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前方是条往下的狭窄甬道,石阶、石壁皆被血肉覆满,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浮在空中的莲花灯照亮一角。
岩壁上钻出张狰狞的面孔。
逢雪眉头微跳,才看清,是血肉似一张薄膜张开,薄膜下夹杂着些僧尸的身体。他们还没有完全死去,怒目圆睁,张嘴低啸,长长的獠牙从嘴里伸了出来。
“白花教和这些尸僧打了起来?”
她还以为尸僧作祟,是白花教捣的鬼。不过转念又想,用此邪法制佛,本就行在邪道上,如今情景,不过咎由自取。
就算白花教有插手,也只是在火上,多浇了一勺油。
“小仙姑,它们生得不大像僵尸。”
一层血膜将僧尸紧紧箍在岩壁上,逢雪仰头,得以仔细打量这些僵变的尸首。
它们身上覆上层白毛,这点和僵变相同,但仔细看,白毛中夹杂着许多赤红的毛发,肌肤漆黑如铁,手指指甲暴涨,颜色幽绿,干瘪空荡的眼眶里,隐隐有碧光闪烁。
“是不大像僵尸,像是……”
面前尸体猛然睁开双目,一双碧绿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朱红的毛发疯涨,肚脐红发乱如蓬草,关节亦在咔咔作响,转眼身形拔高数尺。
撕拉一声,血膜被它尖锐的爪子撕开。
一口火从它嘴中喷出。逢雪侧身躲过火焰时,那怪物已经双脚悬空,飞往前方。
赤面、绿眼,锯牙钩爪,能飞,能吐火焰毒气。
“罗刹!”她与叶蓬舟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罗刹速度奇快,往前方飞去,身影没入黑暗里。
逢雪本以为它是转身逃离,可忽觉不对。
“撕拉——”
墙上血膜被撕开一个长长的裂口,又一只钩爪般的大手伸出,撕开血膜,从其中探出个簸箕大的脑袋。
脑袋颜色幽蓝,头上冒着幽绿火焰,腾腾而飞,一只眼睛长在额头,一只眼睛长在下巴。
“这次是夜叉。”
血膜撕裂之声不断响起,一只只罗刹夜叉,极恶鬼怪从筋膜里爬了出来。
逢雪拉住叶蓬舟的手,“快跑!”
两人疾速奔过甬道,身后无数只罗刹恶鬼追赶。好在甬道狭窄,恶鬼们只能弯腰低头,在地上爬行,动作并不快。尖锐的指爪在地上摩擦,坚硬如铁的身躯挤得碎石簌簌落下,那些黑暗中古怪的爬动声,石头落地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逢雪往后望一眼。
一张靛红色的巨颅塞满甬道,挤得岩石碎裂,地动山摇。它忽然张开巨口,吐出口毒雾,青绿色的雾气里火星点点,燎得石壁红热滚烫,仿佛岩浆。
逢雪脚踩长剑,腾空而起,身形化作一道流光。
到路尽头,狭窄的小径霎时豁然开朗,眼前是个宽阔的大洞窟,大山山心空荡,漆黑一片,黑暗里飘来隐隐的诵经声。
“小仙姑,上面!”
逢雪抬头望去。
漆黑中有一团团金光曳动。仔细看,是一个个肉身佛盘踞在石壁凸出处,双手合十,低头念经。
那些追他们而来的罗刹夜叉,进入此地后,也收起獠牙利爪,飞上岩石,寻了个位子,跟随众尸盘坐念经。
经声如浪,在山心回荡。
一声声、一句句。
逢雪也曾听过僧人做早课诵念经文,早上晨光微曦,一声洪钟在山间回荡,莲花座前佛陀脚下,僧人们齐念楞严经,佛颂声声,悠远出尘,叫人忘却尘世的苦难。
此刻的经声,听着分明是相似的声音,相同的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肉身佛,似乎是在倒着念经的。她蹙起眉头,一时想不清楚它们的目的。
诵经声挤入耳中,似尖凿一下下往脑子里凿,逢雪忍着剧烈的头痛,拔剑四顾,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夜叉。
飞剑呼啸而出。
“砰。”
一道金光在剑锋绽开,经声念得更快了,似一阵疾风骤雨打落。
逢雪头痛欲裂,脚步趔趄一下,滚热液体从耳中涌出,打湿了鬓发,她望着满山的肉身佛,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试着封住听觉,也拦不住钻入脑子的诵经声,这些声音似蚂蚁,在她的脑子里爬来爬去。
逢雪皱眉,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心中默念清静经,耳畔的魔音似低了一些,恢复几分清明,贯耳魔音里,多了些浪声。
哗哗水浪声夹杂在恶鬼诵经声里。她原以为是夜叉罗刹在搞鬼,却忽觉不对,狠狠一咬舌尖,铁锈在唇齿漫开。
“哗——”
漆黑海浪迎面卷来。
叶蓬舟揽起她的腰,一跃而起,逢雪顺势出剑,踩在飞剑之上。
苦海之水就在他们的脚下翻腾不休。
逢雪竭力御剑,飞剑白光似风中烛火,在浓稠如墨的黑夜中颤动。环顾四周,山窟浪声滔滔,已化作一片水洼。
阵心被苦海淹没了。
如此情景,怎么将灵石放入阵心?
