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珰
在来之前他们并不知道这次的试镜具体会是什么形式,唯一知道的就是己方的普通话问题。所以在试镜开始后,看到嬴政的表演,白荇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策略:
跟姚俊聪那种恨不得全方位展示自己演员技巧的不太一样——嬴政的表演全程都是没什么台词的,这是个很聪明的决定,恰好能掩盖一下台词的短板。
但谁也没想到那位编剧会突然介入……
搞得不得不多了几句话出来。
小政他……会不会被嫌弃台词差?
白荇惴惴不安。
这份情绪没有传递给嬴政,嬴政再一次站到台前,把手中的纸张重复在众人面前展示出来——这是展示题目的流程。
【登基】
展示完题目,他跟小赵沟通了一下,随后小赵拿了把椅子上前,搁置在空着的场地正中。
“《帝秦颂》,角色嬴政试镜,第二轮,四号演员嬴正文,第一场……”
“3、2、1——”
“开始!”
声落,屏息。
灯光之下,嬴政屈膝而跪——
他的这一举动,与姚俊聪的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以跪开场。
“不……不太一样。”艺术指导摇摇头,有些失笑地轻声喃喃。
与他位置临近的制片人有点好奇地把耳朵靠过去,小声提问:“哪里不一样?”这不都是跪么。
艺术指导单手遮在嘴巴前,避免声音太大打扰到其余人,解释道:“小姚跪的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他是双膝跪地,然后臀部抬起,腿部的折角相对较大,接近直角,然后胳膊交叠用来垫着脑袋,那是为了行叩拜礼——你再看他,看出来了吧?”
他一伸手,指向嬴政。
制片人依言看去,若有所思。
嬴政是跪着,但他跪时,小腿部自膝盖至脚背呈了一条直线状,紧紧贴着地面,臀部和大腿紧紧挨着小腿。身着现代装,所以更容易观察,所谓的“腿部折角”,在此时的他身上几乎是没有的。
他这样的动作与其说是“跪”,要更接近于“坐”——
“小姚是在行礼,但他不是在行礼,就是单纯正坐吧?”发现了这一点,制片人也跟着点头,语露欣赏,“坐姿很好看。”
艺术指导却摇头,声音里都带着点笑:“那当然不是了,别忘了,他的题目是‘登基’——登基要干嘛?叩拜列祖列宗、加戴冕旒?不管是做哪一项,都是要行礼的啊……”
正如他所言,下一秒,嬴政已然俯下身去。
少年叠身行礼,尊孝诚敬。
一举一动,慢而有序,仪态端方,从任一角度看,都堪称赏心悦目。
这不是在行礼,而是礼仪本身。
“你看,他就算现在,大腿依旧紧紧贴着小腿……”艺术指导又摇摇头,语气却是遮不住的欣赏,“这种方式在先秦到秦汉的时候,其实也算是一种坐姿,就是在原本的正坐基础上的行礼——”
他小声仔细解释着:“小姚那个大多是我们现代对所谓行礼的想象,在后边的朝代或者是架空还有可能存在,秦汉时候那样去行礼就是失礼和没素质的体现了。虽然我不是专门搞礼仪的,但也看得出,小正这个才是更接近古礼的啊。可惜咱们组礼仪指导今天没来,不然他估计已经鼓动着要定下这小家伙了。”
制片人闻言,望着嬴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讶然。
想不到啊,想不到。
上一轮的时候这小子就那么大大喇喇往地上一坐,一点也不在意形象,谁能想到他不仅不仅对角色把握得细致,对古礼也能这么了解——就看这举手投足的古人韵味儿,说没经过练习没人会信吧。
更别提有上一轮的反差作对比,这视觉冲击简直了。
没人能把他跟那个流亡中的小乞丐当做同一个人吧!
各人心思飞散,处于焦点中心的嬴政却浑然不觉,他专注在自己设定好的前提中,不紧不慢地推进着。
礼毕直身。
他稳步迈出,行走间身形端肃,没有一点漂移。众人看来,只觉面前似乎真的存在着一位身着广袖袍服、头上顶着君王冕旒的少年秦王。
嬴政行至那把被小赵拿上来的椅子边,驻足停步。
——这是王座。
他在心中对自己道。
是属于秦王的位置。
是秦国之主的位置。
是他……迟早会坐上的位置。
嬴政眼睑低垂,抬手缓缓抚上椅子扶手。
他见过那个座位的——
这里,该有凸起的纹路,然后沿着这里……
他抚摸着椅子,细致专注,仿佛正触碰着那个座位,与未来的自己对话、向如今自己的心发问。
要坐吗?
