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虎福寿的表情有些凝重,但很快又舒展开了。
“六姐保佑他们,”他说,“相逢的日子就在前方了。”
“你到底是多死心塌地的相信谢六姐!”汉语的名字、汉字、新的信仰、牙刷……那日松实在忍不住了,“谢六姐再厉害,那也是汉人的神仙,巴图尔,她不会管我们鞑靼人的!我们鞑靼人和汉人或许可以合作,但始终不是一条心!”
他虽然不识字,但那日松的见识并不短浅,鞑靼人有歌谣记事的传统,历史都在歌里,那日松会吟唱许多史诗,而且对中原的历史也有所了解,他有些讥讽的说,“难道,谢六姐还想和大糖的皇帝一样,当上所谓的天可汗吗?!”
虎福寿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天可汗?天可汗也无法囊括六姐的雄心,天可汗治下的西域兄弟,也不会有我们将来过得那样舒心——”
他揽着那日松的肩膀,往门外走去,亲热的叫着那日松的名字,“兄弟,亲兄弟一样的那日松,让我来好好和你说说,我是怎么从女金人那里逃到东江岛,怎么从东江岛去到云县——比京城还要好的地方。”
“让我好好和你说说,我是怎么从巴图尔,变成虎福寿的!”
第320章 生为奴隶
游牧民族是不想农耕吗?若不是没有农耕的条件, 相信没有人愿意逐水草而生,过着游牧渔猎,四海为家的生活。这种生活听起来确实充满了大漠风沙的浪漫, 但落在实际之中,便是更短的寿命, 更严酷的社会规范, 更差的幼儿存活率,更低的生活水平。
对于鞑靼人来说,一年除了夏季以外是不太洗澡的, 衣服的换洗也是罕见的,婴儿的夭折是司空见惯的, 将奴隶做为牲口使用是天经地义的,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残酷, 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只能苟且偷生。
草原民族不讲慈悲, 他们完全依赖恐惧进行统治, 人皮鼓、嘎巴拉, 这些东西不是传说, 是鞑靼人生活的一部分, 奴隶在活着的时候, 就会知道自己将要被做成人皮制品,因为刺青工作是在生前完成的, 到底是做成鼓面还是唐卡, 供奉给上师, 只在帐主一念之间。这就是草原人, 还有草原人的宗教, 鞑靼人当然没有读过《迷信、恐惧、统治》, 但如果他们的奴隶能够明白谢六姐都说了什么,他们会很赞成的。
鞑靼人是这样,建贼呢?罗刹人呢?在穷山恶水的所在,人们往往骁勇善战,并且善用酷刑来警告自己的敌人。别的民族,对于奴隶也完全谈不上慈悲,只是他们往往没有自己的文字,把所有残酷的刑罚和灿烂的文化一起埋葬在了历史之中。
但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巴图尔,他是知道建贼怎么对待包衣的,和鞑靼人相似而又不相似——鞑靼人还是以游牧为主,除非是大帐主,否则小家庭一般不畜养奴隶,因为他们的食物自己也并不怎么够吃,在漠北,冬天死人也是家常便饭,老人在冬季来临时会主动减少食量,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逐渐衰弱下去,有时,炭火严重不足,毡包里深夜也会结冰,很多五十多岁的老人,晚上睡下,早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但建贼不一样,女金人侵占了辽东的土地之后,便从纯粹的游牧,转为半游牧半农耕的生产形式,他们也是种田的——至少叫包衣来种田,建贼的战俘分成几种,第一种是汉人的农户,他们会被毒打一通,有时候还敲断一只脚,让他们从此只能拖着脚慢慢的走路,断绝了逃跑的念想。
这些农户,很快便会被送到农庄里,建贼和鞑靼人一样,是抽丁入伍的,不过,很多女金家庭已经不再游牧了,而是以农庄为据点四处活动,农活都由汉人包衣做,他们并不做活——其实,不过是短短二十几年,现在的女金少年已经不像长辈,上马就能拉弓射箭,没有了游牧生活的历练,也就没有了天生的骑兵,女金人现在还很骁勇,但在巴图尔来看,他们正和所有陷入农耕陷阱之中的游牧人一样,逐渐地失去自己的将来。如果不能在二十几年内取得天下的话,建贼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挑战大圆的伟业了。
第二种俘虏,是汉人中能打仗,能做生意的人,这些人会被编入旗下,成为建贼中的百姓,从此以后就有了旗份,也是包衣中的上等人了,往往还会被赐予女金的姓氏,比如从佟氏变成佟佳氏——鞑靼人也一样,会打仗的鞑靼人如果肯归附,一样能编入八旗,从此有个新前程。
