨骤,乌云蔽月,但雨停后,明月皎然,水光接天,正是良辰美景,小蛇姑娘愿意出去看看吗?”
第176章
在巨大的差距之间, 屠龙似乎是不自量力的戏言。
小小蜉蝣,妄图撼树,谈何容易?
逢雪在风雨中御风而飞, 飞剑光芒闪动,好不容易跨越大风与重重废墟, 飞到巨龙身前, 却拿它铁桶般的外壳毫无办法。
劈不开撬不穿, 雷符砸在上面,像是给它挠痒痒, 至于泰山符……真的泰山在此,老龙也能驼起泰山飞上天。
顺着龙身飞过, 她发现, 巨龙薄弱之处, 有两个地方。
一处自然是没有龙鳞覆盖的双眸,双眸里雾气闪动,说不定蜃妖就藏身其中。若让飞剑从龙目里穿入,贯穿龙脑, 斩断龙筋, 定能将藏匿其中的蜃妖斩杀。
至于另外一处。是龙脖下一片弯月般的鳞片,比起其他紧密相连的龙鳞, 这片鳞片微微翘起, 形状有所不同。
所谓龙有逆鳞, 触之即死,便是这片泛白的龙鳞。
然而蜃妖狡猾,又掌控这具强悍至极的身体, 岂是这样容易叫她们近身的?
它不消多做什么,一摆尾就卷起大风, 搅得风云变幻,一张嘴就吐出注连天瀑布。
以两人渺小的身形,刚靠近一点,就被飓风刮得剧烈晃动。
长孙昭摸到箭囊,摸不到几支箭,便舍弃弓箭,伸手捏诀,登时唤来道飓风。飓风如龙,卷起楼船,朝巨龙砸去。
这样一道疾风,在人间少不得摧毁几座屋舍街楼,叫人瑟瑟发抖。
可在巨龙的爪下,它像条小虫子,被爪子一捏,连带其中裹挟的楼船,也化作烟云。
蜃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猖獗至极。
人心贪欲滋长出来的妖魔,虽然有了人的狡猾,却也难免学到些缺点。譬如贪得无厌,或者是得意忘形。
它笑得放肆,一晃神,忽然迎来道明亮的剑光。
逢雪御风扶摇而起,快接近龙头时,飞剑脱手而出,携风雷之势,劈向巨龙的眼睛。
剑却卡在了龙目上。
巨龙身形如此庞硕,连瞳孔上那层透明薄膜,也宽逾一丈,比云螭的城墙还厚。
飞剑轰隆劈开眼膜,劈到一半,蜃妖反应过来,把眼睛一眨。
剑就卡在眼皮里,眼角淌出丝细细的血痕。但对于它的体型,这算不上什么伤,至多和人擦破皮一样。
“可恶!奸诈的道人!”蜃妖气吼。
逢雪默念剑诀想把扶危召回来。可惜蜃妖学聪明了,紧闭左眼,把她的剑锁得严严实实。
边御风躲避风中山石巨木,边想着如何召剑,逢雪忽觉肩膀一痛。
她从剑柄拔下一支箭,箭被拔出后,便变成水从指间淌下,肩头殷红涌出,把红衣又添层血色。
长孙昭闻见血腥味,手捏了个诀,空中几座假山垒起,如伞盖挡在逢雪头顶。她伸手捂住逢雪肩上伤口,也不容她说什么,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个药丸。
血很快就止住了。
逢雪嚼了几下药丸,被药味冲得皱起眉头,“三师姐炼的药吗?”
“是的,甜不甜?”
“有点苦。”
长孙昭微微一怔,又笑了下,“放了十五年呢,可能过期了,别管口味,管用就行。小师妹,这蜃妖怕是学会一些龙王的御水之术,土克水,你的土法学得如何?“
逢雪:“师姐呢?”
两个人相对,陷入沉默。
虽是生死危机时刻,她们看出彼此眼里属于“差生”的心虚。
相对片刻,不由一笑,长孙昭笑道:“我还以为小师妹课业勤勉,功课学得一定很好。”
逢雪从飞来的巨树上抽了根树枝,勉强作剑,说:“我不擅术法。”
“也没什么,小师妹剑术通神,何必去学乱七八糟的术法。”长孙昭在这事上倒看得豁达,让逢雪忍不住心想,若师兄师姐一直留在山上,不曾下山……那必定是很好的时光,也许她也会留在山上修行了。
但他们怎会不下山呢?
但她怎肯一直留在山上呢?
这念头只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便如云淡轻烟飞逝。风雷激荡,头顶被假山垒起的“伞盖”浮现条条裂缝,裂缝密集,交织如网,忽而一声巨响,伞盖崩裂,碎石飞溅,漫天尖锐的水剑悬于头顶,笔直刺下。
蜃妖这次不曾得意忘形,将龙尾一甩,罡风吹起二人身体,她们像被巨浪裹挟的小鱼,被冲入漩涡与水剑中。
千钧一发之际。
密密麻麻的水剑悬在了头顶,一动不动,雨珠、大风、被风卷动的废墟,也凝滞在空中。
天地静谧无声。
逢雪以为是蜃妖又有什么花招,可望着阴云里的巨龙,它的嘴巴维持张开的姿势,眼里两团雾气剧烈闪烁,愕然道:“什么东西……”
乌云往两侧排开,浓雾里,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行来。
吃过蜃妖阴招,长孙昭尤为警惕,拉紧弓弦,可慢慢,她的手指松开,放下长弓,不可置信瞪大双眸。
蜃妖道:“这是什么……”
难道云螭还有其他高人?可长孙昭的出现是个意外,它分明确定过,云螭除却她们二人,哪还有什么高人?
