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逢雪一剑劈开枷锁,雾气又如潮水涌来,缠在她的身上。就像陷入粘稠的泥淖里,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艰难。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仰头看去。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头颅堆垒,断头神情惊惧,七窍出血,像一座祭坛。
无头的尸体跪在祭坛前,僵硬地抬起身子,又慢慢俯下身,朝祭坛跪拜。
乌云翻涌,黑气冲宵,激荡的雾气里,隐约透出道与天齐高的身影。白花教主立在祭坛上,白袍被风高高鼓起,花白发丝飞扬。
他俯视着几个少年,低声道:“十世的恶徒,心中当也有杀孽翻腾,该堕成杀人如麻的修罗。十世的牲畜,痴愚蠢笨,苟且偷生,为了生不顾一切。十世的奸人,亦是玩弄人心之辈,奸诈恶毒,年幼却有许多诡谲心思。”
他看着用力想割断自己脖子的少女,轻嗤一声,“做了十辈子的恶人,本性就是极恶,还想舍生取义做个好人不成?”
“这样浓的恶念,是献给白花娘娘的开胃菜。”
至于那饕餮大餐……
他的眼珠微转,落到手握鬼哭的青年身上,“我的好徒弟,怎么还不把鬼图打开?”
叶蓬舟握紧刀柄,与他对视,大风狂卷,乌云涌动。青年深陷黑红煞气里,漆黑锁链从苍白脖颈上一圈圈缠绕过,煞气在肌肤烙下烧伤的痕迹,他弯了弯嘴角,“师父,你既是白花教主,怎么放在神台的牌位,供奉的是太平神?”
“太平神?”白花教主笑了,“太平神不过无稽之谈。当年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我劝他奉白花娘娘为正神,振臂一呼,信徒云集,江山岂不是囊中之物?可他偏不信,信口胡诌,编出一个太平神。不过一个不存在的神明也好,这十万太平军的香火愿力,恰好为我所用。”
逢雪道:“云梦的血案,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死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些香火?”
“我?”男人眉头微挑,笑着摇头,“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耐再大,能叫那些草芥一样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让他们为了个无稽的太平神,就跟在一个泥腿子后面造反?”
逢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一道闪电当空劈落。
逢雪回头望去,沈玉京踏在黄鹤上,越过瘴雾,飞到她身边。
“师妹,我来助你。”
惊雷轰隆落下,电光如雨,但白花教主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电光中。
他低声念道:“白花开,白花落。”
说话间,如墨浓云里,飘落片片素白的花。花瓣在风中上下翻滚,仿佛为天地送葬的纸钱。
阴寒的气息海水一样扑来,黑云鼓动,空气中虚幻的影子原淡得像一抹烟雾,如今却瓷实了几分。
能瞧出,这是个头抵着地,脚朝着天的人形。
仿佛倒悬于空中。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千年宝刹怨气深重,叫罗汉金身变作行尸走肉,叫阴司城隍了无痕迹。”
白花教主嘴角含笑,徐徐说道。
天地之间,怨煞之气升腾而起,变成点点血红,金身崖的方向,煞气尤为浓重。似血雨倒转,从地面涌起,飘向天空。
空中的鬼影愈来愈凝实。
逢雪望着那影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在她第一次进入心庙时,就见过这个倒悬的鬼影,只是,它马上幻化成血萤消散,之后再出来的,就是人身羊头的邪神了。
来不及多想。
白花教主又道:“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地底黄泉被浮尸堵塞,叫渡世佛陀被苦海淹没?”
一瞬间,天旋地转,地面的一切都飞向天空。恢弘金殿被连根拔起,巨木、石块、房梁,变得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扬。
逢雪的身子也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飞向天空。
“小仙姑。”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将鬼哭钉在地上。
逢雪倒悬在空中,被叶蓬舟牵着,才没有似其他人一样飞到白花娘娘口里。她的身上仍缠着一重又一重的暗红煞气,只能仰头望着虚影,“白花娘娘要降世了?但是,圣女又不在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望向自己胸口。
“谁说圣女不在此处。”白花教主笑着慢慢道:“你,不就是本教圣女吗?”
只要被种上心庙,作为容器的女子,都能算作白花圣女。
而她的胸口,好巧不巧,也盘踞着一尊邪神。
一双惨白的手自黑暗深处缓缓伸出。
白花教主继续道:“当年十里街头,我让你选择,将妒神种在谁的心间,也多亏你英勇献身,选择了自己吞下魔种。”
沈玉京心头巨震,忘记捏诀,不自觉望向逢雪,“师妹……”大风遽然刮起他的身体,他来不及问出心头想问,就被吹至旋风里,待捏诀再稳住身形,踩在悬空的法寺穹顶时,地上的剑客,早淹没在浓浓雾气中了。
逢雪望着从胸口探出的苍白手掌。
邪神的手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五指骨节分明,虎口掌心有厚厚的剑茧。
白花教的妒神,也是一位剑客吗?