如果不肯投降,要么当场杀了,要么便是一顿折辱之后,发配做马奴去,只要熬过一个冬天,鲜少有人不肯从命的——骨气?在塞外,骨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当你浑身鞭痕,忍饥挨饿地睡在马厩里,裹着烂稻草取暖,亲眼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冻得发紫,从脚掌上脱落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骨气了。
巴图尔被俘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很难再自由地回到草原上了,或许他有一天会回来,以征服者的态度,来和自己的伯父谈着招安的事情——也许是奴颜婢膝,以通译的身份,伴随着女金贵族来谈结盟、求援,不论如何,他将再难以得到自由,他伯父并不看重他,是不会把他赎回来的,孛儿只斤家并不需要一个混血的投降懦夫。
他也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不论如何,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开始,巴图尔想以普通骑兵的身份死去,但挨了一顿痛打之后,他改了主意。鞑靼的好男儿,如果不死在战场上,那就该死在酒杯里,死在女人的怀里,不该像现在这样,被长鞭抽打着,像猪猡一样在泥地里翻滚。
“你叫什么名字!”抽打他的旗人用鞑靼语怒吼着,他也是鞑靼人,但在女金贵族面前卑微得就像是一条好狗,女金人已经掳掠了不少鞑靼牧民,这些牧民跟着女金人好吃好喝,已经完全遗忘了苍鹰子民的骄傲。
女金人用来打人的皮鞭沾了水,满是粗糙的倒刺,打在哪里,哪里就是刮肉的剧痛,巴图尔杀敌一向还算勇敢,他也受过伤,但这和被鞭打的感觉是不同的,在战场上,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被折磨时,你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是个头,全看主人的高兴。
巴图尔的意志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鞭打中逐渐衰退,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孛儿只斤.巴图尔!”
孛儿只斤的姓氏,在这一刻成了献媚保命的筹码,巴图尔玷污了先祖的荣光,他从此再也无颜以孛儿只斤的子民自我标榜,但他的确活下来了,鞑靼旗人止住了鞭打的动作,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孛儿只斤,这姓氏还在鞑靼人的耳边回响,带来了本能的敬畏。
女金人也敬重这个姓氏,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孛儿只斤这个姓氏对他们很有用。将来不论派上什么用场,都值得把他养起来,巴图尔保住了性命,得到了一个小官职,但同时也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和其余的鞑靼人分隔了开来。鞑靼人有了孛儿只斤,就像是雄鹰有了翅膀,他们就难以死心,难以服从,总是想着要逃回草原上去。
因此,巴图尔被送到了旗主的农庄上去养伤,伤好以后,他做了个小小的马厩管事——鞑靼人是会养马的,他们养的马连女金人都自叹弗如。
“旗主的农庄很大,就像是我们的草场一样大,上头生活着很多汉人的农奴,有些聪明的农奴已经学会了女金话。我也很快就学会了女金人说的话,于是我就跟着为我打下手的汉族小伙子学汉话。”
鞑靼语和女金语有非常多的共有词汇,互相学习是比较简单的,生活在域外的游牧民族,一般掌握两到三门语言是基础,巴图尔处在一个没有鞑靼人的环境里,只有学会说汉话,他才能知道自己在辽东的什么地方。
