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两位土地公吓得倒吸口凉气。
“你没有杀错, ”叶蓬舟笑道:“这熊罴果然新近吃过人。”
逢雪用剑串起脑袋, 丢到旁边的小溪中, 任由溪水冲刷血水。
脑袋被熊啃,又为胃里酸水腐蚀, 已经肉烂骨碎,难辨原来模样。
在月光下对着残缺的脑袋看半晌, 逢雪也没把他瞧出个人样, 只能看出这是个光头和尚。
“土地公公, 瞧见了没,”叶蓬舟侧身,拿起溪流里的扶危,把串着的脑袋挥向缩在旁边的土地公, “明月寺可不是什么慈悲善地, 你认识这和尚不?”
土地公公闭上眼睛,连忙后退, 一直退到土墙, 才瑟瑟将眼睁开条小缝。
一颗挂满烂肉的脑袋直愣愣与他对视。
他哎哟惨叫一声, 连忙捂住眼,“认不得认不得,这怎地认得出来?”
“要不, ”叶蓬舟问:“把他的魂叫过来?”
“试试。”
半晌。
逢雪松开捏诀的手,“不成。”
土地婆婆问:“是这人的魂魄已经投胎了吗?还是被妖怪吃得魂飞魄散?”
“不是, 是我学艺不精,不太会使招魂术。”
“啊……”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面面相觑。
逢雪是个术法半吊子,如今尸体残缺,也无法用赶尸听语之法。
叶蓬舟跳到土墙上,“我看,还是依以前的办法,直接冲到寺里,把这群妖怪僧杀得片甲不留,先杀个痛快再说!”
“城隍相公,不可逞一时之勇!”土地婆婆走来,仔细瞧着脑袋,“瞧模样,这人是死去后,才被黑熊吞进肚里。我想是黑熊贪吃,从坟里掘出了尸体。”
土地公公也附和:“正是正是。有明慈大师管教,这些皈依的妖怪们总不会生吞活人罢。”
逢雪越过土地公公,按剑走几步,抬头望去。
清夜明月从乌云里探出一角,薄薄雪花如絮飘飞,青年蹲在矮墙上,眉眼弯弯,朝她伸出手。
好似只等她一句话,下瞬就要随她一起,拔刀杀上九霄。
“城隍大人,”土地公拦在她面前,“过阵子就是燃灯盛会,寺里戒备森严,那些妖怪定不敢吃人,犯杀生之戒,城隍不妨再等等,待盛会过去再说。“
逢雪止住脚步,“那就再等等吧。”
“好嘛。”叶蓬舟嘴角翘起,也没沮丧,笑说:“我都听你的。”
……
大江上白雾茫茫。
一页扁舟随水而下,舟上蓑衣钓者独坐。
钓竿一甩,江条落入筐中,很快漆黑狸奴便跑过来,熟练地趴在鱼篓上,把江条叼出来吃了。
“少让它吃点。”逢雪揉着小猫滚圆的肚子,很怕近日连番的耗子肥鱼,把小猫的肚皮撑破了。
钓者回头,竹笠下如画眉眼弯弯,“遵命遵命。”他朝小猫眨了眨眼,“江条有什么好吃的,待我钓条大鱼上来。”
一场大乱让陆地民生凋敝,却养肥了满江游鱼。
逢雪从船舱里走出,坐在叶蓬舟的旁边,顺水而下,回头望去。
白雾弥漫,岸上古碑村只剩一抹淡淡剪影。
她摸着小猫,问:“接下来往何处走?”
叶蓬舟想了想,“不若回到山上去?家里人也想你了。”
逢雪摇头,“我带着师叔回乡,却没把她带回去……先不想回山上了。”
“那,不若去万法寺,参加那什么燃灯大会,也瞧瞧泡菜缸里腌出的‘佛’是什么模样,如何?”
逢雪思忖半晌,“我不喜欢听和尚念经。”
叶蓬舟便展眉笑:“好巧,我也不爱和尚念经。”
他往后一仰,躺在船板上,任由北风呼号,小舟在江上打旋。
“小仙姑想去哪儿呢?”
逢雪也仰躺下来,靠在他的身上,“不知道。”
叶蓬舟吹出口白汽,落下的雪絮似羽毛飘了下来,“到夏天,云梦泽的荷花开了。小仙姑,”他声音低而缓,如碎玉,“阿雪,你……”
不消他说完,逢雪道:“愿意。”
她侧过脸,望着青年微微睁大的眼睛,说:“我也一直想去云梦看看。”
叶蓬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鲤鱼打挺弹起,抄起船上的棹板,“当真?”
逢雪坐起来,歪头看着他,“我说过谎话吗?”
