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3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回到船上,还和冯犹龙评论这出戏的利弊得失,见冯犹龙一径沉吟,便问道,“老龙,这出戏虽然直白,但我倒觉得很新奇,不过你戏未完便走了,难道是如此不喜么?”

  冯犹龙回神笑道,“哪里!我也是觉得新奇,便在心中试着也要做一出,只如此一试,方见我素日自诩通晓古今、人情练达,原来见识还是有限,常笑他人只晓得才子佳人山盟海誓,今日试着要作一出阡陌之戏,心中却是一片茫然,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农户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可见张、卓二位小友,功夫做得比我实在得多了。”

  叶华生觉得这出戏新鲜,主要新鲜在表演形式上,虽然简陋急就章,但也有模有样,戏本身的滋味不失,这是让平时惯看全本大戏,花哨行头的叶华生颇感新鲜的一点。

  还有那介于评弹和小调之间的道白,虽然押韵简单,但真十分上口,满船人如今都在哼,“小女何赛花,今年一十八”,甚而还有买活军种田的一些小知识,也让叶华生感到,将这戏引入到姑苏城,对百姓也是有好处的。

  至于说这出戏能让冯犹龙自省,这实在是未有想过的事情,他生怕冯犹龙去写些乡野奇谭来,忙道,“这是哪里说来,此戏虽然不错,但终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老龙你又何须妄自菲薄——”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冯犹龙所著话本,也被士林间非议为不务正业、自甘庸俗,不由有些尴尬,冯犹龙倒不和他计较,只是认真说道,“华生,你休要小看了这出《何赛花巧耕田》,也休要小看了买活军。”

  “你若以为他们真的只知算学物理,那些所谓的奇技淫巧,特科之学。在文学风雅之事上,便显出浅薄底蕴,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谢六姐天人下凡,难道便拿不出什么名词好句等仙人笔墨么?不愿为耳!以我所见,非但算学物理,买活军是大大走在了国朝之前,便连文学政治诸事,也是领先了极多步数。”

  他突然懊悔起来,轻轻磕打着自己的额头,“老龙啊老龙,你年岁大了,行事实在是瞻前顾后!去年收信,为何不来?很该来的!如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年光景!”

  叶华生听他说得认真,也不由严肃起来,问道,“真有是事?这是何解?以我所见,此戏的情致,大约也就和《掌牛歌》、《信天游》类似,除却一些歌功颂德的东西,还有些种田的事情之外,若论内容,真没有什么可谈的。”

  冯犹龙知道他是书商,于戏曲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去深谈的,便说得透了,也是无用,因此只微微一笑,并不辩驳,而是自己沉思许久,心中也是灵光一闪,暗道,“若是从此不再回姑苏城去,倒是可以将王家女的故事编撰为一出戏文,再杜撰个农家子来帮她,想来定能雅俗共赏,城乡都极为走红。唔……不过此事到底太下王家的脸面,不论怎么修饰都说不过去。”

  虽然知道利弊,但冯犹龙便如同天下所有的小说名家一般,有了个故事,要他不写出来,那便实在是一大折磨。尤其是这点子一出,便立刻在脑中加上了许多奇情变换,再结合了自己一路逐渐接近买活军地域的所见所闻,自感不论是成文还是成戏,都是一大奇闻,实在是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便挥毫书写出来。只是碍于行船头晕,方才暂且按捺,但越是如此,心中便越起了要将其写出来的念头。

  也因为《何赛花巧耕田》,对买活军的文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一日船行到武林港,靠岸又要补给运货,有了一日的空档,冯犹龙便下了船,先对武林港极大的变化感慨一番,又在港口揽客众人极力的推荐中,去新式浴室见识了一番——

  这新式浴室,有个特点,那便是凡是去买活军那里的人,都不进浴池,冯犹龙好奇之下,又听了许多关于浴池传播疾病的新闻,心中也是大觉纳罕,便又记着要写到文章中去不提。

  从浴室出来,他和叶华生都觉得浑身轻松,以叶华生所说,他除了在港口这里的街面上看看商铺之外,还想去河坊街逛逛,看看武林的市面如何,再吃一吃武林的定胜糕、油炸桧,尝一尝宋嫂鱼羹——

  来武林的游客也不过都是这老几样而已,最多是再去西湖泛舟,吃一吃西湖的船菜。冯犹龙却自有主张,对港口街上的帮闲招手问道,“今日,哪家庙里开庙会,唱的都是什么戏?可有唱《何赛花巧耕田》,唱《鸳鸯错》的?”