“我被送到了辽东腹地,在童奴儿的老巢附近,靠着海的农庄里,那附近最近的城市也要骑着马走两天,我想这辈子我算是完了,再也见不到草原的青天了。只能在女金人的农庄里,卑躬屈膝地当个沉默的马夫,吃着女金人的剩饭——女金人对我还算客气,但他们时常试探我,用蛇一样的眼神望着我,我要表现出对他们的款待十分感激的模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女金人待巴图尔还算是好的,他们对待农奴的手段,那才叫做残酷,然而正因为巴图尔过得还算相对不错,反而更令他内心煎熬。倘若他落到农奴的境地里去,那巴图尔也想不了太多了,他不会有能力去想的,只能在生死边缘徘徊着,无法做更多的思考。
农庄里的农奴,几乎都是壮年,没有孩子,孩子都被杀死了,女人,长得好看的,能够做活的,可以活下来,其余的汉族妇女,许多都被先奸后杀、凌虐至死,做为对于幸存者的恫吓。这些壮年农奴,有许多在田里干着活就那样栽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因为女金人很吝啬,给汉人农奴吃的很少——这些年,辽东的收成也不太好,而朝廷的抽成又很多,大旗主自己还要聚敛财富,农奴,死了就死了,再掳掠一批来就是了。
农庄中,主子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农奴,还有看守他们的包衣老爷,有汉人,也有女金人,种田的农奴死得多,养马的那些,待遇还算不错,不过他们对女金人也非常毕恭毕敬,甚至争着抢着,要亲吻包衣老爷的靴子——老爷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是饿死,还是吃得半饱,又或者直接被剁成肉泥,送到萨满那里献祭给长生天。
这些农奴满脸的麻木,巴图尔见到他们的模样,有时候会暗自发抖,从前他是贵族时,也曾入侵敏朝边境,掳掠边民——巴图尔不太虐待奴隶,他们掳掠的边民,最后也被敏朝要了回去,但现在,他知道那些边民嘴角扭曲而勉强的笑意中,包含了多少恐惧,多少无奈,还有多少的绝望,多少暗藏的仇恨。
这样的日子是没个头的,巴图尔和农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有时也觉得,这就是他的报应,长生天把他施加给别人的恐惧,公平地施加到了他身上,他,勉强还能吃饱,但永远担惊受怕,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活在更深的噩梦中,对着农庄里哪个管事,他都得扭曲地露.出讨好的微笑,他要着急地追赶着大管事,解释、央求、赔笑,祈求着更多一些的口粮,更少一些的责罚。他要剃了自己全部的头发,留下一块小圆点儿,学着女金人,梳起猪尾巴小辫……
这就是当奴隶的滋味吗?
如果巴图尔生为奴隶,他不会想这些,如果巴图尔一直是贵族,他也不会想这些。但巴图尔是个坠落成奴隶的贵族,这样的身份往往容易诞生和平主义者,所以他不禁深深地思考起了这个难题:为什么世上要有奴隶呢?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所有人都平等地生活在一起,不论是什么族裔,谁也不奴役谁,太太平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可笑而幼稚的,但这是一个一辈子都生活在奴隶群中的贵族,第一次摆脱了他成长的环境,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来打量着自己的生活,思索着新的可能。
前景是悲观的,因为巴图尔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奴役别人,似乎并不是人们的本能——巴图尔的安答白音一家,算是他们家一半的奴隶,但巴图尔从未觉得自己有奴役白音的需要,他见到白音时只想和他交朋友,所以他想,奴役似乎并不是所有人的天性。
但是……奴役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自然是严酷的,如果谁也不去抢谁,大家都吃不饱饭,一样会有很多人死去,为了让自己的人不死,就必须发动战争,把别人的东西抢来,让死的人变成别人……这就是域外所有战争的底层逻辑,战争和奴役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慈悲的长生天同时也是残忍的,它哺育了无数的生命,但长生天的乳汁从来不够,它养不活所有人。
巴图尔意识到,他绝不是唯一一个向往和平的贵族,或许他的伯父,女金的大汗,也都有过这样的想法: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和平不好吗?