坐上去,秦国历代先王的愿望、秦国所有军卒的期冀、秦国的未来——以及之后的秦王朝,所有的所有,都将一齐落在身上。
那责任太重,重得随时都有可能将这个位置上的人脊梁压垮。
那责任又太轻,轻到只要想、那便随时都可以做个好逸恶劳的逍遥君主……像其余六国的王室那样。
要坐吗?
坐上去,因权利斗争导致的君臣离心、血肉离散、亲缘杳无,都将是定会到来的未来。
那个既定的未来中,他会一步一步、成为除了天下以外,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
要坐吗?
要做吗?
这是一条注定无人相伴、甚至于只有到了千载后的现如今,才能有人理解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是……千古唯一的帝王之路。
能做好吗?
准备好了吗?
嬴政呼吸轻缓,隐隐正在长开的俊秀清朗面庞上,内敛隐忍的复杂短暂停留,蓦地,他手一拢,骨节毕现的五指握了上去。
他侧身,墨色的眼眸扫向评审席,一如于王座前望着大秦的江山。
这是他的责任——是他避无可避、亦不愿躲避的责任。
他是嬴政,是大秦帝国第三十七代君主;是未来一统六国、结束乱世,开辟两千余年华夏王朝历史的第一代帝王;是泱泱华夏的始皇帝。
坐吗?
当然。
这本就该是属于他的位置。
漆色瞳孔中,犹疑的眺望逐渐变得坚定,少年落座,长眉微敛,双目凝点——
转瞬而逝的轻眯过后,扎根深埋的野心与欲初露锋芒,似无声的烈火、簇然迸发。
登基,登基。
纤瘦的身形笼不住少年周身的威严,浑如天成的庄重权威由内而外散发,嬴政端然而坐,目光坚定。
自此,他成为秦王。
这是秦国迈向巅峰的开端、是华夏走向新时代的伊始。
“——好!”制片人眼含激动,嚯地站起,突兀鼓起掌来。
一分钟时间,转瞬即逝。
短短的一分钟内,嬴政以简单的几个动作,将并不简单的情绪展现在众人面前,层层递进。
从仪态到演技,无一可挑剔。
这是何等精彩的演绎。
不顾其余人诧异的眼神,制片人朝着嬴政称赞道:“很有灵气,走下去吧,你会成功的。”
嬴政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这样,他微微一怔,旋即礼貌点头:“谢谢。”
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慌不忙。
制片人的满意更甚。
这要换个人在这儿,别说是小孩子,就算是成年演员,能够在试镜时得到编剧、乃至制片人以这样“超越常理”方式站出的夸赞,都会露出些兴奋和激动,就算骄傲和自得也是情理之中。
——像这孩子这种的,连多看一眼都没有的,绝对大有前途。
原本正在替嬴政“兴奋激动”“骄傲自得”的白荇看到制片人的表情,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嘴角不由地轻轻抽抽。
……要是让他知道,小政根本不知道编剧是什么制片人又是什么,也不知道行业里的种种规矩,所以才这样一个眼神也不多给,他会是什么心情?
礼貌道谢,嬴政没去和小演员们站在一起,大家站得越来越散,本就没按照一开始的样子去站,他便也自然地到了白荇身边站定。
白荇抵上纸巾和水壶,嬴政接过,脸上现出几分真切的笑意,一派浅浅的温软。
此般种种,试镜流程继续,五号登场表演。
姚俊聪咬着嘴唇,一点也没关注正在表演的五号,而是仗着嬴政反正看不见,眼睛直勾勾黏在了他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才十岁,他就能知道这么多、了解这么多?
为什么他明明从没正式拍过戏,却能够把一个少年从乞丐到帝王的形象都诠释得这么好?
姚俊聪从不认为自己不够优秀,也从不认为自己不够努力,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在优秀和努力的护航下,从记事起到现在,一帆风顺。
但时至今日,终于碰到了墙壁——他知道了挫败感是什么。
不甘心。
好不甘心。
这个讨厌的、目中无人的家伙,真的好优秀……
成熟,稳重,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