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埋葬先人后,周家便夜夜闹起了鬼。每夜,人们都梦见老太爷双目圆睁,怒骂他们不肖子孙,连累先人。
家里碗忽然掉在地上,裂成数片,空房传来拖拽声,家里桌椅翻倒,柜子换了地方。
被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周老爷却是个倔强的读书人,死犟不肯认输,还拿本诗书,痛斥小鬼无礼,如此这般扰人清静,马上就有阴司的无常来缉拿。
黑雾里传来“嘻嘻”笑声,碎石砖瓦,一股脑砸向周老爷,把老爷砸得鼻青脸肿。
后来闹鬼愈演愈烈,连家里的小孩都遭到毒手,差点被推入井中。周老爷只好松了口,让人将老太爷重新挖出,打开坟墓的瞬间,阴风四起,人们冷汗涔涔。
棺木中的老太爷尸身半腐,怒目圆睁,与梦中骂人的老太爷一模一样。
周老爷瘫软在地,这下彻底心服口服,亲自去明月寺,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大操大办念了几十天的经文,终于让老太爷合上眼睛。
此事后,他也成为虔诚的信徒,每年自愿送上大量香火钱。连城隍原来那座庙宇,也是周老爷买下,想将其改成一座寺庙,方便高僧说法传经。
这是一桩有钱人家被感化后成为善信的美谈。
自然也有普通人家,吝啬家中几两银钱,招来大祸的惨事。
城外杨柳村,有一户人家,家中五个孩子,每张嘴都嗷嗷待哺,饿得个个面黄肌瘦。有个孩子意外溺水暴毙而亡后,他家实在舍不得钱办法事,把人把草席一卷,埋进坑里,草草了事。
不曾想翌日,全家都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人都说是孩子死后不得安息,回来索命,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有这两桩事,胆子再大的人家,也不敢在丧事上轻慢。由是逐渐形成重死不重生的习俗。
叶蓬舟嗤笑:“倒是有趣。那若是街头乞儿、无亲无故的人呢?他们总没办法为自己请个秃瓢来超度吧?”
土地婆婆道:“那自然是乡邻一齐筹钱。”
逢雪面无表情,慢慢翻看香火册,边问:“我们的无常呢?阴司不能再派几个鬼差上来,负责勾魂吗?”
无常勾魂不用凡间钱财,至多烧点纸钱,人也乐得轻松,鬼也乐得轻松。
土地婆婆叹息,“城隍大人,无常塑像已经从庙里抬出去,变成一抔黄土,如今没人来拜城隍,庙里也没无常,人心既不信,哪儿能勾得动他们的魂魄呢?”
第184章
不知何时起, 再来庙里时,破瓦之下,腐朽神像旁, 多了个小小的泥像。
泥像小巧,头上捏了两个耳朵, 勉强能看出是猫儿的形状。
猫儿趴在城隍的脚边, 前面还多了个小小的泥碑, 上面刻着“狸儿神”三字。
叶蓬舟大笑,坐在案上, “小猫,如今你真成狸儿神啦。”
小猫认真转了圈, 打量着泥像, “小猫比它好看。”
“那当然!要不然, 我给你雕个更像你的狸儿神像?”
小猫想了想,“不要!这是小猫抓耗子换来的。”它跳上神台,用脑袋蹭蹭泥像,留下自己的气味。
“还有一条小鱼!”它高兴道。
平阳的人纯善, 只给他们抓了些耗子, 就把城隍庙上的破瓦补好,给小猫立了塑像, 还送上小鱼做供品。
但也因深沐佛法, 纯善至极, 没有出过一桩妖鬼闹事的怪谈。
除了香火少,此地无妖无鬼,风平浪静, 仿佛是片世外乐土。
白日里,逢雪与叶蓬舟留在古碑村附近, 追杀从云螭逃窜而出的妖魔,时不时在路上遇见饿殍,水边望见浮尸。
入夜到这边当值,好似转眼从地府到了桃源。
她也乐得清闲,坐在庙里,慢慢温酒,入庙中后,信徒的声音慢慢在耳畔响起。
她的信徒不多,只有十来个人。
“城隍老爷,我家也有耗子作祟,能派狸儿神今夜去我家吗?”
“城隍爷,请保佑我家能过这个冬天,家里的牛棚不会被雪压垮,不会再闹耗灾……”
“城隍爷,我家小子被大师看上,去寺里修行学法了,您能保佑他吗?”
许愿之人的面容在眼前浮现,他们的籍贯生平,也如书页般一张张呈现,齐齐塞入逢雪的脑海。
她坐在干草织成的蒲团上,把冷山芋烤得热烘烘,外面酥脆一层蜜一样的壳,里面是金黄软糯的流心。
“这儿说是城隍庙,不如叫狸儿庙。”逢雪笑着摇头,“我们两个无所事事,忙坏了小猫。”
每天收到的愿望,都是求狸儿神帮忙捕耗子,唯一一桩不相干的,是让她保佑一个和尚。
他们儿子去剃度出家,不该求庙里的金佛保佑吗?她也不能冲到人家庙里抢香火。
“为何不能?”
逢雪抬头看去。
火光灼灼,青年黑眸亮得出奇,弯了弯眼,“正巧雪夜无聊,不如到庙里逛一逛,抢几个什么虔诚的居士过来?”