  他说要去庙会上看戏,这是因为如今除了私家养的戏班子之外,平民百姓平日要看戏,那都是赶庙会上去的,各家名门古刹,山门以前也有特意搭建戏台,上演的戏码五花八门,绝不因是佛门清净之地而有所避讳。

  每月总有那么些个庙宇,你做观世音的生日,我做佛陀成道日,彼此错开,庙会上有小贩卖货卖吃食,有戏看,也有许多摊位,卖花、卖书、卖字、卖画、看面相、裁布做衣……卖什么的都有。

  一家人先去庙里拜拜佛,随喜个三五文的香火钱,再到山门外去看戏逛摊位,吃些小吃,可以渡过丰富一日,所费不多,而小贩们生意兴隆,交给庙中的供奉,一家十几文,积少成多对庙里也是不小的补益。

  为了招徕客人,这种庙会上的戏台,什么流行什么时新便唱什么,冯犹龙下船一看,武林这里青头百姓极多,便料定了武林这里‘买’风极盛,必定有买活军的新戏上演,果然,那帮闲会心一笑,道,“老先生何必舍近求远?买活军的新戏,我们这里街尾的茶楼便有上演,这会儿一场将完,下一场的客人已经在排队了,老先生脚步快些,还能赶得上呢!”

  茶楼演戏?

  虽说天下时髦看苏样,但茶楼演戏,对冯、叶二人来说,依然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叶华生一听,也不说要去河坊街了,和冯犹龙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问明方向,又谢了这帮闲几文钱,便一道疾步往茶楼而去,果然远远便见到一条正在迅速成形的长队,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居然上座至此?!”

第266章 茶馆是新东西

  其实真要说起的话, 茶楼在如今而言,实在还算得上是个很新鲜的物事,若不是冯犹龙二人来自一样是繁荣富贵至极的姑苏城, 对于茶楼只怕还相当陌生哩——虽说糖、松便已有了相当不少的茶肆, 但圆人不喝茶,数十年下来, 茶楼已经销声匿迹, 而本朝似乎也无有这样的风气, 尤其是朝廷初年,以简朴为要,后又兴盛理学, 茶楼这样于日常生活毫无必要的铺子,也被列于奢靡之流, 衙门的态度自然是不太鼓励的。

  直到承平百年以上,好修道的皇帝时期开始, 金陵才偶有一二茶艺精熟者,开设私肆款待茶客,但这种茶肆, 收费不但高昂,而且东主十分挑剔,非真正知茶名流, 是不予招待的。如此数十年来,小茶肆偶有开设, 但也因为东主的变迁而随时关闭, 直到十二三年以前, 武林一带才开设了招待大众客人, 喝茶歇脚谈天的所谓茶楼。

  武林这一带的茶楼兴起之后, 生意兴旺,于是南方这里,逐渐开始有茶楼、茶馆开设,不过一城之中,最多也不过是十余家而已——如临城县那样的小地方,一县能有一家茶馆,已经非常不错了。时至今日,一城的茶楼加在一起,能过百家的,那多是游客云集的江南名城,其余地方,哪怕是京城之中,也不过是数十家而已,甚至于这开设茶馆的风气似乎还没有传遍北方,因此到了北地重镇,想要去茶楼坐坐,是不容易的,也就更谈不上去茶楼看戏一说了。

  不去茶楼看戏,去哪里呢?百姓们除了赶庙会以外,也并没有一个特定的处所可去,这一点还不如前朝,要知道原本糖、松时,勾栏瓦舍中的勾栏,便是戏院,但到了本朝,因为姑苏城勾栏巷太过有名,以至于勾栏的意思也发生了变迁,于是如今城镇百姓们的娱乐,的确是相当的匮乏,主要以聚.赌为主,若是要有些听曲儿听说书的要求,在没有茶馆的城市,便要求至少有下酒馆的钱,吃上一顿,叫个先儿来说书,这个倒是有的。

