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前世她大抵想不到,自己会心平气和同这几个少年一起同坐饮茶。只是,重来一世,这几个少年在她看来,也就毛都没长齐的小孩,逢雪望着他们,竟生出些望着晚辈的和蔼。
和蔼是和蔼,若他们犯浑,打也是要真打。
风扶柳朝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
易求一易存二霍地一下站起身,并排立在逢雪的面前。他们抿紧嘴,脸涨得通红,表情显得有点狰狞。
逢雪还以为他们要打架,把手搭在了剑上。
少年突然折下了腰,大声说:“迟师姐,我们冤枉你打师妹了!是我们的错!特意过来,向你赔罪!”
逢雪愣住。
易求一脸红得像辣椒,把几张符放到桌上,“这是赔礼,师姐一路顺风,早些回家。”
易存二也扭扭捏捏地把几张常用符咒送上来。
他们磕磕绊绊道完歉,抬起眼,就对上少女面无表情的脸。
易存二:“啊……你还生气啊?这些东西我们攒了好久的,再说,我们都吃屎了!”
易求一堵住他的嘴,“你可别说啦。”
逢雪嘴角扬了扬,把符咒收好,“行,那我就接受你们的道歉了。”
易存二嘿嘿笑了起来,笑容憨厚,看向风扶柳,“师妹,你看她都原谅我们啦,你就别生我家的气了吧。”
逢雪微微侧过脸,“哦?”
风扶柳垂下了小脸,雪白的耳朵染上霞色,红彤彤的。
逢雪心里叹了口气。明知风扶柳是个心思重的小姑娘,但看对方这样,她总是会不由心软。
臭小子和香香软软师妹之间,还是师妹比较惹人疼惜。
我见犹怜,何况于君呢?
“师姐,”风扶柳悄悄抬眼看她,一双眼睛水雾蒙蒙的,“听说师姐要下山游历,我也带了些伤药下来。山上的药比下面好,也便宜一些。”
逢雪点头,“多谢。”
风扶柳抿了抿嘴唇,羽睫簌簌颤抖。她们之间情分不太深厚,以前还闹过不愉快,再说就显得过分亲昵了。她的心思转动,垂下的眼睛,盯着按住长剑的那只手。
雪白修长的手,长满剑茧的手,斩妖除魔的手。
是美人的手,剑客的手,师姐的手。
风扶柳出了神。
是逢雪出声,打破了沉默。她说:“师妹天赋很好,日后留在山上,好好修行,别像我一样,”她嗤了声,勾起了嘴角,“你天赋比我好多了,自然不会像我。”
风扶柳微微一怔,连忙点头,又轻声道:“师姐的剑术也是一流,不必妄自菲薄……”
逢雪:“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对了,扶危剑以前的主人,是你亲人吗?”
风扶柳瞪圆眼睛,“师姐为何、为何……”她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顿了一下,喝口冷茶,才继续说:“为何突然问这个?”
逢雪笑笑,“只是遇到了个风娘子的故人,他很想念老朋友呢。”
风扶柳垂下眼睛,睫毛轻颤,半晌,才轻轻说:“算是吧。”
算是吧显然是敷衍的回答。既然对方不愿说,逢雪也懒得问,寒暄几句后,客气送他们离开。
他们照例翻的是窗。
易家兄弟翻窗而过后,风扶柳却停在了窗口,回头望着逢雪。
逢雪也看着她,喊了声:“师妹?”
风扶柳站在盈盈月光之下,娇柔的面被月光蒙上层清辉,如同洁白无瑕的美人,而逢雪坐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明亮。
“师姐……”风扶柳轻声道:“风娘子已经死了,让那位故人,不必再挂念啦。”
逢雪点头,“好。”
风扶柳却仍不走,眸光盈盈地望着她,“师姐,要不,你还是回山上吧?我想师姐的作为,大家一定会看到的。”
逢雪一怔,摇头,“他们怎么想,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风扶柳沉默片刻,又轻轻喊了声“师姐”。
逢雪温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少女看着她,眸中的秋水闪动,半晌,终是垂下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师姐,那位故人,有没有说过,师姐你同风娘子,十分相像?”