但这些年来,这么多智者,这么多比巴图尔还要更厉害的大人物,似乎都没有找出另一条道路,战争,谁都不喜欢它,但却依然要发生,奴隶便是战争的副产品,谁也没有办法,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会空喊和平的人是愚蠢的,他们会在战争中第一个死去。
科尔沁、喀尔喀、瓦剌、建州女金、野人女金、海西女金、罗刹……所有域外的民族,都奉行着这样的道理,他们的民族就是用这样的道理发展壮大起来的,这样的道理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至少巴图尔也想不到办法能将它打破,这是让人绝望的,因为按照这样的道理,他的余生都将是女金人的奴隶——即便他做到了鞑靼八旗的高官,但也依然是八旗之主童奴儿的奴隶,就像是在鞑靼,他似乎是个贵族,但也是林丹汗的奴隶。
孛儿只斤.巴图尔,生为奴隶,死时也将是个奴隶。
身为奴隶的孛儿只斤.巴图尔,感到自己逐渐地丧失了生活的毅力,他厌恶着自己的身份,却也知道世间绝没有真正的乐土,他将在这丑恶的尘世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肮脏的马厩中生活下去,他的心灵将永远无法离开腐烂的食槽,在这样剧烈的痛苦和迷茫中,巴图尔从一个汉人马奴那里,第一次听说了买活军的事情。
第321章 农耕陷阱
“买活军……那是南方的一股势力。”
这个汉人马奴叫做郑十儿, 不过,他更常见的名字是‘狗奴才’!庄园的管事一向这样叫唤他们,不过,郑十儿身上还是比农奴多了一点肉, 马奴可以吃马的食粮, 只要不太过分, 管事们发现不了。
他们的消息也比农奴要灵通, 因为马奴得伺候着马, 牵着它去做辅兵, 女金人的军队在不断扩充, 但他们的人数却扩张得有限,作战时, 他们不得不大量使用汉人、高丽人和鞑靼人做辅兵,这些马奴去过前线,和其余辅兵混在一起,消息就这样,在奴隶中不断地扩散了开来。
“他们虽然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但是, 他们有船, 去年他们给东江岛运了很多补给……”
郑十儿的声音很低, 但是他脸上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还有非常威猛的大炮, 买活军来了以后, 东江岛变得厉害起来了,他们已经夺下了狮子口, 红衣大将军就披挂在墙头, 主子们在城墙下丢下了上千具尸体, 狮子口,他们打不下来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合适的喜悦,因为这对他们这些马奴来说,其实是个坏消息,战事实在不好的时候,辅兵和民夫是最容易被驱赶着前去送死的,这一点哪个政权都一样。辅兵只能希望主子们战无不胜,这也意味着他们能跟着喝口汤。
但郑十儿还是禁不住偷偷地为东江军的崛起而欢喜,他告诉巴图尔,“现在,东江军依托着狮子口,开始往内陆进来了……他们的行踪一直传到了盛京!”
但这和巴图尔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开始,巴图尔对于买活军的消息是很颓废的——买活军再好,那也是汉人的军队,巴图尔是个鞑靼人,自然,现在鞑靼和敏军结盟了,但这并不妨碍汉人敌视鞑靼人,他们也没什么好为自己分辨的,鞑靼人在边关的行径不比女金光彩多少。
但他还是很愿意听到一些买活军的消息,巴图尔欢迎一切外界的信息,即使郑十儿只能用点来表示地理位置,他先在泥地上画一个点,表示这是农庄,再点一个点,表示这是盛京,最后再点一个点,表示这是狮子口,“我们从农庄出去,走五天,到盛京,在盛京待了十天,又走了十三天到狮子口。”
郑十儿认为,这代表着东江岛很难触及农庄,因为他们要先推平了盛京,不过巴图尔却知道,这只能说明大部队要在盛京听从派遣,从农庄到狮子口的到了可能比郑十儿想得要更近,因为,很明显,郑十儿这次出门归来之后,农庄的看守力度比之前更强了,看来建贼也感到,农庄可能受到东江岛的威胁。
因为这一点,巴图尔感到了解一下买活军和东江岛的事情还是有必要的,只是郑十儿也就知道这些,他还知道一些很玄乎的事情,都是辅兵之中传说的——据说,买活军非常虔诚地信奉着一尊在世的真神仙,这个真神仙赐下了红衣大将军那样威猛的炮火。