  冯家在姑苏城的茶楼,也是跟随了武林的风气而开,他们的茶馆为了招徕生意,是设了两班人,一班人唱评弹,还有一个盲眼先生说书,又有一些熟客,受了东家的嘱托,在茶座里高声朗读报纸——这个报纸自然不好由茶馆的人来读,否则官府上门,也是麻烦,但又不能完全不读,因为许多客人是很要看报纸的,你不读他就去别家了,只好折衷一下,请了熟客来读,三不五时地免了他的茶钱作为报酬。

  这样的做法,是在和议以前,和议达成之后,茶楼内便也有专人来读报,也租报纸给客人看,冯犹龙也时常泡在茶楼里和客人们谈天,他家的茶楼开得是很早的,大约也有个十年多了,所以说冯氏著作,得益于茶楼,这是不假的,此时江南以外的读书人,要找个这样能熟悉世情的地方实在并不容易哩。

  冯家的茶楼,落座是不要钱的,点茶即可,茶水也是丰俭由人,最低是十文钱一壶,点了以后从早晨坐到夜晚都没有人来管,贵的也有几十文一壶的,除了茶之外,还供应、代卖一些本地的点心,甚至于还能代客人外出去叫菜来吃喝,只消为小二开发一些赏钱便可,至于卖唱的、说书的、唱评弹的,各有各的价,客人是否叫来,各凭喜欢罢了。

  甚至于在大堂两侧,还有雅间,价格要更贵一些,但比大堂多了不少隐私——雅间肯定是设在一楼,凡是木造的房子,顶楼是一定逼仄低矮的,要多设二楼,那就得建三层,造价比造同样大小的三层平楼贵得多,因此一般茶楼酒楼都没有建个几层楼的,小本生意一般花不起这个价钱。再加上楼板踩动难免灰尘簌簌,楼下客人会怎么想?此时能建两三层楼房的那都是大户人家,三层楼那一般也是登高望远又或是藏书铭刻之用,不可能是普通人家日常会考虑的选择。

  武林这里的茶楼,却是大不一样的,从外头便可以看得出来——竟是建了两层楼,而且两层的高度都是差不多的,用的是水泥、玻璃窗,打从外头看,便是说不出的坚牢雅洁,也一看就知道是买活军的本钱:此时在买活军地域之外,要能建起两层的水泥房,要么是买活军自己的人,要么就是本地有通天本事的大豪,不但能弄来这么多的水泥粉抹面,而且还要把能建水泥房的工匠,从买活军这里请到自家来,这里的情面可比所花费的钱财要值得夸耀得多了。

  以冯犹龙自家开了茶馆,这样灵通的消息,也只知道买活军地域之外,由自家建起来的一栋水泥小楼,是在京城,买活军给了水泥粉,皇帝在九千岁的别院里自家建了二层小楼两三座,自做了地笼、暖炕,冬日里温暖如春,令皇帝喜爱非常。

  甚至民间谈到这件事时,对于皇帝在营造上的爱好,都是破天荒地带上了嘉许的口吻,认为这多少是为国朝给长脸了——水泥粉那是天赐的东西,没有办法,但难道我国朝就什么都不如买活军了吗?皇帝不也一样可以自造小楼?可见国朝的聪明才智,还是不可小觑的。

  除此以外,便没有听到什么大豪自建水泥楼房的了,冯犹龙看这小楼便稀奇了好一会儿,待到排到他入内时,也是一惊:茶楼内部,设计得也和别处不同,虽然是两层楼,但并非实铺,而是一个回字形的结构,里头其实有个很大的天井,里头摆满了茶座。

  天井往里,则是一个镶嵌在建筑之中的戏台,这戏台高是两层,深大约有个二三丈,按说这么深,里头不点灯该是一片黑的,但这戏台即便是深处也一样十分明亮,不像是普通戏台那样幽深——用的是玻璃顶!一片片玻璃窗用木头框着,夹在梁中,斜斜投射天光,使得戏台如露天一般明亮,两侧回字形的走廊中,各设了茶桌,上下两层都有,从走廊进房,方是雅室,雅室向着天井一面还开了玻璃窗,若是要听戏,开窗即可——不过这就是听戏而不是看戏了,客人或许更喜欢走出去自己看。

  戏台,不都是在一片空地上造起来的东西吗?越是华美的戏台,便越是用好木头做了顶子,雕梁画栋涂了金漆为美,戏台三面都是可以围绕观众看戏的。这样镶嵌在屋子里,只能从前方平视,高为两层的戏台……似乎还从未见过,便是姑苏园林中,最多也不过是在水榭中唱戏,是没有这样的形制的。

  冯、叶二人,一向自负姑苏人见多识广,便是到了京城也不会露怯,不料今日,还没到买活军那里呢,便已经有大开眼界之感。叶华生道,“这戏台犹如镶嵌在镜子里,大有意趣啊,老龙!”

