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我还没死呢。我是生人,只有入梦时才能来此处当值。”逢雪长话短说:“有什么要我做的赶紧说,天亮梦醒,我便不在此处了。”
老头连忙点头应是。
他是平阳县的土地公,庙里除却他外,只剩一个土地婆婆,和一只颇有灵智的野狐。婆婆得知新官上任,还在庙里给她缝制官袍。
小狐狸看见逢雪,早偷蹿到角落,趴着歪头看她。
逢雪问:“日夜游神、文武判官、牛马将军呢?”
土地公嘿嘿笑,笑得腼腆。
逢雪:……
瞧这庙宇破败模样,想来是没这么多下属。
一团旋风急冲冲飞入院里,土地公伸手把旋风拦住。
旋风里伸出只手,“啪”地一声把他给拍开,“干什么呢,袍子我缝好了,我们赶紧去接城隍老爷吧。”
土地公小声嘟囔:“老婆子,这回不能喊城隍老爷啦。”
黑风原地打旋,旋作人形。一位老婆婆手执拐杖,怀捧布包,转几个圈停住,看见逢雪,她露出诧色,不确定地问:“新上任的大人?”
“没想到大人如此年轻。”土地婆婆把衣袍一抖,“来试试官袍,我怕是缝大了些。”
逢雪本想拒绝,耐不住他们热情,还没说话,就被拉着披上官袍,戴上乌纱。
乌纱帽比她脑袋大一圈,径直陷下去,遮住她的眼睛,逢雪摇了摇头,双翅乌纱轻颤。
袍子也宽大许多,纵有土地婆婆缝制,也显得破破烂烂。
土地婆婆笑着说:“第一次看见这样漂亮的城隍大人咧。早知大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该摘几朵花缝上。”
逢雪把帽子取下,垂眸看着身上的大袍,县城隍等于人间四品官吏,说起来也算一方要员,但官袍上虽有些微香火神力,却打上许多补丁,破损寒碜。
瞧着不像阴官官袍,倒像是胡同边讨饭的。
“平阳县也不小,城隍庙怎么变成这样?”
土地公公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原来这庙里,是什么都有的。”
原来的城隍庙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城隍坐中间,原有判官无常、枷锁将军等副将拱立左右。
加上平阳县富庶,香火不少,每每出巡,很是气派。
逢雪扫了眼小院,“这个小房子,塞不下你说的那些判官无常吧?”
“大人,原来城隍的庙宇并不在此地。只是……唉,后来建了明月寺,大家常去寺里上香,不怎么来庙里。”
原来的城隍庙比衙门更气派,外面两座大石狮子,里头红墙泥瓦,广场、大殿、偏殿一应俱全。
后来明月寺建成,僧人各处宣讲经文,弘扬佛法,人们常去寺里上香,城隍庙便不如往日昌隆。
作为一地阴官,就算香火再少,本也不至于此。
可忽有一日,城隍不知所踪,神像变成普通泥像。
失去城隍庇佑,一切截然不同。过了些年,庙宇破败,泥胎褪色,无常判官这些神将逐渐失去神力。
后来城里一个善信富绅,瞧上城隍庙那块地,想将其改建成一座大庙,弄到地后,就将里面的神像都拖了出来。
城隍塑像好歹得了一处容身之处,在此破屋栖身。跟在他旁边的其他阴吏,便被随意丢弃。
只剩下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待在这破庙里,守着毫无神性的城隍塑像。
他们期盼着城隍归来。
但等到新城隍上任的文书,他们明白,以前的城隍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逢雪走到布满灰尘的神台前,捏碎插在铜炉的半支香,“还有人来这儿上香?”
“有的有的。”土地公公连忙回:“偶尔还是有人来求,若是不太难的愿望,我们便会悄悄去帮了。只是我们位微力弱,能做的不多,做不了的只能记在册子上,等城隍您来帮忙。”
逢雪:“这个人许的是什么愿望?”
土地公公拿出册子,翻了翻,“这户是平阳七柳胡同张氏,家中……咳咳,有鼠猖獗,偷吃粮谷,惊扰孩童。恳请城隍显灵,帮他除去恶鼠……”
想到让新上任的城隍去抓耗子,实在太不体面。他声音渐低,“大人,您先在此等候,我们备好些酒菜为您接风洗尘,这等小事,不必你出手,交给我们就好了。”
第182章
清晨。
小猫昂首挺胸, 嘴里叼着只堪比普通狸猫大小的恶鼠,从容从一户人家走出。
土地公飘在它后面,高兴道:“原来城隍还带了如此得力的狸奴, 以后用不着我和老婆子钻炕洞抓这些乱窜的耗子啦。”
逢雪颔首,闻见鸡鸣, 停下脚步。
“我大概……”
话未说话, 人与猫皆如晨露消失无痕, 地上只余一个死不瞑目的大耗子。
……
江河金光灿灿,霞云在头顶升腾。
正是云蒸霞蔚, 浮光跃金。
逢雪从叶蓬舟背上睁开眼睛,下意识蹭了蹭他的后颈, 轻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被府君罚到一个地方当个落魄城隍, 给人抓了一晚上耗子。”
叶蓬舟笑道:“那可真够累的!”
