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县官希望自己治下的人口上升,农业主任也希望产量上升,修路队希望去修路,勘探队要去勘探矿产,买活军这里的矿奴很多,彬山早满员了,现在各地的矿山、矿井都在加紧开凿。既然大家都要去,那你为何不去?你若是没有个很正当的理由,那这份工作就可以不用干了。
买活军对于吏目,宽容而又不宽容,宽容在于给他们的钱是很多的,至少比以前要多,而且不拖欠,而且福利好,但不宽容之处在于他们很重视对工作的考核,开除人也不含糊,第一批吏目很多已经被开除了,他们多数是老官府的吏目转变过来的,还不适应新官府的节奏——新官府根本就不愁没人来做吏目,他们原本的优势是识字,但现在买活军这里哪个人不识字?
这就是教育的力量!教育是买活军的底气!教育把知识传播到所有人身上,给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打上了厚实的基础!教育,是买活军的王道之基!
买活军对教育的重视,是从谢六姐这里传承下来的,谢六姐只有对农事和教育会过问得非常细致,县学教谕交上去的每份报告都会细看,甚至能看得出语法上的错误,数据上的疏漏,每个县学教谕上任以前,都能拥有亲自面见她的殊荣,买活军在云县的学校上刷的标语,闪耀在台阶顶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于大郎的心坎里去了!百年大计,当然是要以教育为本!做了四年的教书先生,到现在成了县教谕(教育主任),于大郎早就不去想什么‘外头’的科考了,他不但在叶仲韶、张天如等名士来到买活军之后,充分地认识到了自己在科举上所能取得的成就,而且也充分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兴趣。
他就是喜欢教人,时至今日,于大郎可以诚实地承认,‘好为人师者,莫过于我于大郎’,有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的俸禄拿得心虚了,因为于大郎从散播知识这件事本身上已经得到了极大的快乐。他实在是喜欢这样的景象——本来十以上的算数便要掰脚趾的农人,现在也会列竖式计算了,下乡时,村口闲坐着的老妪,手里拿着针线,时不时地眯起眼睛看看一边的话本子,嘴里喃喃地念诵着本子上的善恶报应故事。
每当看到这样的一幕,于大郎便打从心底地微笑起来,这是他于这份工作最迷恋的成就感,这么多的人——在六姐的政策和他的努力之下,把自己的世界历史性地拓宽了,从眼前实在的生活中,推出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虚构,但却又对现实能产生重大影响的世界中去,读书识字,曾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现在谢六姐把它变成了一种必须,于大郎觉得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当然他也享受着走到哪里都被高看一眼的感觉,于大郎教过很多学生,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管做什么工作,境遇如何,见到于大郎,都是恭恭敬敬发自内心地叫一声‘于先生’,于大郎有时在日常起居上不得不加以注意,他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学生们强行安排了优惠——这些学生们或许从前大字不识,但并不代表他们就多么的愚笨,他们知道,而且会格外敬重真心为他们着想的先生。这对于大郎来说,有时候是个颇甜蜜的烦恼,他偶尔买点东西,还要托人去办,免得不由分说就被便宜了不少,自家还不知情。
于大郎喜欢这样的感觉,胜于在外头经过十年寒窗,考个进士当个小官,如今他是可以坦然对自己承认的,尽管从出身来说,于大郎是不折不扣的地主阶级,但他却更喜欢如今这样的生活,阶级只是一个人生活的开始,于大郎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用地租供养自己的生活方式,再者来说,地主阶级似乎对自己这个阶级也没有什么自觉,更没有什么公约,因此于大郎并不觉得自己背弃了什么,他反而觉得自己在买活军治下得到了发展和进步,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家族,日子都过得比从前好了很多。
去做水兵的义弟平安,便不说了,父亲、母亲现在都在临城县做吏目,父亲已经从临城县县令的位置上退下来了,现在主抓临城县的治安,算是半个闲职,母亲在临城县医院上班,顺便还学了几手,闲暇时可以客串护士。二弟也参军了,现在跟着私盐队走南闯北去了,小妹不必说了,也是个威风八面的女水兵。
原本大家的共识,是让长子于大郎保持低调,做个教书先生,但大家都没想到,现在职位最显要,职级最高的反而是家里的教书先生。于大郎被夸奖过几次,“工作做得细致,有耐性,心态也放得平稳,能贴近群众,没成见,善于学习”,他的提升,除了统筹能力之外,也得益于此,于是他便更加注意保持这方面的特点,更加注意随时去学习新的东西。
或许也是因为心态上的优点,于大郎的政治课本便学得很好,得到过六姐批卷,‘吃得很透’,扫盲班不论,他在初级班上是个多面手,几乎所有课程都吃透了,都能教。于大郎最近还在集中给本地的老师培训政治课,这对大部分老师来说都是软肋,郑地虎的疑问其实并不罕见,越是吃得透的老师,越容易有这样的疑问——既然奴隶社会不好,那我们现在又算什么?