  此时正是一场戏完了,先一拨客人被导引着从西门走了,众人方才从东门进去,自有小二赔笑用官话说着本楼的规矩:若是要看戏,不下雨的时候,天井里是最好的,离舞台近些,若选了天井的位置,一场戏是要有额外打赏的——一桌若打赏百文,本店额外奉送香茶一壶、茶点四色。

  天井里的桌子都是小八仙桌,坐个四人正好,也就是说一场戏要二十五文一人,能吃茶吃点心,这也不能说是贵。若是坐在回廊里呢,还更便宜,十文一壶的茶随意点,小吃菜牌都在墙上挂着,可以任选。雅间相对最贵,打赏三百文起,若是嫌弃店家送的茶劣,也可以自己点茶,达到小二口中所说‘最低消费’即可,不过其中可以品茗对弈,十分清幽,对于富户来说,这根本就是九牛一毛的花销。

  不过,世上人,究竟还是以平民百姓居多,这帮茶客入内,去坐天井的人自然比坐回廊的人要少,冯、叶两人是为了看戏来的,自然坐天井,很轻松便抢到了天井里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此时天井里还有一些老客未走,茶博士道,“这些都是熟客人了,连看几场的都有,是要来消遣一天的。”

  当下问了二人,是喝龙井还是喝六安瓜片,还有天目茶、虎丘茶,都可以选。冯犹龙笑道,“送的是真龙井还是只有个井味儿的聋井?”

  他实在是谙熟茶楼套路,见茶博士笑而不语,也是会心一笑,道,“上一壶真龙井罢!也不拘泥于百文不百文了。”

  这一听便是真正懂行的豪客来了,茶博士格外殷勤,又请二人去回廊上看水牌选茶点,叶华生去了一遭,回来笑道,“了不得,我点了一桌子,老龙,你也去看看水牌,多有姑苏难寻的异味呢!”

  冯犹龙道,“无非又是酒鬼花生一类的东西罢了。”这些买活军的小吃倒是也有流传到姑苏的,售价还十分高昂。

  话虽如此,还是起身去看,却见那水牌之上,居然荤素兼有,不但有一般茶馆备的瓜子、花生米、话梅、雕梅、蜜砌果子等物,还有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热菜荤菜,有些菜名闻所未闻,如‘大煮干丝’,令人费解,还有蜜汁火腿,这是道地荤菜,炸鸡翅、鸡腿、鸡架,这是买活军的名菜了,冯犹龙早闻大名,但没有吃过,因为做这菜非得要买活军的鸡不可,没想到武林这里已然是有了。

  其余什么包子馒头花卷,便不必多说了,下了重油做的如翡翠烧卖的点心,这里也有,真可谓是洋洋大观,简直快赶上一般的酒馆了。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冯犹龙又不缺钱,见了想吃的,便问茶博士自家点了没有,茶博士对照手中的本子,从容应对,这和一般的茶馆也不一样——哪有小二随身带炭笔本子,记菜名的?不都是靠自己的脑子硬记吗?

