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她看向了赵铁牛,目光平静。
但众鬼瞥见她手里利剑,齐齐打个寒战。赵铁牛作为宅中旧鬼,资历最老,此刻也很有担当地走了出来,硬着头皮说道:“两位仙师,真不怪我们,实在是今夜的雷太、太可怕了!”
说起来狼狈。
对于城中普通百姓,这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要提前将衣物收好、门窗闭上,酣睡时被惊雷吓醒,翻个身就可以继续去和周公相会。
但对于宅中众鬼,今夜可十分难熬。
天雷惊起时,整个小院的鬼都炸锅了,就连一直在上吊,谁也不理的女鬼,也吓得丢掉了手里的白绫,蹲在角落发抖。
其他鬼更不用说,蹿到房梁上的、五体伏地的、钻到橱柜里的、一窝蜂钻床底下的,很快就把这小房子不多的几件家具,全都霍霍了个干净。
三道天雷劈下来,屋子里已经没有几件好的物件。
连碗都被摔成了粉末。
“嘶——”叶蓬舟心疼道:“我熏的那篮鱼干也全没了?”
赵铁牛浑身冒水,快哭出来了。
逢雪摆手,“这也不怪你们,我说,”她蹙了蹙眉,“你们还想滞留在阳世吗?若是想去阴司,我去找无常说一说。”
不过,无常每夜经过这儿,怎么会不知晓呢?
赵铁牛脸色惨白,脚下冒出一小滩水,“仙师,仙师,你看我们给你干活,每日砍柴烧火,干什么都成,别让无常来拘魂成不?”
逢雪心中想,困在宅院之中,只见四方天地,为何不直接去阴司,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投个好胎呢?
但她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让鬼魂们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扭头想把门闭上。
嗷。
只有一块门板了。
逢雪靠墙而坐,淋湿的袍子黏在身上,有些发冷。她把云衣脱了下来,珍重叠好,身上只有件浸满血与雨的布衣,夜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门窗都被众鬼砸了,屋顶都弄出几个破洞。
现在小破屋没有一处可以遮风挡雨之地,清凉夜风拂来,如冰刃刺骨。此时此刻,要是能有一瓮热酒、一桶热水,和一片柔软温暖的被窝就好了。
冷月清辉,静静洒落。
逢雪垂下眼眸,瞥见自己脚边的影子,慢慢掀起眼皮。
叶蓬舟站在门口望着她。
月光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的身影峻峭如孤峰,一双眼睛却很亮。
对视了一会,逢雪开口,打破沉默,“不回你自己的房间?”
叶蓬舟笑了起来,拖着瘸腿靠近,一屁股坐到逢雪旁边,“小仙姑,你想去喝口热酒,洗个热水澡,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睡一宿吗?”
逢雪搓搓冰冷的脸,搓掉脸上血垢,说:“半夜三更,哪有这样的地方?”
他们这番一身是血的模样,没有哪家客栈敢放他们进来。邻居倒是好心,会迎他们进门,班头家好像灯还是亮的来着?
这想着,叶蓬舟朝她眨眼,邀请道:“小仙姑,随我去桃花源吗?”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去。”
叶蓬舟叹口气,“好嘛,桃花源有美酒佳肴,有热腾腾的汤,还有小鱼干……”
“小鱼干!”
逢雪的怀里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此刻,它方才还在睡梦中,听见“鱼干”骤然醒来,眼睛瞪得很圆,重复道:“小鱼干!”
叶蓬舟点头,笑道:“对啊,桃花源有小鱼干,小猫想不想去桃花源?”
小玄猫便说:“小猫想去桃花源。”
叶蓬舟努了下嘴,“和我说可没用,你得和小仙姑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逢雪,“小猫想去桃花源。”
逢雪:……
******
雷雨来得快,也消失得很快。深夜的阒静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惊呼打破。
班头慌张起身,和衙役们一起去太守府邸查看。街坊被吵醒,次第亮起烛火,好奇往外张望。
倒是这间素来闹鬼、鸡犬不宁的小院,却难得平静。
没有龙虎斗,也没有鬼闹腾。
众鬼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无事可干。
满院月色如水,摇动的竹影似荇。
赵铁牛在月色里,仰头望着月亮。
“铁牛哥,你刚刚咋不停仙师的话,不让她告诉无常呢?”
赵铁牛瞪那死鬼一眼,“你想去阴司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铁牛大哥。”一个病怏怏的死鬼飘到他的面前,“尘世千万苦,若到彼岸,也许能得解脱,你为何愿意在这样一个油锅里煎熬呢?”