这个问题是没有官方答案的,于大郎说的也是自己的理解,“虎将军以为,我们现在算是六姐的奴隶,那么我倒有一句话想要问将军,有和主人住一种房子的奴隶吗?”
这个当然是没有的,主人如果住水泥房,奴隶就只能住木板房、石头房,主人吃白饭,奴隶就只能吃糙米饭,吃剩饭稀粥,主仆之间总要有一个等级的差距,这也是为何很多王公府邸,明明并不缺钱,但一样有仆人只能勉强温饱,等级分得太多,必须彰显出区别,但最顶上的主子们已经无法再提高待遇了,那便只能克扣底下人,强行营造出等级之间的差别,给底下人一个往上爬的动力来。
但买活军这里,谢六姐在衣食住行上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其实这也让十八芝的海盗们有些微词,因为陆大红等人都学了谢六姐的作风,和手下的士兵基本没有待遇上的大差别,他们也是吃食堂的,很少开小灶,十八芝的海盗将领们很快便意识到,如果自己有心上进,那么就得向上看齐,也就意味着以后再不能对手下的士兵呼呼喝喝、打打骂骂……在收编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好日子似乎的确是一去而不复返了。
郑地虎有些明白了,“眼下这奴隶的名分,更多是一种权宜之计吗?”
“只能说有这个名分在,办什么事都方便。”于大郎说,这也是他观察的结果,“六姐来处的天界,有许多规矩似乎是和我们这里极为不同的,如果要以理服人,恐怕效果极为不佳,六姐又是个很懒于和人做口舌之争的性子,于是便索性用活死人的名义抹平一切。这样在施政上效率也的确更高些。”
“比如说?”郑地虎虽然非常勤快地看报纸,也在云县住了几个月,但他实在是活得太上层了,并没有落地,对买活军本土的了解自然没有于大郎深厚。
“比如说个人自主的权力。”这是于大郎在琢磨中所想到最突出的一点,“买活军提倡分家,提倡婚姻自主、财权自主,本质上说似乎都是为了削减家族,削减父母长辈对下一代的权力,按我的想法,如果不是用活死人这种手法的话,光靠言语,是很难达成现在的效果的。”
“什么意思?”郑地虎有些迷糊了,“父母对下一代的权力——这是什么意思?”
于大郎只好举例说明,“虎将军的妻室是由谁说定的呢?”
“自然是大哥了。”郑地虎夫妻感情颇佳,说到妻子,唇边不由含笑,“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为我说了一门好亲。”
“也就是说,不论虎将军事前有没有结识夫人,这门亲事是否是出自您的意愿,名义上总要有个长辈来做主,不是父亲,就是母亲,或者是长兄,或者是族中的长辈。实际上婚姻的权利握在长辈手中。”
这种事对郑地虎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吗?正当的婚姻当然包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含了三媒六聘,以及一系列复杂的礼节,私奔的那就不是合法的婚姻,不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他愕然说,“难道买活军处,所有的婚姻都和私奔是一样的?”