  冯犹龙额外还加点了三四个菜,又把茶博士手中的本子拿来翻阅,对于他的炭笔很是喜爱,这东西论便利是远胜文房四宝的,此后出门游玩,有了炭笔,便不用书童还额外带着小书箱了。

  此时因为换场的缘故,茶馆中热闹非凡,看座、点茶、点菜、收钱,各自忙乱不休,冯犹龙二人一坐下来便花了六百多文钱,以吃茶来说实在是骇人听闻了——真正一壶明前龙井,便要二百文了,又点了四百多文的菜,按这个消费,他们都该坐雅间去。

  茶和菜很快先后上来了,茶是香茶,菜先上的是送的瓜子、酒鬼花生、绿豆糕和定胜糕,口味还算不错,绿豆糕十分油润细腻,一点渣没有,不知是怎么做的,定胜糕松软香糯,不过冯犹龙年纪大了,这两色糕点都是浅尝辄止,只拈了一粒酒鬼花生,在嘴里慢慢地咬了咬,香——但费牙,也不敢多吃了。

  第二波上的菜,是大煮干丝、炸鸡翅、蜜汁火方,光蜜汁火方要价便在八十文上,但只有六片,周围团了粉白的莲子,上头一层琥珀般的蜜汁,取一块送入口中,口感丰腴、甜咸交融,回味无穷,火候、口味都是上乘,余味微甜,佐茶尤佳。叶华生赞不绝口,道,“买活军真会乐,如何想得到用这道菜来佐茶?”

  老年人喜食甜润软烂之物,冯犹龙是姑苏人,吃得也甜口,对于这道菜是很满意的。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所谓大煮干丝,只见一个小碗,其中凸起白色细丝拢做的小山,拿筷头一挑,当即散开,夹进口中略一品尝,不由笑道,“原来是豆腐干子切丝,难为这手艺了!”

  细品之下,却觉得这豆腐干清香四溢,软中带韧,清淡之余复令人回味无穷,不由大为欣赏,正要问茶博士这是何处购得时,茶博士忽然来送戏本子,是今日茶楼所演剧目的目录,冯犹龙取来看时,今早两场已经演过了,分别是《何赛花巧耕田》、《游园惊梦》,冯犹龙便不由笑道,“这趣味也差得太多了。”

  茶博士笑道,“贵客有所不知,这都是按着客人的喜好来排的,我们这里第一班,钟敲六下就开演了,很多客人都是港口街坊,来我们这里吃早茶——我们代他们去街面上买面买粉,配茶吃,还能看戏,十分便宜,他们爱看《何赛花》,这波客人完了,七点多,城里的客人来了,他们爱听《游园惊梦》,客人道是这个道理么?”

  “等到现在十点多,港口的客人下船了,便要听买活军那里传来时新的戏剧,《鸳鸯错》便很合适了——”

  正说着,只听得戏台里胡琴一响,拉了几个调出来,茶博士莞尔一笑,对冯、叶做了个手势,请其专心听戏,便悄然退到一边。冯犹龙也连忙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向台上望了过去。

第267章 《鸳鸯错》是中上之作

  虽然在茶馆里看戏, 此前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但既然这样当真地搭建了戏台,而且还是如此新奇的形制, 这戏也演得要比墟市上的《巧耕田》精致了许多, 形式上是丝毫没有将就的,只听得一段丝竹咿呀之声,将茶馆内嗡嗡谈话声暂且往下压了一压,随之茶博士开始向天井中的客人们发放黄麻纸印的揭帖。

  冯犹龙拿在手里看了一眼, 上头正是这出戏的折名, 不由也是暗道,“倒是预备的齐全。”又低声叫茶博士拿两份话本来,给了叶华生一份,两人一边翻看,一边打量台上的陈设。

  这揭帖,是新戏上演很要紧的东西,要说明今日唱的是什么戏里的哪一折——全本大戏这东西, 别说茶馆了, 就连庙会也很少唱, 一般来说只有特意攒的堂会,会唱全本戏, 譬如说《牡丹亭》, 如今天下传唱,但全本下来要两三天才能唱完, 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看过全本, 常唱的不过是其中的几折而已, 譬如《闹学》、《游园》、《惊梦》、《寻梦》、《离魂》等等。

  这《牡丹亭》是名戏了, 一般的戏迷, 只要听伶人一开口,便知道今日是唱的哪一折,但对于一些新戏来说,必须要事先说明今日唱的是什么故事,哪一折,又是还要附上剧本,供观众对照着去了解故事,去听戏——台上的伶人,不论是念白还是道白,说话是和一般人不同的,而且有些地方的戏曲,是用本地土话唱的,便是再婉转,外地人去了也如同听天书一般,压根无法对应欣赏。

