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63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许多教士都非常博学,他们可以在教会大学研究那些深奥的问题,从医学到哲学无所不包——壕镜的教会医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时候最好的医院,往往都和教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如果你想到外乡去闯一闯,合法地在各国旅行,那么教士更是你的护身符了。

  杰罗尼莫和保禄,都是出于自己的考虑来到壕镜的,有很多军官在海外都发了大财,或者受到了晋升,海外的机会总比国内多,这是鼓励开拓的年代,如果他们留在本土,很难找到体面的职业,哪怕是香水手套,将来也会成为他们的孩子向往而又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买活军的香水恐怕比巴黎最好的沙龙香都还要更好。”

  谁说东方就没有好香水呢?这是两人在派对中欣赏过总督新得到的买活军香水时,共同的看法,而杰罗尼莫的好奇心便更加旺盛,简直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了——买活军的谢双瑶,难道真的是个在世的□□神祇吗?她必定是受到了一些魔鬼的开示,她似乎把欧罗巴大陆上,正在缓慢发展的许多门技艺都一口气地拿了过来,而且,甚至是潜入未来,汲取了这些技术在将来的丰厚成就,搬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谢六姐是个时间大盗!

  这是杰罗尼莫最终的结论,而这个认识,随着他们对于买活军信息的收集而越来越坚定,买活军的学科、买活军的医院,买活军的对于政权的看法(杰罗尼莫认为,以敏国传统的政治,谢六姐根本无法建立起对政权的认识),这些东西全都像是从欧罗巴的未来投映到了现在,很像——但比现在的它们更加丰满,更加完美。

  谢六姐正在窃取欧罗巴的未来——

  这是个很惊悚的观点,但杰罗尼莫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于是,他认定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必须得去买活军那里,用自己的双眼找到更多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六姐并非是东方的救世主,而是一个卑劣的小偷,她偷走了文明的将来,却将它完全装点在了自己身上,为自己添上了一重又一重,虚假的神迹光环!

第326章 狐朋狗友

  “尊敬的菲力佩主教, 我认为徐子先兄弟依然是可以争取的一份子,还有孙初阳兄弟,他现在也在云县的使团中驻留——恕我直言,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派遣教士前往云县, 已经是我们避开战争的唯一希望……”

  “噢,勇敢的杰罗尼莫, 你确定你真要前往云县吗?那恐怕,我将不能保证你的安危。”

  如果是一座成型的教堂,在它附近往往会有许多配套的建筑物——一座修道院, 用来容纳在教堂中司职的修士们, 这对于大教堂来说是有必要的, 有时工匠们也会在其中借宿, 教士们收容的孤儿也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座医院, 如今已经在圣保禄教堂附近兴建起了雏形, 医院是不分贫富, 一律对外开放的,而且只收取微薄的诊金,对于真正的穷人, 教士们会以上帝的名义宽免他的诊金。按照教士们在海外的经验,虽然本地居民对医院一样有所提防,但和传教相比,人们对医院的接纳度总能高上那么一丝,有一些贫苦的人家, 如果恰好生活在医院附近, 并且被治好了, 痊愈后他们很大可能会成为移鼠忠实的羊羔。

  此外, 教会学校往往也在教堂附近,这个地方的门槛要比医院高得多,但依旧没有完全关上对贫民的大门,教士们在每周的布道之外,会热情地向周围的居民教授拉丁字母(如果是远东这样有成熟文字的国家,那就是本地的文字),有些聪明伶俐的贫民子弟,如果十分虔诚,讨到了教士们的欢欣,也可能进入教会学校就读。

  那么,他可就走大运了——教会学校在他毕业之后,总可以为他谋取到一个体面的职位,书记员、记账员、教堂的修士、秘书、工厂的小管理,这些职位对于贫民来说,是个很大的提升,他们从纯粹的农民转变为工薪阶级中的上层,如果运气够好,还有成为中下层中产阶级的可能。这是生活上极大的转变,如果他有余钱供养另一个兄弟姐妹读书的话,一户人家的命运可能都就此改写。