“只要去官府缔结了婚书,不管有没有长辈的认可,那都是一样的。”于大郎说,“实际上,买活军是把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力划分给了个人自己,此外还有个人独立的财产权——分家和活死人,都是实现这种权力归还的手段。分家这个不必多说了,奴隶这一点,则是面对争议时万用万灵的把柄——既然是活死人了,家长还主张什么对子女的权力?所有权利都已经让渡给了六姐,六姐之下,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隶,父母对子女的干涉,只能是感情上的恳求,不再是一种强制性的权力了。”
郑地虎学《政治与社会》的时候,尽管动力十足,但经常会觉得和看天书一样,完全不明白书里在说什么。但当时的不解,是不明白为何买活军会看重这些完全是虚构的东西,根本想象不到这些理论如何落地了来统治人民,不像是儒家《论语》、《春秋》,夹杂了很多做人治国的道理,有时候看着也觉得有收获。《政治与社会》不但难懂,而且和理论以外的世界似乎丝毫关系都没有。
而他此刻的迷糊,便完全是另外一种别扭了,于大郎所说的世界,是郑地虎完全无法想象的,就像是于大郎说鱼能在天上飞,雨是倒着下的一样。一个人的什么权利都完全归属于自己——
“哪怕是蛮子都不这样。”郑地虎大声说,“哪怕是吕宋岛上的蛮子,那都是有人管的,得听爹娘,听族里的话!”
“蛮子所处的社会阶段肯定比我们更原始。”于大郎耐心地说,“而这种权利完全还归个人的做法,一定属于下一个更进步的社会阶段……我想,在将来有一天,一个人做什么事,或许是完全自由的,一个人可以决定自己和谁成亲,从事什么工作,在哪里生活,这将会成为一件最自然的事情……不再会有谁能来决定他的人生,就像是现在咱们这些买活军的活死人,六姐的奴隶所能享受的自由一样。只是我们的头顶不再需要六姐来占着这个虚名分了。”
这种生活似乎比天舟大船还要离奇,在郑地虎心中,叛逆朝廷都没有叛逆家族的罪过大,生长在这样紧密家族中从小长大,他根本无从想象那种自由的生活会是怎么样,也根本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为何?这对统治有什么好处?”
“虎将军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何新泉县开荒的速度这样快,成果还这样昭著吗?”
“你是说……”
“就像是农民伺候自己的地,总比那些麦客精心一样,权利归还到个人之后,大家对自己的生活自然也会比从前更有热情,更负责。”于大郎由衷地说,“在我看来,这也是解除剥削,解除了家族和父母对于个人的剥削,那么理所当然,个人也会焕发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来喽。”
“怎么能说父母对个人是剥削呢!”郑地虎几乎要勃然大怒了,如果不是他一向敬重于大郎,虎哥是恨不得一巴掌扫过去的,他虽然是个粗人,而且和自己的父亲处得也不怎么样,但还是一向很尊重‘孝亲’的传统,并认为这是一种美德。“父母之恩,永世难偿,父母与我们是恩义啊!难道你没有父母?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于大郎已经不止和一个老师争辩过这个问题了,他并不会因为郑地虎的反驳而生气,也深知靠言语是决计争不出个结果来的——连六姐都觉得靠说的没用,小小的于大郎难道还想做得比她好吗?
因此,他也不会气馁,只是笑着说,“但六姐确实是这么做的,在我来看,活死人的精髓,正是这一点,将权利回归于个人,将死人点化复活。所有一切精细统治的核心基础,均在于此,虎将军若是想要吸纳了此中的精髓,将来在自家的地盘上如法炮制,做出一样亮眼的政绩,我想,这一点不妨记在心中,仔细参悟。”
“这不行!”郑地虎已经是个父亲了,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去外头闯荡,去自把自为,他对于孩子的爱是毫无保留的——难道这还不能带来毫无保留的占有吗?儿大不由娘,那也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而已,真正的大事哪有由着孩子胡闹的道理,尽管他自己的妻子,也是郑地虎自己选的,但不还是请大哥出面?