  《鸳鸯错》在本地茶馆,应该是演出了不少,算是一出熟戏了,只有外地来的客人要买戏本,这一段丝竹,既是乐班在调弦,也是给客人们要茶要本子,稍微翻看一下戏本的时间,能看戏的人,都是闲客,大家也不着急,不少人便拿了本子在手,一边吃茶一边翻看,和友人们三三两两议论起其中的剧情。

  冯犹龙看书,可快可慢,现在既然赶时间,那便快快地看,先看了揭帖,知道今日唱的是两折戏,分别是《刺探》、《退婚》,便返回去看戏本,戏本上第一节 是作者案词,讲了是‘情之一字,缠绵悱恻,世上莫有毒可跗骨至此,能生人,能死人,情痴而至情悟者,宁知几人’?便知道这出戏大多还是才子佳人故事,不由微微一笑,又往下翻阅而去。

  再看内文,第一回 便做了交代,是说一盛装少女,凌晨赶路,惹来了强盗窥伺,但见这少女身边有鬼火相伴,强盗便疑神疑鬼,虽然拦路,但不敢用强,而是以言语试探,那少女的言谈,鬼气森森,身边鬼火又逐渐旺盛,让强盗惊吓逃去,那唱词写得颇有些意趣,竟是真有鬼气缠绵一般,有‘蒿里蒿里,白骨千年,是我依凭’等语,用的是《双劝酒》的曲,真乃鬼气森森,令人毛发耸立。

  此时的戏本,所用曲目,多数都是老调子,也是往里填词,很少有全本都用新调的,因此行家来看,不但要看这出戏的故事、人物,更要紧的是看戏里的音韵词句,是否在和调之余还复婉转典雅,这里便需要才气了。如《何赛花巧耕田》那般,完全抛开了限制的戏剧,简直可以说是大步狂奔了,所有一切规矩都不适用,和《鸳鸯错》实在已不是一种东西,是无法拿来比较的。

  此刻时间紧迫,自然不会去琢磨音韵,只从文字来说,的确大有身份,故事也十分奇巧,这少女成功摆脱强盗之后,便有一段独唱自白,揭露身份——她本是江南织户之女,家中‘富甲一方,餐英啜玉’,自己自幼好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知晓这鬼火的道理:原来这鬼火是她捉的流萤。

  看到这里,冯犹龙也不觉会心一笑,听到后台乐声渐响,知道戏快开场,便不再细看,而是大略检视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这个少女楚金娘,在父母在世之时,曾为她指腹为婚,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正是舅家表哥,两人自小相识,却偏偏是命定的冤家,只要是见了面,便是大吵大闹,不是你抓花了我的脸,便是我打破了你的头,实在是相看相厌,对这门婚事,都是十分厌恶。

  因为她父母先后去世,楚金娘寄养在舅家,如今已经二十三岁,眼看即将出孝,成亲在即,舅母已经开始置办嫁妆,楚金娘着实不想成亲,又听说买活军那里,提倡婚姻自主,更提倡女子晚婚,因此便决意逃到买活军那里去。

  她知道今晚买活军有船要在渡口发出,便打点了行囊,背了个小包袱,走到渡口,经过和舟子一番对谈,舟子便让她上了船,不料楚金娘在船上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原来是她未婚夫曹万泉也想逃婚,两人居然想到了一处,在买活军的船上相逢。

  两个冤家见面,自然少不得彼此互相指责、阴阳怪气,都想让对方下船,又少不得互相说理,最终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船到了买活军云县处,楚金娘和曹万泉登记为兄妹,两人一起在买活军治下住了下来。

  曹万泉没有多久,便爱上了街角的一个小寡妇荣娘,而荣娘的兄长更士黄缘,又疑心曹万泉和楚金娘的关系并非兄妹这般单纯,唯恐荣娘将痴心错付,便和曹万泉兄妹周旋,想要套出楚金娘的话来。二人因此反而多了接触,日久生情,彼此试探而又患得患失,这里金娘和黄缘彼此刺探的一折,便是今日要上演的场面。

  看到这里,方才能知道台上将演出的是什么故事,此时锣鼓声也急促了起来,帘幕后女旦碎步而出,身段窈窕,脸上妆容严整,先是合着音韵来了一段水袖,婉婉纤纤,那身段如弱柳,如和风,一望即知童子功极为扎实,冯犹龙不由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好。