而且,他们还会很多其余玄乎的神通,什么千里传音、万里平波,买活军的船在大海上来去自如,走得飞快,而且永远都不会迷失道路,不会遇到大的风浪。甚至于说,谢六姐还掌握了一门神通,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一怒之下,也可以毁灭一城,那种神通叫做‘大□□’,据说谢六姐在降世初期,便牛刀小试地展露过这种神通,轰掉了好几十里外的一座海岛。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怕是黄教的上师都不敢说自己拥有这样的神通,巴图尔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也未免装神弄鬼得太过了些,不过,童奴儿似乎对这个买活军,是很当一回事的,几个月后,连农庄都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他们的大汗,对于汉人要比从前客气得多了,便连农庄的管事,都收到了晓谕——以后要对汉人农奴客气一些,不能再不顾他们的死活了。
管事们似乎很不以为然,但他们的行动也有了轻微的收敛,至少农奴们可以吃饱了,脸上逐渐地有了一点点血色。因为管事们都得到了告知,明年不会有新的农奴补充进来,大汗要颁布招抚令,此后凡是俘虏,都可以直接编入八旗,直接当个百姓,而且原本的土地也照旧给他们耕种,和朝廷一样,每年缴税就行了。
童奴儿一定是受到了外界的压力,这是巴图尔的第一个反应,他是很有些不可置信的——买活军居然真能让童奴儿,这个硬扛着鞑靼和敏朝两大压力,起兵立国的老寇,都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居然让他都调整了自己的政令,开始对汉人采用了怀柔手段……远在南方的买活军,能有什么办法影响到盛京的童奴儿?甚至,还保护了这些在异域为奴的汉人?
汉人似乎又出现了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就像是数百年前,那个讨食的南方乞丐一样,这个统治了中原大地数千年的古老民族,又再一次地强盛了起来。巴图尔心中很难不生出感慨:这就是族裔的力量,当族裔的势力足够强大的时候,哪怕是异乡的奴隶,都能感受到来自族裔的保护。女金人对汉奴,再也不像是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但在巴图尔看不到的地方,鞑靼马奴或许还在承受着女金贵人泄愤的抽打。
幽居在农庄的巴图尔,对买活军的好奇便日渐攀升了起来,他和马奴们闲聊起了这个南方的新势力,总能听到些新消息——农庄也是养马场,足足养了二十多匹马,这些马经常要被抽调去盛京应役,因为农庄的主人,13岁的小台吉需要锻炼自己的骑射能力,也开始逐渐参加一些征战,而农庄安置的,正是这位受宠的小台吉下属的一个牛录。
这样一来,农庄的消息便比之前要灵通一些了,来往于两地之间的马奴们,可以从盛京设法搞到一些外头的新消息:买活军发了报纸,这是让童奴儿非常恼怒的事情,他发了很大的火,但从此后对汉人比之前更好了,所以,报纸上一定说了什么。
巴图尔非常想读一读报纸,但这是办不到的事情,现在的辽东,和巴图尔被俘虏时比,要不太平得多了,马奴们在路上行走要非常小心,因为东江军正在半岛上肆虐,他们到处地攻打农庄,掳掠人口,随后把他们送到东江岛上去,在那里转运,卖到买活军那里——女金贵人说这是在卖猪仔,他们非常卖力地宣传这一点,叫百姓们小心,遇到东江军要知道反抗,不要傻乎乎地就跟他们走了。
但听信这话的人并不多,因为任何人都能打得清楚这个算盘:在辽东的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便是被卖到南方去,也不会比现在更差。辽东很快就乱了起来,马奴们也受到了严格的监视,现在,太多汉人奴隶暴动起来,反过来杀了庄园里的监工以及妇孺,把头颅堆成京观,成群结队地往狮子口方向逃去,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愿再过这样猪狗不如的生活了。
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很多,哪怕是几例,都会带来很坏的影响,奴隶们会更加蠢蠢欲动,而女金人终于发现,辽东如今的汉奴,数目已经多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这些汉奴如果拧成了一条绳,有数十万之众,女金人就是杀到刀都卷起来了也杀不完那!