逢雪眼睛一亮,饮尽杯中酒,正要按剑而起。
肩膀却被人给按住。
“城隍大人,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逢雪:“如何使不得?”
“寺里高僧佛法精通,护卫僧人能降妖伏魔,很是厉害。况且这么多年,平阳县深沐佛法,多亏有法寺庇佑,才免了妖鬼作祟之苦。大人何苦同法寺做对?”
逢雪抿了抿唇,甩手把剑掷出,半晌,扶危如电飞回,剑身串着数条从冰河里捞出的肥鱼。
“算了,给小猫烤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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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被剥去内脏,烤得外皮金黄,内里雪白嫩香,小猫却还没回来。
逢雪和叶蓬舟把自己那份吃了,坐在庙门前,夜深风雪重,不见狸儿归。
“土地婆婆,”叶蓬舟左右坐不住,“你说之前城隍爷旁边的无常判官塑像都被随意丢了,丢到了哪儿?这样的雪夜,给他们送些酒和烤鱼去。”
“禀相公,塑像都被废弃在一个山洞中,我去过几次,它们神性俱散,变成堆黄泥,只怕不能尽城隍饮酒观雪之兴。”
叶蓬舟笑道:“人死化鬼,小仙姑,神死作什么?”
逢雪想了想,“神不会死,只会消散为天地清气。”
“总归是在这天地之间,怎么就不能饮酒作乐了?”
土地婆婆说不过他,只好看向逢雪,城隍大人性情稳重,想必……
逢雪点头,认真说:“来这有些时日了,应该去拜访昔日同僚。婆婆,烦请带路。”
土地婆婆无奈,笑着点了点头。
雪片飘飞,弦月如钩。
废置的神像不能随意搁置,一则对神不敬,二则丧失神蕴香火的土偶,很容易被孤魂野鬼占据,惊吓祸害到行人。
因此,昔日陪在城隍身侧的几尊木偶泥像,被人丢在了凄冷黑暗的山洞里。
山洞前杂草齐膝,冷风如泣。
洞不深,七八个泥胎木偶被随意丢在地上,挤在一起,逢雪矮身一进洞里,就对上它们模糊的脸。
山洞潮湿,塑像面容上的彩绘早就斑驳,泥上褪了层皮,从肉里扎出丛丛稻草。
判官、无常、枷锁将军、日夜游神……
风吹雨打,神像面孔斑驳,但从他们的褪色衣袍,还能辨明身份。
逢雪一一扫过,没在其上感觉到半分灵性。果如土地婆婆所言,神像灵性消退,已与泥胎无异,至于过去的无常判官,也都随着香火断绝,消散天地之间。
叶蓬舟把酒往地上一洒,酒香在洞穴飘散。
“诸位共饮。”
逢雪抬起酒杯,饮尽杯中酒,俯身去扶起地上的神像。到第四尊神像时,她轻咦了一声。
这尊无常像倒地,脸正对着漆黑岩石,雪水从石缝往下滴,滴答滴答,从伞面弹开,落在旁边草根上。
也因有把伞挡着,无常脸上颜料并未褪色太多,能看出坚毅轮廓,浓眉虎眼。
看见油纸伞,土地婆婆会心一笑,“这是小花伞撑的。”
“小花伞?”
这是城里一位制伞人。她生得俏,做得伞好,人们便笑喊她为小花伞。
“以前小花伞可是城隍庙里的虔诚居士。”土地婆婆摇了摇头,“她也很久没来过城隍庙了。”
至于伞为何会出现在无常头顶。
想来是花伞姑娘进洞避雨时,看见满洞弃神,随手把伞一放,让无常免于冷水侵蚀罢了。
逢雪把伞放在原处,扶正其他神像,忽听洞外传来脚步声。
她拉着叶蓬舟的手,站到神像旁,与这满洞的无常判官融为一体。
“窸窸窣窣。”
洞前杂草荆棘被柴刀劈倒,一个满头白发的汉子矮身钻进来,看见洞里废神,他拱手拜三拜,“无常老爷,有怪莫怪。”
回头朝着洞外喊:“小心别被棘条刮到衣裳。洞里有几个泥像,不要怕,是以前城隍庙里的无常老爷判官老爷,你小时候我们还带你去过咧。”
又过片刻,妇人撑着伞,牵一位光头的小少年走了进来。
妇人用手帕裹着头,满头灰白银丝,牵着的少年十一二岁,头没剔干净,短短的发岔从青头皮上冒出。
看见他们的一瞬间,逢雪耳畔响起城隍庙里的许愿声。
她微微一笑,是昨日来庙里上过香的人。
汉子把洞里干草拢在一起,让妇人与少年坐下,擦了擦头上的雪,“等雪小一些,我们再走,等赶到寺里,正好天明,若是寺门没开,你就在外边等着,不要敲门,免得扰了大师们清静,万一他们不开心,日后暗暗欺负你。”
“呸。”妇人啐一口,“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会欺负人?福生,”她从竹篮里拿出个烤鸡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到了寺里,你就要跟着法师们吃素了。”
“娘,你吃吧。”福生咧嘴一笑,“我听说寺里的大师吃得可好啦,说不定有好多鸡蛋吃,不差你这一两个。”
“胡说八道。这话不能在外面说,”妇人把蛋磕在地上,用掌心搓了搓,把外壳整齐剥下来,圆溜溜的白水蛋塞到少年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