  女旦看也不看台下,将水袖往身后一甩,做了个撅嘴生气的模样,亮嗓子唱道,“恼——煞人也——黄更士——则个——呆子——”

  她语调尖细,响遏行云,中气又足,一亮嗓子顿时引来众人叫好,连叶华生也向冯犹龙笑道,“真有几分样子了!这班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老底子,可别是榕城叶家的罢?官话倒是说得好。”

  像这样的班底,一道能有个两三家,已是难得了。多数都是喜好戏曲的大户人家,私蓄的戏班子,方才有这样的工夫,冯犹龙也道,“这是好的,词儿配她倒有些委屈了。”

  像是这样的水磨调唱腔,一句话用一口气来唱,能婉转出十七八个音调来,没有戏本子的话,根本连在唱什么都不明白,台下看客看的已不是故事,而是旦角的唱功身段,这也是《何赛花巧耕田》与《鸳鸯错》最大的不同。

  《何赛花》是不分折的,也谈不上有什么截段可以单独上演,看客看的是故事,是自身的心绪在其中被感动,而《鸳鸯错》和此时大行其道的南腔北调一样,欣赏的多数是音律悦耳,身段悦目,还有那唱词的典雅辞藻,若说故事,似乎并非是欣赏的重点。

  冯犹龙说《鸳鸯错》委屈了花旦,倒也不算是太偏颇,《鸳鸯错》是一出质量不错的喜剧,惹人发笑之处很多,但任谁也能察觉到其与《牡丹亭》等经典的差距,光是辞藻,便多有不及,只能说是还过得去罢了,和这花旦出色的童子功比,是有些不如的。

  不过,这也不能说《鸳鸯错》就多么的差了,仍是有中上游水准,和《游园惊梦》比起来,因其剧情活泼,更能惹得观众发笑叫好,尤其是对男女争吵中彼此刺探,又分别背身遮羞,道出心声的环节,十分喜欢。

  这也是冯犹龙颇看重的地方:《鸳鸯错》尽管形式上大体仍是旧的,但也不乏许多新的东西,譬如这种男女公然争吵,以刺探中而各怀心意的场面,便是其余剧目没有见过的。人物因此也生动不少,算是跳出了才子佳人、一见倾心、高台云雨而至私定终身的窠臼。

  戏要好,第一个是唱的好,第二个是音韵好,第三个、第四个才到辞藻、人物、故事,而《鸳鸯错》虽不能和《牡丹亭》等名作相比,但故事新、人物新、唱得好,台下的观众,如何能不喜欢?第一折 《试探》,下场时博得满堂彩,还有客人往台上扔银锭子的,叶华生也是大感开了眼界,笑道,“这出戏写女娘是真俏皮,如在眼前也,不知是买活军那里哪个名家所做!往常所见,沈家的本子,规格严整,氛围凄艳庄严,似乎也未有这般活泼可喜的戏作。”

  冯犹龙也觉得这不像是叶仲韶所写,又拿起戏本子来看,茶馆里客人们起身欠伸的有,去茅厕的有,还有叫茶博士来续水的,加茶点的。二人也拈起刚送来的炸鸡翅,一面吃一面看戏本,只觉得油香、肉香、书香融为一体,实在是神仙一般的享受,都不知道颂扬哪一点好了。叶华生只不住感慨,“要说乐,还是买活军会乐,我是真服了,姑苏那万丈软红,总不如仙界天人降世——这就没法比!”

  冯犹龙‘嗯嗯啊啊’,只顾着看戏本,《试探》之后,便是两对情侣如何逐渐辨明心意,又有曹家二老追索到此的过程,故事倒是紧凑,还有时下最流行的‘买’元素,说了不少买活军那里的新规矩,让冯犹龙也看得津津有味,有大开眼界之感,笑道,“虽然名折不多,但倒是个好话本!引人入胜!”

  这里说的名折,便是如同《游园惊梦》一般,剧情较为简单,有大量的优美唱词的折子,一般这种折子选唱得最多,名句也多出于此间,譬如‘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哪一句不是让人口齿留香反复咀嚼?