郑地虎以为,自由是有限度的,个人和家族紧密的联系,以及,用于大郎的说法来讲,非常古怪的,个人有一部分被家族占有的情况,那才是天经地义的。“这不是乱了伦理吗!这说法……这说法太大逆不道了!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六姐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小心点,别在外胡言乱语的,惹来六姐的惩戒,那谁也护不住你!”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极力做出威吓的样子来,于大郎便不再争辩下去了,只是笑着说,“确实,虎将军说得对,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见,也不是教材上说的东西。”
这个话题似乎算是这样揭过了,但郑地虎却很耿耿于怀,他今日没有热情地留于大郎吃饭——他已经成亲了,家里也还有人服侍,饮食上是要比食堂好一些的,而是郁闷地自己走回屋子里坐下,满脑子都还想着于大郎的话——
最可怕的是,他越想越觉得于大郎的话很有道理,谢六姐之所以把所有人都打为活死人,迄今来说也不肯在法理上赋予任何人‘活人’的身份,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的领地推行一种全新的逻辑,那就是任何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工作,彼此之间在身份上都是绝对的平等,哪怕是贩夫走卒,在将军丞相面前也不用跪地行礼……这种平等正是将来大同社会的根基,是啊,不错啊,都大同了,还讲什么身份之分呢?
如果把这种平等视作是大同社会的东西,郑地虎压根都不会反对,他也觉得这挺好的,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当这种绝对的平等和自由来到身边的时候,郑地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也怎么都很难去接受,这和他所有的认识都完全是相悖的。
要说到底不能接受在哪一点,似乎又无法细说,并不只是因为于大郎指出的事实——买活军通过让所有人都成为奴隶的方式抹消了活死人之前受到的限制,郑地虎已经在买活军治下生活快一年了,说实话他也没怎么听说过什么违背人伦的事情,这种方式对他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为什么这么反感呢?郑地虎坐在书桌前沉思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人有些羞赧的事实,于大郎的解释,只所以让他如此抵触,是因为他完全地抹消了郑地虎成为高级奴隶的希望。
郑地虎一直觉得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当地盘足够大的时候,谢六姐总会封一批心腹为官作宰,到时候郑地虎也能跟着混一个不错的官职,但现在,当官职作为一种工作,和身份脱钩的时候,郑地虎完全陷入了茫然和失落中——所有人都平等,那么就没有‘人下人’了。
而如果没有‘人下人’,那么他们兄弟多年来浴血拼杀所当上的‘人上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和人之间,如果没有了阶级,又该如何去体现出自己的优秀和优越,一生的辛苦,为的又是什么呢?
自从他去了云县之后,郑地虎一直觉得自己的日子虽然波折不断,但大体来说,还是向上走的,他的视野得到了很大的开阔,他也有了全新的梦想,鸡笼岛甚而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旦把身份转换,加入买活军之后,他们的地盘越来越大,王图霸业可以说是蒸蒸日上……这是他第一次在买活军的体制内,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茫然,仿佛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所有的雄心壮志,一下好像都没了根基。当不了人上人,那该当什么人?
这种感觉很不好,郑地虎并不打算继续沉溺下去,但又实在不能不想,他深吸了口气,起身道,“备船——我要去船厂找大哥喝酒,今晚就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第277章 军消化十八芝
从新泉县码头到附近的船坞, 水泥路最近正在修,要走夜路是很不方便的,水路半个时辰, 便可见到前方巨大船坞在海面上投下的阴影: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作塘闸门龙吊,在船厂前方的沙滩上依次排开,远处是长长的防波堤,这东西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新建的,为的是让前来鸡笼岛贸易的海船,有一个躲避台风的港湾。
船厂就设在不远处的一片浅水湾中, 人们先在沙滩上挖出沙坑,又从别处排掉海水, 形成深坑,在深坑中又架起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这个脚手架一直往上延伸,直到和‘作台’连成一片。有些轻的工具, 便从作台上方往下放,若是有很重的木头要往上运,那就要用到设在作台上的龙门吊, 因此,从海面看向船坞, 虽然看不到一个个深深的作塘,但还是能看到用来操纵闸门、运送物资的龙门吊那高高的身影。
这个龙门吊,也是买活军兴发出来的新东西, 一样样的‘生产工具’, 带来的真是奇迹一样的转变, 就说船坞的数目吧, 听说敏朝的宝船厂, 全盛时期,也不过就是七个船坞而已,但新泉船厂却是足足有十个船坞!