赵铁牛叹道:“不成、不成,都说到了阴司,要喝孟婆汤忘情水,我可不能喝那东西。”
他瞥了眼眼前死鬼。
是个苍白文弱的青年,一脸菜色,五官倒是生得端正。
“嗯?”赵铁牛觉得他面生,“你新来的?”
青年点点头,“正是。大哥难不成还会为情所困?”
赵铁牛甩甩手,叹气道:“哎呀,怎么我就不能为情所困啦?”
旁边几个相熟的鬼笑着调侃:“赵铁牛,你死这么久,你媳妇肯定改嫁不要你了,别想着做对鬼鸳鸯,快投胎吧!”
赵铁牛狠狠瞪他们一眼,“胡说八道!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就的惦念我家阿黄……”
众鬼笑得更大声了。
赵铁牛丢了面子,便把怒火洒在刚来的新鬼身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今年多大?籍贯何处?”
说着,他的鼻子耸动几下,靠近青年,忽地大笑道:“你该不会是被狗儿撒尿臭死的吧?怎么身上这样重的狗尿味?”
众鬼便忘却赵铁牛那一茬,跟着笑了起来。作为滞留在此地,又不愿去投胎的鬼,生活实在没什么乐子,每有新来的鬼,探究他们的死法,大声嘲笑他们,便是难得的趣味了。
那青年的神情却微微一变,眯起了眼。
赵铁牛嘻嘻笑:“兄弟,别介意,咱们都是被笑过来的。你叫啥名字?啥时候死的啊?不会真是摔到狗屎堆里吧?”
青年道:“小生姓行,排行老六,铁牛哥叫我行六郎便是。”他瞥了眼窗洞,里面黑黢黢的,“两位仙师在休息?”
赵铁牛点头,“是呐,伤得那么重,就跟血池里打滚一样,那个小公子,腿都断了,啧啧。”
行六附和道:“真是可惜。要成了个瘸子,以后可怎么办?”
赵铁牛瞪大眼睛,“这两位高人很厉害的!别看他们年轻,本事可不小,那三道天雷说不定都是他们劈下来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天上星君下凡。星君会当瘸子吗?当然不会!”
其他鬼纷纷点头称是。
有个鬼突发奇想:“他们要真是天上星君,那我们算什么?”
“我帮高人烧过火,那我就是星君烧火杂役!”
“我是星君跑腿。”
“咱们也能到天上去看看吗?俺能去月宫看一看恒娥吗?”
“呸,你个色鬼!”
……
行六不理会这群嘁嘁喳喳吹牛的鬼,来到窗边,往里面望去。
屋内空荡,一地狼藉。
“两位仙师呢?”
赵铁牛过来一看,震惊道:“哎,不在这儿吗?刚才还在呢。也许他们又去其他地方了吧,高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行六立在窗洞前,片刻,嘴角噙起一丝笑,望向了面前的汉子。
赵铁牛被他看得发憷,“看、看我干啥?”
行六把手搭在了水鬼的肩头,轻声道:“你运气不错。”
“啊?”
直到青年转身离开,赵铁牛也没明白怎么回事。
“啊?他不是个鬼啊?怎么能走出去呢?”
他用力眨眼,“可是,他也没有影子啊!”
******
逢雪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桃花纷飞,和风拂面,她泡在温泉中,温暖的水流淌过冰冷的肌肤,拂走身上的疲惫。
叶蓬舟竟把她拉到了一处温泉。
泡在温泉水里,抬头是飘飞的粉红粉白花瓣,灿若云霞。
她闭上眼睛,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一时在想以后行事隐秘些,免得白花教的人再来寻仇,一时又想,借道阴间后,星夜便能回家,也不知道阿父阿母如今可还好?阿兄如今娶妻了没?弟妹又长高了多少?
还有黄太奶奶的尸身,或许可以拿着给心庙里的那尊邪神,说不定还能学到一招两式。不过,那得找个寂静无人安全之地,再去打开心庙……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坠入黑甜梦乡,再醒来时,景色如旧,桃花漫天,美得如梦如幻。
这样绮丽的景象,却是在提醒她,所处的并非桃源,而是身在一副鬼图中。
逢雪跳出温泉,水珠落地无痕,衣物干净而干燥。
走过几颗桃树,便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翠绿的野草有膝盖高,小猫的身影几乎被野草淹没,只隐约能看见翘起的小黑尾巴。
草地里,还有米粒般的野花,白的、紫的、黄的、蓝的,为草地添上星星点点的点缀。
少年便是躺在这样一片山坡上,双手垫在脑后,口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逢雪坐到他的旁边,往下望去,屋舍俨然,田地青青,农人低头田间劳作,妇人相约河边洗衣,稚童在路上嬉闹游戏,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村口,笑着唠嗑,说些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