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白纸漫天飞扬。
铃铛声清脆地摇动。
“归故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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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没有多少的变化。
只是城门口的门卫从记忆里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叔,变成了鬓角霜白的老大爷。
他们手里一人执着一根长槊,立在两侧,还有个面色黝黑的壮实小伙子,站在中间,面容严厉地盘查着进城人员。
“从哪儿来的?来雁回城干什么?”
……
来城里的多是些熟面孔,带着些白菜活鸡来城中交易。饶是这样,青年也认真盘问,在纸上记下他们的姓名,才放他们进入。
至于新面孔,更是要盘问许久,才肯放行。
逢雪站在排成长龙的队伍中,静听乡音,嘴角微翘。
“喂,你是哪儿来的?来城里做什么?”
不知不觉,已经轮到了她。
“从梁州来,返乡。”
“梁州?”逮到一个外乡人,小伙子冷哼一声,狐疑打量着她,“那么远过来的?叫什么名字,返乡投奔亲戚,你亲戚是谁?”
逢雪一一报上名字。
“迟逢雪……逢雪……”青年笔尖顿住,又抬起眼皮望向她,目光扫过她的五官、长剑,脚上踩着的十方鞋,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我的天爷,扛把子!你回来了!”
逢雪:……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自称雁回城杠把子,身后跟着一群穿漏裆裤的小弟,天天招猫惹狗,人厌狗嫌。
队伍里的人们都望了过来。
逢雪默默抠脚趾,攥紧袖子里的遁地符,想直接遁入地中。
“你不记得我了吗?”青年高兴囔囔,“我苏彘啊,野猪,小黑猪!记起来了没?”
逢雪扶了下额头。
雁回城就那么大,迟家在镇上扎根多年,做小本生意,很多人都熟识。队伍里的街坊老人很快就认出她,七嘴八舌地讨论。
“是迟家的大姑娘吗?不是去仙山学艺,怎么回来了?”
“哟,这么大了啊。”
“仙山果然养人,瞧姑娘出落得多漂亮。”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捡牛屎粑粑扔着玩呢。”
“我也记得,她还着一群小崽子,把鞭炮挂在牛尾巴上。”
……
邻人嘁嘁喳喳历数她的“罪状”。
逢雪垂着脸,听得面红耳赤,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次没有带叶蓬舟回来,否则,就凭他那张嘴,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自己。
“扛把子!你先回去,等我干完活,就来请你喝酒吃肉。”苏彘笑着送了几步,忽而问:“对了,你来城中这一路上,可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
“只有一个叫师野的赶尸匠在赶尸。”
“师野?师老爷子的乖孙是吧,我也认识他,没想到他能自己赶尸了。”苏彘搓了搓指节上的冻疮,解释道:“最近打仗嘛,官府盘查得紧,又怕有敌国奸细,又怕有白花教的妖人,唉……”
他很快又爽朗笑了起来,“回家可莫要喝得太多,等会我拎着酒肉去找你!”
逢雪点点头,举步往城中走。
城中和以前的变化也没有太大。
道路两侧的树木长得更高大了一些,梅花还未落,桃花便已悄悄绽开,一边粉红嫣然,一边素白如雪。
街上推着油炸大麻花的小摊香飘十里,摊主她还眼熟,长相和前任摊主有几分相似。
扛着冰糖葫芦走街串巷的老伯,在她的记忆里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人,每次一嗓子“冰糖葫芦,三文一串,好吃便宜”,响彻一条街,引来整条街上的小馋虫。
现在老伯嗓音依旧洪亮,身后也跟着一串馋嘴的小童,只是换了波人而已。
逢雪停在老伯的面前。
“姑娘,要串糖葫芦吗?”
逢雪点头,从口袋拿出些铜钱,看了眼后面跟着那群馋得流口水的小童,“给他们一人一根吧。”
“好咧!”
小孩子得了糖葫芦,雀跃不已,朝她甜甜笑开,喊着“谢谢姐姐”。
小猫从逢雪怀中钻了出来,望着红亮的糖葫芦,“小仙姑,这个是什么吗?”
“是糖葫芦。”
“看上去很好吃哎。”
“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
“那是什么味道?”
逢雪嘴角弯了弯,又从老伯那买了串糖葫芦,“小猫可以咬一口,若是不喜欢吃,不吃便可。”
小猫重重咬了口,被山楂的味道酸得眯起眼睛,生气地说:“不好吃!”它舔着爪子,重复道:“好难吃,还是耗子好吃。”
“小仙姑,我给你抓耗子吃!”