这还不是全部,平湖也有船厂,云县也有,至于长溪县、泉州、马尾、鹭岛,原有的船厂,买活军也都把它们修复利用起来,他们的船工学校,已经有学生毕业了,水兵数量也在两三年中不断地增加,买活军从完全没有水军,再到今日已经足以纵横在华夏近海,只把十八芝视为自己重要的补充力量,而非是全部水上力量的来源,说起来也不过是数年而已……
哪怕是一年以前,郑地虎也没想到买活军的海上力量会扩张得这样快,当然,这可以说是买活军吸收了十八芝队伍的结果,但他是十八芝首领,自家人知自家事,十八芝归顺,最大的作用其实是让买活军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鸡笼岛,拥有了一个气候宜人偏热的粮食生产基地。要说别的,那顶多是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是锦上添花,但却不算是雪中送炭。
总的说来,去年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对谢六姐来说,鸡笼岛是必取之物,只是看怎么去得到而已,结果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是十八芝的命运。十八芝选对了,那便是蒸蒸日上,所谓的‘双赢’,现在十八个兄弟,连着几百个心腹海狼,最大的烦恼便只是考试成绩,其余事情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待遇上,好吃好喝,身家丰厚,前程上,想上岸做富家翁的,悉听尊便,买活军赎买他们海船的银子,足够十八芝在云县过一辈子奢靡的日子,大做交易所的生意了;若是还喜欢走海那自由自在的日子,领着船队走南闯北地做买卖,也有两三艘大船归他们号令,都装配了红衣小炮,让他们或往南洋,或往东洋而去,顺带着还能丰富水文,记录洋流丰富海图。
有了大罗天星盘和世界经纬图,即便迷失了道路,只要天气晴朗,也能勘明方向,找到回家的路,这两样新技术,真是一下便让航海变得容易得多了,这让许多喜爱走海的汉子,便更痴迷于出航了——若不然,住在买活军治下,虽然各式各样的享受五花八门,却偏偏于声色上限制严厉,对很多早习惯了靠海后放浪形骸的汉子来说,长住在这里,让人处处都觉得束缚,还不如航去壕镜、长崎,又或者武林、广府那样的大埠,自有许多买活军这里没有的娱乐在等着他们。
十八芝这几兄弟中,最为桀骜不驯的是李魁芝、刘香芝二人,他们都是自领了一支船队,南来北往地为买活军做贸易,大有‘听调不听宣’的味道,除了学习大罗天星盘,也要来了世界经纬图,求了红衣小炮之外,对于买活军的其余事务,兴趣并不浓厚,总得说来是很游离于鸡笼岛秩序之外的,这大半年来,除了回港补给交账之外,并没有太过问买活军内的事情。
而施大芝等人,虽然也对鸡笼岛的经营很感兴趣,但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和买活军水兵的博弈上——他们还是很希望能维系自己对船队绝对的统治权,就像是十八芝此前一样,虽然名为结义兄弟,但实际上却仿佛合伙做生意一般,个人有个人的船,郑天龙也不会越俎代庖,把手插到别人的船上去。
但买活军这里却不是这样的做法,首先,买活军所有的兵丁都一定要识字,而这就让施大芝等人很不悦了,因为他们现在不被允许抢劫来往商船,水手的待遇肯定是要降低的,若是还让他们识字了,能看报纸了,那他们怎么还愿意做水手?迟早定是要去做别的岗位,这不就等于是在公然地挖他们的墙角?
十八芝有钱,但这有钱,除了他们做海上生意之外,也因为他们给低级水手的钱并不多,而且在人身上严格地限制他们的移动,一般船只靠港时,这些低级水手都是无法上岸的,除了往往是心腹的高级水手之外,这些低级水手只能在母港上岸,回老家渔村去探亲,这里有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禁止他们去打听别的岗位到底收入多少,让他们只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干。
慢慢地,从新水手变成老水手,运气不好的,不够伶俐的,逐渐都死了,而没死掉的那些,便成为了心腹,得到了好处,也就会更忠心地维系这样的秩序,并且深信这也是为了新人好:“小孩子心不定,知道得太多没好处,谁不是这样苦出来的?”