那么,就只能让奴隶们的日子也过得比以前稍好一些了,但这样的事情,是不容易办到的,因为女金人的后勤非常的吃紧,往年能运来粮食的晋商——他们的头颅就悬挂在狮子口的城墙上,悬挂在锦州城的城门里,现在,辽饷不再是晋商负责,而全交由买活军来运,实报实销,绝不贪污,准时送到,没有任何人能半途抢掠!
就像是敏朝和鞑靼人已达成和约,围剿建贼一样,买活军的立场也是非常鲜明的,他们用粮饷和红衣大将军,给东江军,给关锦守军带来了牢靠的底气,也给他们带来了坚定的决心:
买活军让两系军队联手,对于辽东和内陆的走私商路做了最彻底的截断,让敢于吃里扒外,往敌军走私的晋商付出了血的代价——满门抄斩,家产充公。也让辽东整整一年见不到一粒来自内陆的粮食!
童奴儿几乎要气得发疯了——马奴们说,他在盛京发了很大的火,杀了很多大臣,但是,这改变不了事实:女金人的粮食不够吃了!他们甚至连优抚那些后来的汉民都做不到,许诺中的税负足足加了一倍,而汉奴们,他们吃得比之前好了一些,但这好光景不过持续了几个月便结束了,因为庄园里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粮食,原本的积蓄都运往前线,充作军粮,女金人距离吃人肉,也只差这么一步了。
汉奴们是恐惧而幽怨的,这样的情绪在庄园中蔓延了开来,而女金人明知道庄园中的奴隶,因为童奴儿新发的善待汉民的政策而怨气深重,他们也没有多余的举措来疏导这些怨气——汉奴们觉得,自己至少比新投靠的人要来得早,但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土地,现在还要重新遭受原本的那些虐待,他们感到女金主子们,对他们实在是太不公平。
确实是不公平,但童奴儿也不可能强令所有旗主、牛录退出汉奴,他这么做等于是自绝根基!
巴图尔从来没有见过买活军的人,也没有听过他们的声音,见过他们的武器,后金的局势,就在买活军一步一步的行动之中,变得像是坐在放满了柴火、浇满了油的毡包里一样,一下就危险起来了,他们缺少的似乎只是一点火星,整个辽东半岛就会陷入动乱之中。
现在正是女金人要拧成一条绳来度过危机,搬掉柴火的时候。面对此起彼伏的暴动,老女金选择了放弃对关宁防线的攻占,仅仅是转为防守、包围,把大量的兵力放在镇压境内动乱,以及攻占狮子口上了,他是打钉了主意,要在冬天来临,狮子口和东江岛的交通变得更为便利之前,打掉狮子口,让辽东汉人少了这份念想,也少了闹事的目标!
但,狮子口是这么好拿下的吗?
被东江岛完全占据的狮子口,似乎就是那点火星,狮子口是通往东江岛的路,是辽东汉人的生路,买活军,这个名字起得真好,买活军用辽饷和大炮,买来了辽东汉人的生路,买来了遍地生生不息的火星。当巴图尔从郑十儿那里听说,马奴们直接从庄园送马去了狮子口,并且又一次见证了后金攻城的失败之后。他知道,这点火星子已经飘到了农庄里。
是时候了。
巴图尔是个懦弱的孛儿只斤,但他毕竟也是个孛儿只斤,一个合格的鞑靼军官。
鞑靼人最擅长的是什么?