剑客身旁的,只剩个满头白发,行动困难,上几步台阶就要揉着腿喊疼,半条腿踏入坟墓的老妪。
想到那快老死的老太婆,它下意识否认。
“师姐,你认识这人?”逢雪瞧着缓步从云中走出的人,女子穿的是属于青溟山的布袍,腰上悬着属于真人才配拥有的法印。
应是青溟山的人吧。
可是逢雪仔细想来,自己从未在山上遇见过她——道人眉眼冷峻,浓眉凤眼,自有番威严气度,然而在望向逢雪时,她弯了下眼睛,露出浅笑。
“你是谁!”蜃妖大吼。
长孙昭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蜃妖,你没听说过,张真人的威名吗?“
张真人?
逢雪微微一怔,青溟山的张真人,她只认识一位,但那一位分明白发苍苍,满身沉疴,脸上也总带着慈霭的笑容。
逢雪一直把师叔当慈祥的奶奶看待。
她再次细细打量腾云驾雾、锋芒毕露的年轻真人,“师叔?”
张紫云挥袖,大风里裹挟的砂石假山在她抬手之间,拼接一起,为她们组成道坚不可摧的土盾。
她朝逢雪微笑,又偏头看向长孙昭,“好孩子,你们受苦了。”
长孙昭低下脸,神情难辨。
逢雪还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师叔,你的腿不疼了吗?”
张紫云握住她的手,“你自己伤成这样子,倒关心起我的老胳膊老腿,阿雪,你这孩子真是……”清气顺着手传入逢雪的身体,如清风流淌过四肢,逢雪只觉身体舒畅,伤痛随之远去。
但她无暇顾及自身,只盯着师叔,眼神担忧。河水岂能回流,人又怎么会回到青春年少?
她只能把眼前这一幕归结为蜃气影响下,云螭出现的幻象。
“不用怕。”张紫云安慰小弟子,“是我的阿姐帮了我。”
“师叔的阿姐?”师叔好像是说过,她回家时,家里蒙尘,只剩下一位阿姐。
那时她只当是师叔老糊涂了,说的胡话——人哪能活得了这样久?何况按古碑村老人说法,师叔的家人早已被水鬼拉入江中,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哪儿来的阿姐?
张紫云点头,“我的那位姐姐,是我幼时的伙伴,是龙王的初心。”她面色凝重,遮天巨龙沉沉压住天空,“也是最后一点没有被蜃妖吞噬的神性。”
“小蛇姑娘?”
难怪蜃妖还留在云螭,要操纵幻象,举行庙会,它想把老龙完全吞噬殆尽,庙会便是捕食猎物释放的麻醉剂,老龙心甘情愿沉在梦里。
可蜃妖却想错了一件事。
千年后古碑村里,女童用几块石头垒作神台,向龙神许下愿望。这次小蛇姑娘出现,与古云螭城毫无关系,它只为一人出现,也只为一人停留。
老龙神性犹存,逢雪最先想到的,便是把小蛇姑娘请回来。正主回归本体,蜃妖便会被赶出龙王身体。
张紫云知晓她的想法,轻轻摇头,“如今龙神意识,大部分被蜃妖蚕食,就算小蛇姑娘在此,也无济于事。何况,”顿了顿,她低声道:“小蛇姑娘不愿出来。”
“其实百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镇魔碑便已镇不住巨龙,我才得以遇见小蛇姑娘。你们师祖来到河边,便是为加固镇魔碑,后来发现古碑残损,但巨龙依旧躺在水底,并无出水之意,它已经太老了,时间如水,冲刷走荣光与怨恨,到最后,只剩下疲倦。”
张紫云语气感慨,年轻的小弟子不明白这滋味,她却有几分感同身受。
“那师叔,”逢雪问:“我们要怎么做?”
张紫云抬手,替她取回扶危剑,说:“昔日我们的祖师爷在此降魔镇龙,而今祖师爷已经飞升,在雷部任值,正巧如今风雷大作,我欲设立法坛,请来祖师降世,再降魔一次。”
她们当然请不到祖师爷的本体,只能请到一道分神降世。
但祖师爷是分神,龙神也并非本体,再说,昔日祖师爷降过龙,天然克制巨龙。
逢雪道:“我去找点东西搭法坛。”
“不必。”紫云真人捏诀,双手往上一翻,念:“起。”
脚下小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山石垒起,聚在她的脚下。
紫云真人又念:“生。”
无数树木藤蔓从碎石从钻出,接连而起,拥簇成一座法坛。法坛极高,竟比空中巨龙还要高上一截,万木簇成青绿法坛,如长剑直指云空,刺穿晦暗阴云。
逢雪穷尽目力,也望不见师叔身影。
在山上听课时,她就听师叔说过,五行之术极为精妙,修行至深处,水淹千山,火淹四海,催生万木,呼唤风雷,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