但现在买活军不相信这些,他们的水手待遇也是很好的,不但吃得好,而且拿得多,一个个都透着那么的机灵,那么的勇敢,从质素上来说,十八芝的水手里八成以上都无法和他们相比。这些兵丁不论是学东西还是办事,那个脑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转的,快得几乎是不可思议,倘若还是从海事学校毕业出来的,那就更不得了了,简直就是个多面手,会扬帆,会修船,会开炮,会用大罗天星盘,会看世界地图,算经纬度……只做个水手,当真是屈才了,至少那也该做一艘船的船长才好!
事实上,买活军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们培育起来的水兵,很多都被派到十八芝的船队里去,充当高级水手的位置,腾出这些人去接受培训,培训通过之后再回来换岗,还有很多‘实习期’的海事学生,取代的则是低级水手的岗位,施大芝等人便是想要抗拒,却也是师出无名,因为去了的水手是会还回来的——而且他们也的确非得派人去学校不可,甚至自己都要去学校学习,不然,红衣小炮的射击角度该如何算,谁能知晓?有了红衣小炮以后,海战该怎么打,这是不是只能在学校里学?
除了李魁芝和刘香芝之外,十八芝中其余人都去新榕县上过海事学校,他们一边上扫盲班,一边给别的学生上水战课程,可谓是痛苦万状,很多人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要说也都是识得一些字,看得懂账本的汉子,说到水战,更是个个都有心得,但要把这心得总结成课程讲出来,这‘备课’的过程,怎地让人不抓耳挠腮?
直是急得恨不得把学生们装自己脑子里去,让他们自己看,自己学,又或者学了那醍醐灌顶的异能,来一个学生灌顶一次,也省得他们通宵达旦地备课,却还备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在三四个月之后,总算是结束了,十八芝为了早日摆脱给别人上课的工作,不约而同地努力学习,先后从学校毕业,各奔前程,施大芝他们也开始领航走海,他们手下的儿郎们,也多结束了自己的课程,回到了船上来——虽然还是老船、老人,但其中有多少被买活军笼络过去,却不好说。
而且一支船队中,至少也有一名买活军派出的通讯官,手里拿着‘传音法螺’,在海上没有风暴,天气也不错的时候,可以随时和总台传信——这也就意味着,船队不再是他们的私人王国,在船上发生的一切,买活军都有可能知道,哪怕是到了外港,也一样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可以随时向谢六姐报告他们的动向。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弊病,但传音法螺的好处也是无穷无尽的,大到完全不可能拒绝——且不说海上船只彼此联络,在战事、商务的便宜了,只说一点,那便是传音法螺可以预告台风,这一点便让所有船主都不可能放弃。
若是往年,台风季出海,只能靠岸慢走,便是如此也有风险,因为望见风,不代表在风来以前能找到避风港。但现在有了传音法螺,那就不一样了,譬如壕镜有了风,而且看风势是往东北走,很可能会路过鸡笼岛,那么壕镜的传音法螺一旦通知过来,鸡笼岛、平湖岛的船只便可以立刻进防波堤中躲浪,而在附近航行的船只,也可以临时折向,避开风口。这里一进一出,每年至少都是数十条人命,两三艘大船,至于沿海渔民的性命,那就更不必说了!