“苦海,已经涌出了这样多。”叶蓬舟低声道,他说过酒能消愁,消尽人间烦忧,但这是信口胡诌,就算酒能解苦海……
他们哪有这么多的美酒?
还有另外一个法子。他垂下眼睛,长睫遮住眸里的光。
逢雪抿了抿唇,“用香火护住周身,可以挡住苦海侵蚀。”
她调动身上的香火,一层淡淡的光辉从掌心浮出,堪堪只覆住了一只手掌。
这一月的香火,本就不多,后来又送同门又送鬼差,早已用得七七八八。
如今她身上还剩的香火,别说去苦海闯一遭了,就这么进去,只怕马上会被腐蚀得只剩一只手掌。
唉,年少不知香火贵!
“香火?托城隍娘子的福,”叶蓬舟握住她的手,白辉覆住两人的身子,他侧过脸,笑道:“我这个城隍护法也有一些。”
逢雪:“不是城隍护法。”
冰凉黑液漫过脚背,苦海阴寒的水液感受到生人气息,卷起巨浪,将一点微光吞入腹中。
她被苦海淹没,人间的苦泪似乎都倾倒而来。
逢雪自觉并不脆弱,也很少感受到绝望,但被冰凉阴寒水液淹没的瞬间,她的身子不由轻轻一晃,一股无名的郁色在心底蔓延。
好在有只手扶住了她。
一道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声音疏懒又缱绻,听着便叫人想到一双弯弯的眼睛,江河湖海的快意,“不是城隍护法,又是什么?”
苦海里阴寒悲戚随这一声笑远去。
逢雪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那人握了握她的手,叠声催促:“是什么?城隍的跟班、城隍的随从、城隍的狗腿子?”
“呸!”逢雪骂:“你又不正经了。”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胸前挂着的布袋里钻出来,“小猫知道,是城隍的相公!”
“哦。原来是城隍的相公呀。”
————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个血肉堆成的圆丘。
逢雪提剑将血肉一划,里面的人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她眸光转冷,剑锋如电,“降妖。”
“剑仙且慢!”
在血色圆丘里的,是白花教的两人,还捎上一个身着监天司官袍的老者。
不消说,这就是夜宴主座上空缺的三人。
逢雪长剑在血丘上划开道口子,跳入其中,一剑劈向行六,他们仓皇闪避,躲的却不是她的剑光,而是从裂口漫进的水液。
琉璃拿簪子往手臂划一道,鲜血从伤口涌出,化作面血墙,挡在苦海之前。
血液再次在苦海底下撑起一方屏障,挡住翻涌的苦海。
“怎么?”叶蓬舟弯了弯嘴角,讥讽道:“你们瞧见小仙姑,这样自觉地为自己挖了个坟堆?”
琉璃瞪他一眼,想把这张嘴给撕裂,“谁的坟还不一定呢,你们不也被苦海给吞了?”
逢雪的剑抵在行六的脖子上,青年张开双臂,分析利弊,“如今我们皆被困于苦海之中,该齐心协力,一起脱身才是。”
“苦海?你们一直图谋的,不就是苦海出世,妖魔为尊吗?”
行六摇头,“可被这苦海之水淹没,便连妖魔鬼怪都做不了了。”
逢雪心中好笑,白花教人素来如此,只许刀插在别人身上,若刀插在自己身上,便也与凡夫俗子无异了。
她眸光微动,视线在头上血色屏障中转一圈,他们的香火不多,有这屏障撑着,便不必浪费香火了,“你们既然能挡住苦海,怎么不走出去?”
“苦海无边,回头也不是岸。进入苦海以后,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你们就撑着屏障等死吧。”
琉璃咬了咬银牙,“那你又作什么?”
逢雪牵住叶蓬舟的手,与他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会意,高声说:“我们去殉情。”
逢雪一怔,拧了把他的手臂,她不是这个意思!
在邪魔外道的注视下,叶蓬舟倒也不脸红,夸夸而谈,“黄泉路上,做一对患难鸳鸯,快哉!快哉!”
“你们是去封印大阵吧。”监天司的老者开口,“我知道阵眼在哪儿,我带你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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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僧齐声念经文,苦海翻腾不休,在水液之下,血色薄膜撑起方小小天地。
逢雪跟在监正身后,疾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