  圣保禄教堂也开了教会学校,规模不大,并没有高深的课程,只是在教堂内找了个房间,由杰罗尼莫来教导信徒们的孩子,当然还有附近愿意来上课的华人小孩,杰罗尼莫的课上得很好,对孩子们一视同仁,非常耐心,这一点让菲力佩主教很是倚重,他几次否决了杰罗尼莫前往帝国本土的请求,或许不无这方面的考虑——杰罗尼莫走了,还有哪个教士能当老师呢?教士们的性格千奇百怪,有些教士对男童总有超出寻常的喜爱,虽然这或许无伤大雅,但菲力佩主教从小有不好的经历,他对这种事相当反感。

  但是,当教堂都有可能被放弃时,这种顾虑显然也要靠后了,在这天的晚餐之后,杰罗尼莫再一次斗胆请求要和主教谈谈,主教便在食堂一侧站住了脚,捧着肚子,和蔼地注视着年轻的教士,“我对你寄予厚望,杰罗尼莫,你是个博学、好奇而又宽厚的好人,只是现在还过于年轻,我本想在十年后再将你送去京城,让你继承汤若望的事业。在此期间,你要学习的知识还有许多,我恐怕现在你的阅历并不足够折服徐子先兄弟那样精明的好人。”

  杰罗尼莫知道他说得不错,一个好传教士可不是博爱宽厚那么简单,想要在敏国这样的异国传教,撬开他们紧闭的大门,那么就得遵从利玛窦师傅立下的规矩:第一,穿着敏朝的服饰,放弃修道士的袍子,穿上汉人的儒衫,并且从不指点敏人祭祖的行为,在教理上把祭祖和淫祀区分开来;

  第二,精通汉学,能用四书五经向敏朝的贵族们宣扬移鼠的道理,并且在典籍中为移鼠的存在找出证据;

  第三,同时也是自然科学的大家,能够用杰出而扎实的自然科学知识,吸引统治者们的好感。

  能同时满足这三点要求的传教士并不很多,利玛窦之后,汤若望是最成功的一个,他们就像是大伞,荫蔽、管理着其余传教士在华的活动,同时,当然也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在一个教士来说,如果不能做主教,那么做一个这样的传教士似乎也满舒服的。

  杰罗尼莫来到壕镜三年了,他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汉字也足以充当教会学校的老师,按照惯例,他会在一两年后先从广府开始进行传教,如果表现优异,才有机会被派去京城——教士的活动范围,当然受到教堂严格的管理,并不是一头热地到处攒动着传教,教会的组织甚至比欧罗巴很多小国的政坛都还要更加严密,对教士的限制也非常的周到。

  不过,教会也并非永远扮演反派,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教堂对于周边的社区,起到的作用是很积极的,他们带来工作机会,带来了教育、医疗,也带来了一种被关切的感觉,起码,在平民眼中他们看不到太多的坏处。很多殖民地的土人,从小受到教堂的教育和关切,对主的信仰比欧罗巴自己的平民都更加虔诚,哪怕是在敏国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之中,照样也有很多苦命的羔羊,如果不是教堂关切他们,那他们或许早就死在饥荒之中了。

  传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传教士们都是这样坚信的,而且,和在教堂中苦修相比,一旦出门传教,教堂下拨的经费也是很慷慨的,至少,不必再忍受教堂中一成不变的黑面包了——

  白面包已经在餐馆中广泛的供应,但教堂还是恪守着古老的规矩,因为菲力佩主教小心谨慎,不愿给教廷留下奢侈无度的印象:在此之前,教士们的饮食虽然比平民们要好得多,可以时常吃得起肉,而且面包中的杂质也比平民区的黑面包少得多,但蓬松雪白的面包实在是太过奢侈,为了禁止教区之间互相攀比,教廷曾专门下发禁令,禁止大区教堂专门豢养用来筛面粉的奴隶,认为这是毫无必要的浪费。