平心而论,如果郑地虎还是个水手,在船主和谢六姐之间,他会更信服谁,他觉得这是完全不用去考虑的问题,倘若他说是船主,那也只是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走海的人,命都在天妃手里捏着,遇到海难,那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哪怕只有一个名号,都会自然更崇敬天妃,更别说谢六姐还赐下这许多法宝仙器了。
除了李魁芝、刘香芝的船没有传音法螺,水手也不曾去上课之外,其余施大芝等人,哪怕再是一心自主,船队里的水手上学归来以后,按郑地虎来看,其实也就等于是完全被谢六姐消化殆尽,成为了买活军水军的分支。
而郑家五兄弟连着他们的拥趸,对于这大势,还是看得比较明白的,他们比较主动地交出了手下的船队,几乎是完全让渡给了买活军,因此,他们的生活是相对比较安稳的,待遇也最好,颇有几分买活军心腹的味道。比如老首领李旦侄子,李国芝,他是直接去云县做生意,已经俨然是个安稳度日的富家翁,其余人若还有雄心的,也都各居要职。
郑天龙在造船厂,督造船只,这是个要紧的岗位,而且手里有大量银钱进出,可见谢六姐、陆大红对于郑家人的信任。陆大红又安排郑地虎到新泉县等县府去‘观政’,汲取内政的经验,其余几兄弟,也都是在各种部门或者学习,或者奔走,这也符合买活军对郑家人的规划——有朝一日,封建东瀛。若是如此,自然不能只是一打了之,如果不想被架空起来,只做个空头首领,那么内政外务,方方面面,你们得有人会吧?
不能说买活军待郑家不好,接触过买活军之后,郑地虎的眼界大为打开,已经意识到征服不简单,统治更不简单,绝非自己起事前所想得那么容易,至少在征服以前,必须想好了征服之后的治理模式和生产形式。他在新泉县的这几个月,也的确是在试着尽心去学(虽然时而也想烦躁放弃,觉得若不能出海环球航行,那就做个安稳富家翁也不错),但越学却越觉得仿佛和买活军的所谓‘道统’,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种打深心里并不认可,却还要强迫自己去学的感觉并不好,郑地虎一路话都不多,沿着防波堤驶到码头,下船往造船厂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几波巡夜人,均是容色严肃,哪怕识得郑地虎的面容,也一样要问过名字,验看过腰牌,这才给他放行。
大哥带兵,还是严整!郑地虎心中不免也有几分自豪,低落的心绪也振奋少许,问过郑天龙正在会议室开会,便去办公楼等他。因他无事经常前来探望郑天龙,造船厂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阻拦,郑地虎在会议室外隔着玻璃窗站着,见到大哥在灯光照耀下,正对着黑板指指点点,不断和手下探讨着什么,雄姿英发、精神饱满,自有一股昂然魄力,郑地虎心道,“大哥倒是乐在其中!”
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郑地虎看了看表,这会一直开到八点半,郑天龙才散会出来,笑道,“二弟怎么来了?叫你久等了,走,陪大哥吃个晚饭,再去看你侄子!”
郑地虎道,“大木应该已经都睡了——大哥,再忙也要定时吃饭。”
郑天龙哈哈一笑,“一听就是跟你阿松嫂子学的口气。”
虽然船厂就在新泉县边上不远,若水泥路修好,不过是多半个时辰的路,但到底来回不便,郑天龙一家平时住在船厂这里,只有学校放假时,阿松才会带着儿子、侍女回新泉县玩耍。二人要去吃晚饭,也没有别处去,船厂外并没有营业到太晚的饭摊,若不想麻烦阿松,便只能在船厂食堂请大师傅开个小灶。
大师傅是郑家老人,本就住在厂里,一听传唤,顿时欣然而出,炒了一盘肥大的花甲,略放了一点辣椒——郑天龙因为谈判时的一场误会,视不能吃辣为奇耻大辱,一直在锻炼自己吃辣,已经可以放少许辣椒酱了,至于东瀛青椒,更是不在话下。
又蒸了几个螃蟹,这都是养在池子里,预备明日给造船厂员工做的菜里挪一些出来的,造船厂的伙食,的确是没的说,因为在海边的缘故,海鲜的确是不缺的,郑天龙一边掰螃蟹,一边说道,“买活军要在新榕县那边兴建一个海鲜养殖场,此事你可知道?还要来这里养海带。”
“有听说,听说连对虾也能养,不知真假——接下来开荒的土地,又要种蔗糖,我看四五年内,岛上怕不是要住个百万人了。土人只怕都要被赶到山那头去住了。”
鸡笼岛上有一点是最好的,那便是有一条纵贯山脉,能够挡住夏季的台风,很显然,若要发展农业,山脉西侧是更好的区域。本地的土人数量不多,而且不善农业,要么在山脉中采集捕猎为生,要么在山脉东侧从事渔业,之前荷兰人、十八芝在岛上时,他们多数是避而不见,很少和外来人冲突。
买活军来了以后,大肆开荒,土人更是都逃到山脉西侧去了,少数胆大的,肯靠近买活军的,买活军也不欺负他们,而是让他们中会说一些汉话的人来当老师——总之还是上课,买活军实在是太喜欢上课了,连土人都教!