“你放开我!”她忽然心中颤抖,对叶蓬舟喊,“我快变成妖魔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五指握得更紧,一点点把浮羽般的剑客拉入怀中,亲了亲她的眉。
逢雪眼眶发热,又有些想笑,低声呢喃:“我快变成妖魔了。”
上一世,她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在人间奔逃,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她是青溟山最冷酷无情的道人,自然知道,变成妖魔后,就不算人了。被追杀、镇压、被打得魂飞魄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己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不也是如此吗?
“我快变成妖魔了。”她惶然道,仿佛又回到前世电闪雷鸣的雨夜,回到伤痕累累东奔西逃的百年,“你怎么……不放开我呢?”
对面青年只是笑,眉似弯刀,眼如新月,笑得放浪不羁,天下酒客一升的疏狂,他独占八斗。
只是笑着笑着,那双眼睛却染上些许红意,他伸手摸着少女的脸颊,嘶哑着声音说:“小仙姑为妖魔,我作恶鬼,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了?”
逢雪咬着唇,眼眶湿热,忍不住也轻轻扬起嘴角。
心庙的邪神慢慢爬出,惨白的双手抓住她身上的血红锁链。
倏尔,用力一撕!
白花教主愕然道:“你心头不是妒神?”
第228章
锁链被扯断, 身上桎梏顿时一松。
一只冰凉惨白的手,抓住了逢雪。
叶蓬舟想挥刀,但怕伤到逢雪, 动作慢了一瞬,电光火石间, 少女与羊头人身的怪物就飘到了空中。
白花教主笑意尽失, 素来从容的面上, 难得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少女心庙中爬出的, 不是妒神。
搂住剑客的邪神与逢雪身量相仿,身形更消瘦一些, 飘动的布衣下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她的头上顶着羊头, 灰色羊毛一绺一绺打结, 挂满暗红的血渍。
这竟不是妒神!
他死死盯着羊头人身的邪祟,只觉自己的精心计划,出了一个意料未及的变数。
但就算不是妒神,祂也应当是个邪祟。
还是个悄然就把妒神灭去, 盘踞在心庙之中的邪祟。
白花教主沉声问:“你是谁?”
“你是谁?”逢雪望着抓住自己的手, 和发出一样的疑问。
邪祟贴近她的脸颊,干枯羊毛似铁丝刮着她的脸, 血腥的气味隐隐飘过来。
“我是谁?”邪祟喃喃道。祂的声音沙哑, 像喉咙里吞着砂砾, 声音里透出股血腥味,“在你心头待得太久,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迟逢雪, 不如你帮我看看,我到底是谁吧?”
————
眼前一暗, 身子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坠落不知多久,她再睁眼时,头顶换了片天空。
天空颜色惨绿,血云如缕,绿是疫气、红的是尸气。
耳畔有书生朗朗念诗:“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
逢雪摸着四周,没有摸到自己的剑,她方才不还是在法寺杀敌吗?这是来到了哪儿?
身在心庙之中?
可外头邪神出世,苦海涌流,天翻地覆只在瞬息之间。
她哪有时间来心庙里磋磨?
逢雪只好安慰自己,心庙中时间比外面慢许多,只消找到出去的办法就好了。
那书生还在长声念诗:“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
逢雪慢慢站了起来。
四周是片茫茫原野,不见人迹,野草苍莽,草里粼粼鬼火飘摇闪动。
既无人烟,何人在念诗?
田园荒芜,道路废弛,她踩过疯涨的野草,循着念诗的声音走去。
去问问这个书生,这是哪方天地,这位羊头人身的邪祟,又到底是何人。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穿过丛丛飘动的鬼火,一阵风飘来,原野上野草轻摇,沙沙作响。
她低下头,一个骷髅头半埋在泥土里,枯骨发黄,黑漆漆的眼洞朝着天空,嘴巴一开一合,继续高声念:“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逢雪看着这骷髅头,看了会,越过它,继续往前走。
逝者执念不散,死后化作枯骨亦声声沥血而歌。
半人多高的荒草沙沙摇曳,一点点翠绿的鬼火在灰暗的天色中飘拂,身后骷髅依旧嘶声高歌:“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
“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
“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