逢雪还未回答,她又蹙起眉头,“师姐,好好养伤,不要再逞强啦。”
逢雪站在窗口,目送少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往上翘起,低声自言自语,“风师妹还挺可爱的。”
转身回到桌前,手指摩挲扶危剑柄,慢慢握住,用力一抽。
长剑出鞘,雪白剑光如月华在屋内曳动。
对月而望,她发现剑身上刻着一些降妖的符文,符文每一笔都细如牛毛,极其精妙,若非对光而望,难以发现端倪。
逢雪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往上轻扬。
她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在剑上刻些符文,比起凡俗之剑,多少能对妖怪有些伤害,聊胜于无。
可在剑上刻符,极费时间,又收效甚微,但凡知道些玄门术法的人,都懒得用这样的笨办法。
她知道,是因为以前的自己也刻过。
看来风娘子和她一样,也是个无缘玄门神通,偏偏爱逞强,非要以手中之剑、凡俗之躯,去对抗妖魔的剑客。
想到这,她眼神柔和,轻抚过长剑,心想,逝者已矣,她能做的,只有好好对待风娘子的剑,让扶危如它名字一般,扶危渡厄,斩妖除魔。
嗯,以后该更加勤勉、努力练剑。
逢雪拔剑出门,正欲再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法。降妖剑招能砍伤妖物,可用一次,身体便吃不消了。
若要熟练掌握,还得加倍勤勉。
她推开了门,皎洁月色如连连细雨扑面而来。庭院被月光照得发白,好似浸在水中,在庭院中间,不知何时立着道修长的身影。
月光洒在青年青兰衣袍上,长长影子从他脚边一直往前延伸,正好落在逢雪面前。
玄门魁首的真仙,此刻看起来,也只是个气质温和、清瘦白皙的年轻人。
逢雪心中一震,轻轻唤:“师尊。”
师凌云看向她,点了点头。
逢雪对自己这个师父时,总是有些手足无措,既敬畏又感激,还如普通人仰望高山一般,充满景仰。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逢雪愣了会,呆呆说:“师尊,进来喝口茶吗?”
说完她就想起茶刚才在尬聊中被喝完了,现在房间只剩一葫芦酒。
总不能让谪仙一样的师父和自己喝酒吧?
逢雪没多少和师凌云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绞尽脑汁,想到,师父特意来这里,想必是为了询问蔓山君的事。
是了,青溟山附近出现妖怪开会、人肉盛宴,还有白花教活动的迹象。这么多的妖魔鬼怪,足以让山上的仙君下凡,特意走上一遭。
可是她敷衍沈玉京的那些话,能瞒得住人间的真仙吗?
她当即低下头,站得笔直,说:“师尊,您是为了白花教来的吧?”
师凌云摇头,低声说:“不是,我来……”他踌躇片刻,声音轻了些,“我来看看你。”
逢雪不敢置信张大双眸,呆呆望着他,重复:“看看我?”
师凌云:“你是我的徒弟。”
逢雪头皮发麻,“是、是,弟子道行太浅,没有学好术法,给您丢脸了。”她抿了抿嘴角,又说:“不过您放心,在座的妖怪大都被我杀掉了,不会有妖传出去的。”
师凌云轻轻拧起眉头。
逢雪心中更加忐忑。
若是换成哪位师兄师姐在这,肯定会用更轻松的方式诛杀妖魔。是她本事不好,学艺不精,非得拼到头破血流、一身是伤,才勉强赶得上别人的脚步。
如今她已不在乎别人的冷言冷语。
可是,站在师凌云面前,心中不免愧怍。
作为凌云真人的亲传徒弟,她如此拙笨,如同不勘点化的顽石,有负真人期待与苦心。
师凌云一副不知拿她怎么办的模样,“玉京说你不打算回来了,我便把度牒送了过来,若无度牒,归程多有不便。”
包裹被纸鹤衔着,飞到逢雪身边。
逢雪连忙接住致谢。
师凌云看她一眼,慢吞吞地说:“我从未因你而觉得丢脸,不必这么想。”
逢雪再抬头时,花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皎皎月色,洒落庭中。
她缓缓打开怀中包裹。
里面除了度牒,还有一双崭新的十方鞋,和一件折叠好的道袍。
十方鞋柔软轻薄,黑色鞋帮上十个白色孔洞图案,代表十个方位。下山游走的方士着云袜,踩十方鞋,云游四方,无量度人。
这是青溟山的传统。
上辈子她惊惧之下仓促下山,自然没有拿到属于自己一双云游四方的鞋袜。
逢雪拿起轻软的鞋,在月下立了一会,直到夜风迎面,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刚才不是在做梦啊。”
她喃喃自语。
……
师凌云回到山上时,夜色正沉,千山浸在月色之中。
天上明月如镜,照夜归人。
山阶蜿蜒往上,鸟兽皆已入眠,只有簌簌的风声。偶尔一道人形的魂飘过,是以前摔死在此处的行人,与他一起结伴上山,悠然而行。
怕是哪个贪恋美景的游人,死后也不肯离开,趁着月色在山中飘游,赏险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