“小仙姑自是和我这等人不一样。”青年俯下身,雪白如霜的面孔抵在逢雪面前,双目含笑,波光脉脉,“我只怕我们那穷乡僻壤,配不上天上的仙姑。”
逢雪哼了声,又有些紧张,“我们去见你师父,要带些什么礼物?要不先买点东西,孝顺他老人家。他喜欢什么?”
叶蓬舟神色一僵。
他若无其事地立在舟前,笑嘻嘻地说:“我师父嘛,他常年不在家里,想必如今也不在云梦。就算他在,”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们也不去找他,只把阿要他们叫出来玩就好了。”
“为何?”
“哎,大家一起玩,多个老头,也太无聊了吧。”
逢雪蹙了下眉,“毕竟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怎么能这样说?”
“仙姑说得对。只是,”他把棹板丢在一边,从腰间抽出刀,刀刃划过江水,“你忘记啦,我可是邪魔外道出身,只怕我师父看见天师,吓得缩起尾巴就跑啦。”
逢雪一怔,想起叶蓬舟背上鬼图,和藏着小蛟精魄的鬼哭,她仰头认真看着叶蓬舟。
江水滔滔,雾流四野。
“你们拜的神,是什么神?”
以前她也这样问过他,叶蓬舟用“乡野小神不足为道”搪塞过去。如今情非昔比,她便望着叶蓬舟,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叶蓬舟弯了弯嘴角,“自然,我都听你的话。我拜的神,一直用黑布盖住,小时候我调皮偷掀过布,布下并非泥偶雕塑,而是一块牌位。”
“牌位上写着三个字。太平神。”
逢雪喃喃:“太平神,太平道。”
太平道与白花教齐名,也是个搅得天翻地覆的邪魔外道。在十几年前,太平道就为朝廷剿灭,自此沉寂,不再听说过什么消息。
她抬起眼睫。
叶蓬舟神色未变,嘴角依旧微弯,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呵出的白汽氤氲,衬得那张脸霜白如雪,眉眼愈黑,仿佛写意山水在眼前泼开。
逢雪对着眼前的脸看晃了神,发了会呆,回过神时,才发现他紧张得提刀的手都在微颤。
她轻轻碰上青年冰凉的指尖,“我会站在你一边。”
“不管对错,无论正邪,就像你对我一样。”
山水画忽然变得浓墨重彩,朝阳洒在江面上,波光灿灿,叶蓬舟嘴角不禁弯了又弯,握住逢雪的手,忍不住说:“小仙姑,你平时张口天尊闭口三清,没想到这么不正经呀。”
逢雪拍落他的手,“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叶蓬舟朗声一笑,提刀跳到舟尾,长刀劈开江水,浪涛载着一叶扁舟,两岸青山迅速从身侧划过。
不知不觉,轻舟已过万重山。
……
等逢雪晚上再回平阳,回到的不是那间破烂宅子。
大庙宽敞气派,单檐歇山顶,琉璃碧光瓦,正殿、偏殿,左右厢房一应俱全。
她微怔,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城隍城隍,这是以前那间庙宇。”土地公公快活得化作道旋风,转来转去,手足舞蹈道:“您看这琉璃瓦、雕凤壁,看看这威风宽敞的大殿,以后可不必淋雨吹风啦。”
逢雪:“我的?”
土地公公连声道:“正是您的。您看头顶。”
门楣重新挂上城隍庙的牌匾。
“这口匾终于又回到了庙里。”土地公公喜笑颜开,连连夸赞:“还是城隍有本事。”
逢雪走入主殿,主殿被打扫干净,昔日城隍塑像的位置空出,空空荡荡的。
“明慈大师说,一日之间来不及塑好金身,待几日后,再为您重新塑一尊像。法师果然是慈悲高僧!”
“小猫也要塑像!”
土地公公笑着说:“狸儿神自然也有自己的金身。”
小猫高兴地追着土地公公的旋风转圈。
逢雪坐在殿中不语,叶蓬舟看出她心中所想,把小猫捞起来,弹了弹它的鼻头,“高兴什么,这是砸你泥像的人,怕被小仙姑揍,故意放低姿态想拉拢人呢。”
又过几日。
庙里果然塑起两尊金身,年轻的城隍娘子右手执剑,左手提笏板,旁边的城隍相公抱着只圆滚滚的小猫。
周老爷携亲眷来上香请罪。
城隍庙里琉璃光粼,供品新鲜,桌明几亮。
后来逢雪左右又多了无常判官塑像,多了几个帮她干活阴吏。
乐得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合不拢嘴,直说有了昔年城隍的威风。
但逢雪觉得不痛快。
土地公公不解:“如今有了金身塑像,又回到原来庙宇,仙师还能受香火,为何仍不展眉?”
逢雪斜靠在金身塑像后,从供桌捏粒果子丢嘴里。
供果甘甜,远非过去小庙冷如铁的粟米团能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