逢雪“唔”了声, “还好,主要是小猫抓的,好奇怪的梦。”
小猫跳到地上,不甘地说:“我的耗子不见啦!”它四处寻找, 转了一圈又一圈, “耗子呢,那么大一只耗子呢?”
逢雪沉默片刻, “看来不是梦了。”
叶蓬舟忍不住莞尔。
小猫注意到他, 不再管什么丢失的耗子, 高兴地翘起尾巴扑到他的脚上,“小叶!”
“想我啦?”
小猫“喵喵”叫几声,用力在他鞋上蹭来蹭去。
逢雪微微一笑, 搂住叶蓬舟的脖子,什么被府君赏识、什么泼天富贵机缘、什么任命城隍, 都比不上此刻,朝霞漫天,大江涌流。
若有若无的莲花香从风里飘来。
她扯了扯叶蓬舟的头发,“师姐怎么样?”
“她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说要去做点紧要的事了。托我跟你说一声,年底山上见。”
逢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不知道到时候大师兄会不会回来呢……”
“会的。”
“以前我没有见过他们。”她低低说,前世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姐只是一些天骄的传说,是压在她头顶的阴影,她以为,就算他们在山上,也会与自己合不来。
就像和四师兄一样。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
叶蓬舟低笑:“我瞧来,你们青溟山的人,横看竖看,左右都差不多。”
逢雪靠在他背上,青年人筋骨如金玉,后背坚实宽广,很是可靠。
她偏头望着江流,云螭城破,渔舟不再在江上飘荡,只剩几只水鸟,倏尔从半空飞下,一头扎入水中,叼起条肥鱼。
“叶蓬舟,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叶蓬舟啊?”
青年微怔片刻,勾起嘴角,笑道:“大抵是我命轻贱?江河湖海,一叶蓬舟。”
逢雪捂住他的嘴,“不要这样说。”
她想了想,“就算你的命数轻,如今你背着我,我们两个的命叠在一起,就贵重了。”
叶蓬舟笑着道:“好,那我日后一直背着小仙姑。”
“不要。”逢雪翻身一转,从他背上跳下来,微扬起下巴,“我也可以背你。对了。”
她伸手一握,凭空出现一股黑雾,黑雾凝成笏板和官印,“这就是阴司送我的城隍令。”
叶蓬舟接过笏板,在手里转个圈,一上一下逗小猫玩,“我瞧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长得和人间衙门里那些东西差不多。”
“城隍是阴官,与阳间官吏相对,东西肯定也相仿。不过我当值的地方,香火稀少,穷得很,连袍子都破了。”
“小仙姑入梦就会去平阳当值?”
“不错。”
叶蓬舟眼珠子一转,道:“我一个人留在此地,与小仙姑咫尺天涯,唉……”他长长叹口气,“阴司也太不厚道了。”
“你在想什么。”
看他眼珠子转,逢雪知道他没什么好主意,“直说。”
叶蓬舟眉眼弯了弯,“不如小仙姑封我做个判官什么的。这样我们就能一齐入梦了。”
“判官?”逢雪蹙眉,“每次我们都在一起,按理功劳也是一样,若你去阴司,那边应该还有更多的神职可供你选择。”
何况叶蓬舟鬼缘颇好,与她不同。她惹恼了府君,都被封了一地城隍,若是他,说不定能封一州城隍。
“做个判官不是太委屈你了?”
叶蓬舟:“小仙姑,你是知道我的,什么城隍太守,我都不稀罕。”他弯起的眼睛似一轮弦月,映着天边的朝霞,江流的波光,“只想做小仙姑的马前卒,裙下臣,长长久久被你使唤着。”
逢雪静默半晌,脸颊若烧,好半晌,才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是啊,我就这点出息,小仙姑不喜欢吗?”他稍倾身,如玉面孔逼近,笑道:“你若想要个飞黄腾达的夫君,我也去一趟阴司,跟府君求个官当当。不过嘛,我只干白天的活,晚上仍要和你一起。”
“白天晚上都要当值,”逢雪认真想了想,“那不是要从头睡到晚?”
“哪用得着睡?我当即自刎,做个阴间的鬼,就不用分什么白日黑夜……”
他话没说完,就被逢雪拿剑柄戳住,“呸!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我就……”
逢雪心头火起,杏眼瞪圆,柳眉倒竖,竭尽脑汁想了会,才凶狠地说:“先把你的舌头削下来下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