不是驯马,不是放羊,鞑靼人祖传的本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战争。
第322章 鞑靼人的新未来(上)
鞑靼人是天生的战士, 他们上马拉弓,下马挥刀,和汉人一年一度的杀年猪不同,鞑靼人不论男女, 从小都在杀生中长大, 对于大牲畜的杀戮, 是生活的一部分——人, 其实也是大牲畜的一种。
杀人, 对巴图尔来说不算什么事儿, 杀女金管事就更不算什么了, 女金人轻视鞑靼俘虏,认为他在庄园中孤立无援, 没有一个汉人会搭理鞑靼悍匪,他就算要逃,能逃到哪儿去呢?这里是女金人的大本营,是他们的白山黑水,可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土默特。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巴图尔只需要一个向导, 一个从庄园直接去往狮子口, 能够认路的马奴, 女金人终于把这个向导送到了巴图尔的身边,于是接下来的一切, 便显得那样的顺理成章了。
庄园的马奴们, 农奴们,他们有杀人的能力吗?或许是有的, 但没有杀人的技巧, 也没有杀人的经验, 但有了巴图尔,他们就知道该怎么杀人了,有了巴图尔,见识过战场的马奴被组织了起来,他们打探着守军的动向,打探着外头的消息,暗自收集着铁器——其实,杀人一点不难,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带领他们。
巴图尔就是这样一个有眼光的人,鞑靼军官这一天从马场里拨出了十匹骏马,由护卫们珍惜地将它们牵走,送往盛京的方向。和马匹一起离开的护卫,大概占了庄园守军的一半,巴图尔让队伍走了三天,这才发动马奴们行动,他们在粮仓里放了一把火,吸引着守军前去查看,随后赶往武库,拿到了弓箭与刀枪——
这是杀戮的一夜,奴隶们用人命填光了庄园的二十多名守军,一个牛录有数百人不错,但这几百人一年来不断被抽调到前线,随着三十人的运输队离去,庄园守军只剩下二十人。他们有甲——箭囊也总是鼓鼓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建贼,虽然已不复当年,不能站在前线,但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生活,依然让他们保持了相当的警觉。如果是单对单,他们占据了地利,或许连巴图尔都不能轻松将他们拿下。
但谁都知道,战争就是人多欺负人少,庄园里只有二十名守军,但汉人奴隶却有数百,二十人,怎么能和数百人打呢?
他们的箭矢很快因为弓箭发热变形而失去了准头,他们虽然穿甲,但却没有防得住眉心的头盔,巴图尔抽冷子一箭射死了首领,用不娴熟的汉话吼了起来,“带上口粮!换上衣裳!拿起刀枪!”
从窝棚里蜂拥而出的汉民们,在昏暗的、跳跃的火光中茫然地打着转,像是一群发臭的裸皮牲畜——雀蒙眼,鞑靼人不得这病,但农奴实在是吃得太差了,巴图尔让看得清的人带上看不清的,告诉他们不要着急,部队会在天亮后才出发。
这一整夜,他们熬煮了粮食,搜索了庄园,马奴们杀了庄园里所有能喘气的女金人,女人和孩子,一个都没有放过,当庄园里兵丁不够的时候,女人也会出来当监工,她们抽鞭子的力道一点也没有软弱,而所有汉奴都记得,自己的家园是如何被残酷的摧毁,他们的孩子是怎么被女金人的铁蹄践踏,这些监工的孩子还不懂事时,就学会了骑人马,他们在汉奴脖子上拉屎撒尿,尖声大笑,这是他们从小就根植在心底的看法——汉人,鞑靼人,奴隶!奴隶就该这样□□!
现在,这些小个的头颅成了京观的尖顶,汉奴们在庄园门口排列地基,人头一个个,先堆成一个小的台基,随后再往上垒,最后的顶端是个孩子的头,他的双眼无神的大张着,望着远方的道路。
天亮了,汉奴组成的队伍从京观旁路过,他们都吃了饱饭——宝贵的粮食,他们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但吃下去的不多,巴图尔不允许他们吃太多,吃得太饱就走不动路了。
这些农奴们都换上了女金人的衣服,有些人戴着他们的帽子,马奴们打扮得是最神气的,他们牵出了马场所有马匹,还有幼马在马群内侧穿行,庄园里已经几乎什么都不剩了,武器被带走,粮食带不走的,全都被抛在了泥地里,让马儿来回践踏——很多汉奴都因为这个决定而痛哭不舍,但巴图尔非常坚定,他不会把粮食留给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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