  但实则来说,这折子的情节便只一句:杜丽娘游园而已。一折中故事说得多了,固然也好看,也能够流传,但便是好看不好演,不太会被选出传唱——不过卖戏本子收入也未必差过排戏太多。

  很快,曹万泉和荣娘已经互通心意,而楚金娘也羞羞答答来找黄缘说话,要告诉他自家的隐秘,但此时恰好曹家人马杀到,将楚金娘和黄缘捉起,要回去行刑浸猪笼,于是这又是一出黄缘和曹家人的打斗戏码。

  楚金娘寻人前来,当众要与曹万泉退婚,这便是几人唱的第二折 《退婚》了,只见锣鼓声中,曹家双亲、曹万泉、荣娘、黄缘、楚金娘等人逐一登台,众人轮唱说理,虽然还是水磨调,但场面之大,颇接近于北杂剧了。

  “自古来儿女婚事娘做主,怎生得这地里,没王法、没天伦,没个道理在也!我儿、我甥,正是两小无猜并竹长、青梅竹马弄书房,口齿偶发是欢喜冤家呵,苦待佳时是守诺誓全那孝心名节,十年也等了,误了我儿韶华,今你说退婚,便是阎罗王前,何来的此般道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随这老旦唱腔,台上人各有神色,花旦或感佩、或惭愧、或冤屈,工夫全在眉眼之中,看得人又是一阵喝彩,待到儿女们开口反驳,又是一段新颖轮唱,时而两旦合,时而生旦合,情侣、兄妹之间彼此帮腔,说得那老旦眉眼含羞,垂头叹气,只是不服时,坐在高台后做瞌睡状的青天大老爷,一敲响板,道,“啰唣也——兀那妇人,啰嗦一折,为的是甚?千言万语,皆是水中捞月!”

  “你不知我们买活军中,非但婚姻自主,而且为这那疾病纯合缘故,不许表兄妹新再成亲?老亲已罢,新亲若要定,先打一百棍杀威板——来人!”

  一语而出,整折戏的难题迎刃而解,老旦目瞪口呆,四人喜出望外,台下观众也是猛地一踩空,错愕之余,不由复大笑起来,见那老旦慌张逃进幕后,均是喝彩吹唿哨,于是青天大老爷和四名青年男女,逐一行礼,退入幕后,众茶客议论纷纷,均是意犹未尽,许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此时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光景近午,不少客人便起身离去,还有人要继续看下一场的,场子里乱纷纷的,叶华生去了一趟茅厕,回来为难道,“这许多吃食,碰也没碰——戏太好看,倒是都不顾吃了,如何是好?”

  冯犹龙知道他是生意人,还是想去清河坊看看,便道,“你只去罢,我今日在这里再看几场戏,晚间你回船时,若不见我,便来此处找我。”

  将叶华生打发了,他又一边大嚼小吃,一边看戏,只觉得此处之乐,于姑苏城中实在无处可以比拟,甚至看得人文兴大发,看了几场以后,便要了个雅室,把餐碟移了过去,又要了文房四宝来,一边听着外头隐约丝竹之声,一边写了数千字的话本草稿,至晚方才回到船中,此时已是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云县去寻老友叶仲韶了。

  便是再急,从武林到云县,也一样要多半个月的航程,冯犹龙一路奋笔疾书,又写了两三个小故事,叶华生看得啧啧称奇,十分喜欢,道,“老龙,我也说不清是在何处,只你这语言中,已有些‘买’味了,我料着你这一卷话本,定然也是十分畅销的——一到云县,我便立刻为你建起书坊来,定要好好出一卷书来,打响名声。”

  如此也无别话,这一日一大早,船停云县,二人通关入内,又去澡堂洗澡除虫,出来找了个客栈歇宿,叶华生还张罗着要去买义髻来戴——海船很难除虫,他们不幸还是染了头虱,现在都是大光头。

  冯犹龙却是再难忍耐,便顶着大光头,穿着新买的对襟外衣,竟是丝毫不管秀才风度,便如买活军这里的老年百姓一般,掏出叶仲韶来信,扯着叶华生一路找人指路,来到城北一处小院以前,扣门叫了声‘仲韶’,一见来开门的人是沈君庸——二人也是再熟稔不过了,便立刻握着沈君庸的肩膀,道,“君庸,两件事——第一件,你们这戏不能这样演!要换个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