而且,说起来,大家都是谢六姐的活死人,都是奴隶……郑地虎和土人,在买活军眼里似乎也没什么分别。想到这一点,郑地虎便觉得嘴里的甜米汁都有些没味了,见四下无人,便将今日和于大郎的一番讨论复述给大哥听,他记忆力倒是很好,口说手比,几乎是全背诵了下来。
又有些愤愤地道,“这也太没道理了,大哥,世上人本就分三六九等,这是一句‘大家都是六姐的奴才’能抹杀的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说人人都能当王侯将相,又不是说世上哪个人的地位都没区别。若真是如此,那还拼什么?不如回老家做个富家翁去!”
郑天龙先听于大郎的分析,倒是颇为动容,边听边点头,似乎大有认同的意思,但听了弟弟这一番说话,不由也是哈哈一笑,道,“二弟,说什么糊涂话?这又不是什么离奇的话,我们都是上帝的牧民,兄弟姐妹之间,本就没有阶级。”
郑天龙本就皈依过移鼠,甚至还起过一个洋教名,郑地虎几乎都快忘了这点,此时听他引述传教士的布道词,一时大感异样,忽又发觉自己的抵触的确没有什么道理:移鼠的说法不也是如此么?甚至仔细想去,佛、道两家,不也是讲究所谓众生平等么?为何他对这些说法,根本无有丝毫抵触,但却对买活军的平等思想,如此骇然?
或许……或许是因为这些教门的说法,不过是说说而已,郑地虎清楚,甚至于和尚、道士、传教士也都清楚,世俗自有世俗的一套,而买活军的平等,却是已经被贯彻到了世俗中,甚至于,按于大郎的说法,还是买活军做什么事都又快又好的诀窍所在。
郑地虎怕的不是平等,而是平等中蕴含的这巨大的力量,他畏惧着被这平等所解放的芸芸众生——天下间所有受苦的人,倘若都平等了,都解放了出来,他们的力量该有多么阔大,便仿似山呼海啸,这……这岂是哪个英雄豪杰,能够驾驭得了的么?
他所畏惧的,似乎是熟悉的天下的消失——那由少数的英杰来决定天下大势的模式,似乎将随着所有人的普遍识字,民智的开启,而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一种郑地虎极为陌生的游戏,以后,以后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了,百姓们将难忍耐丝毫的苛待和愚弄——他们识了字,吃饱了,便不再是那些双眼空茫的,半如兽半似人的东西了。
以后,不再会有万人敌了,不再会有一剑霜寒十九州了,能治理这样的百姓的,不可能是一两个人,一两百人——必须是一两百万人,天下将不再是豪杰之间彼此的博弈,而是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博弈,原本争霸天下的规矩,已经随着民智的开启而完全碎裂。
郑地虎所畏惧的,正是自己在这样的游戏中,和所有人都置于一个平等的起点,他可能多走了几步,但也只是多走了几步而已,曾经浴血打拼而来的,慧眼投机而来的,他以为绝不会失去的地位,在全新的游戏之中,压根就不值一提!
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高高在上,而郑地虎不得不承认,有时他也不是那样的勇敢,此时此刻,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畏惧,为着即将到来,那浩瀚如烟海的竞争,当和他竞争的人,不再是那么少数一些‘人上人’的时候,郑地虎便完全失去了信心,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这是一种对于未来很遥远的恐惧,他很难完全说明白,但郑天龙是懂得这个弟弟的,他要比郑地虎更成熟的一点,便在于郑天龙经历过的起落很多,他并不以为从前的风光,一定能转化为日后不可撼动的优势,人生就是如此,你冒过险,流过血,得到的一切,也可能随时都转头成空,又要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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