逢雪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咳咳……不必,我不吃耗子。”
小猫贴心地说:“小仙姑可以先咬一口,若是不喜欢,不吃便好!”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一口把带着小猫牙印的冰糖葫芦咬进嘴里。甜滋滋的糖壳酥脆轻薄,咬在嘴里嘎吱作响,里面的山楂酸软多汁。
是记忆中的味道。
“噔噔”的马蹄声从长街传来。
逢雪咬着糖葫芦让至一边,望过去,是一头矮小敦实的红鬃马拉着车,往这边跑了过来。
小红马腿不长,攒开四蹄奔得倒是挺快的。
后面拖着的车厢帘子卷起,里面两个小童探出脑袋,朝外面张望。
能坐上马车,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
她嚼着糖葫芦,漫不经心地想。
马车后面,还跟着个圆墩墩的中年人。男人圆头圆脑,模样憨厚,手指着前方,一颠一颠跑动,边大声喊:“喂——你们等等我啊!两个小屁孩,要是把爹累坏了,谁给你们买饴糖吃?”
旁边人笑:“迟老板,又被你家小子丢下车了?”
迟争渡叹了口气,“这两崽子,就说我会压坏他们的小马驹,非要把我赶下车,真是没有他们阿姐万分之一的可爱!”
他跑了几步便没了力气,累得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呼呼喘气。
一道身影立在了他身前,挡住他的道路。
迟争渡挥了挥手,“劳烦让个道路,我急着去接我的女儿……”
人影依旧不动。
迟争渡诧异地抬起脸,“你——阿雪!”
逢雪“嗯”了声,嘴角翘起,“阿父,我回来了。”
迟老板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倒吸一口凉气,傻呵呵笑了起来,“回来啦,回来啦好,我本想去接你的。”看见她身上的衣衫,他眼眶一热,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盖在逢雪身上,“大冷天的,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别修道了,和爹爹在一起吧,爹给你貂穿。”
逢雪把貂裘重新披到他身上,“不必了。我不冷。”
“这如何成?对了,”迟争渡又往前跑了几步,朝街头大喊,“游星飞月,你俩别跑了,你姐回来了!就在这!”
矮脚小马跑得飞快,已经带着两个小童跑到了街尾,迟老板的声音亦不如卖糖葫芦的老伯响亮,于是一通大喊后,无事发生,马车跑得更远了。
逢雪本欲去拦马车,却被一把拉住了手。
“无事无事,让街坊传个话便好。”
街坊大声喊:“迟家两小子,快回头吧,你家大姐回来啦,跟你爹一起唠呢。”
卖豆腐的大姐手作喇叭状,笑着喊:“阿雪回来了,迟家小子快快回来吧!”
炸麻花的大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啊?快下雪了,迟家小子快回来,你爹喊你回家啦!”
最后是扛冰糖葫芦的大爷一嗓子响彻市坊,“马上就要下雪,小子们速速回家吧!”
……
迟争渡擦擦面上汗珠,笑着说:“哎,又是这样,哪是要下雪了啊,是我家阿雪回来了。”
大爷听后,马上又改口:“迟家阿雪回来了,就在这呢——在这呢——”
浑厚的声音如同炸雷,地面都好似震了三震。
小红马扭转了个头,又哒哒地跑回来。车还未停下,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童从车里跳下来,“阿姐阿姐!”
逢雪的一对弟妹叫迟游星迟飞月,八九岁的年纪。
她离家时,他们尚在襁褓之中,而现在已经能跑能跳,被养得肥嘟嘟的,玉雪可爱。
“阿姐真好看,和天上仙人一样。”飞月抓住她的手,仰起头看着她,笑弯双眼睛。
迟老板挺直胸膛,骄傲道:“那可不,随我!”
“阿姐,外面冷,”游星热情招呼,“我们去车上吧。”
迟老板:“我我我也要进去。”
“爹,”飞月义正严词拒绝,“娘说要让你多跑动跑动,不许你再坐车。再说,你这样重,会把小红马压坏的。”
“忤逆!不孝……当着你们阿姐,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嘛。”
“嘿嘿。”
逢雪摸摸他们的脑袋,“你们先回去吧,我随着爹一起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