  这里已经是壕镜了,而且买活军的白面粉非常的便宜,但杰罗尼莫还是只能费劲地咀嚼着发酸的面包,并且安慰自己,他的运气还算不错,至少菲力佩主教不是彻底的苦修士——在有些修道院里,通往食堂的门非常的狭窄,窄到只有瘦子才能侧身通过的程度,这是为了告诫修道士们,不得贪食,贪食可是教典上明确记载的‘七宗罪’。

  哪怕不为了揭穿谢六姐的骗子身份,杰罗尼莫也有充足的理由想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他说,“尊敬的主教,我在您面前永远如同初生婴儿一样,无知而又聒噪,但是,如果您允许我发表我那荒唐的见解——我认为,买活军对于汉字典籍的需求是很小的,他们更喜欢自然科学,而我恰好在这个领域有些天份,或许能博取异域女王的欢心。”

  “你太谦虚了,杰罗尼莫。”菲力佩主教脸上浮现微笑,“如果连你也只算是有些天分的话,那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杰罗尼莫不由得挺了挺胸口,但脸上还保持着谦卑、得体的笑容,传教士们受过严格的教导,在任何场所都要显得谦虚、大度,哪怕他们私底下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也少不得这样的表面功夫。

  他的礼仪似乎终于打动了菲力佩主教,保守的老人松了口,“好吧,虽然我依旧担心你的安全,但,我也被你的殉道精神感动,你为了壕镜的和平,不惜个人的安危,勇敢的杰罗尼莫——你最好给自己起个汉名了,我想,虽然云县的一切都和帝国不同,但他们不会反感一个上口的中文名字。”

  杰罗尼莫脸上绽开了真诚的笑容,“感谢您,慈爱的,受眷顾之人。您的德行就像是柔和的月光,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关照着身边的人,我想请您给我赐下汉名。”

  实际上,菲力佩主教的汉学远远比不上远在京城的汤若望,但杰罗尼莫这个马屁精实在很会说话,主教的脸更圆了,他思忖了一番,“你是为了和平前往云县,我认为莫祈平是个合适的名字。”

  连个典故都没有……

  杰罗尼莫欢欢喜喜地谢过了主教,第二天,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他离去的计划在壕镜颇为引起了一番轰动,人们赞颂着杰罗尼莫的勇气——孤身一人前往敌对的领土,没有任何人能保护他,如果杰罗尼莫被囚禁、鞭打、处死,人们都觉得菲力佩主教对此不会有任何表示。

  按照惯例,传教士不会孤身前往陌生的地区,至少要带上两三个虔诚的教徒兄弟,为他担负行李,同时也能略微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第一次出发时,他们也不会带上太多的钱财,够自己吃的就行了,或许还有一点剩余,可以周济贫苦的百姓,但是,这一次杰罗尼莫很难找到伴当,人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买活军厌恶移鼠会,他们的态度相当明显。

  他的好友,虔诚的保禄自告奋勇,做他的伴当,这让总督和主教都大为感动——如果保禄在这时候谋求着调回东南亚,那么毫无疑问,他是个怯战的懦夫,但现在,他要去更险恶的云县,发起战争的地方,为壕镜斡旋和平的机会,这种近乎自寻死路的义勇行为,让人们大大地调整了对保禄的看法。

  “说实话,”菲力佩主教对马士加总督说,“我对这两个孩子都有所误会,从前,我以为他们不过是一对贪图享乐的小滑头,成天玩弄着无伤大雅的偷懒把戏,但现在看,这是一对真正的男子汉好友,他们的友谊故事必定被人赞颂,万古长青。”

  “我们要永远铭记他们的勇敢。”马士加总督沉重地说,“但愿他们能心想事成,和平归来——那样的话,我想保禄做个副将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至于莫祈平,他如果能够获得成功,那就一定要在买活军那里扎根了,买活军的教区就是他最好的报酬。

  这对好朋友在七天后启程远航,他们跟着在羊城港和壕镜之间运送补给的船只,先到羊城港,再找船去云县。他们只带了一对男女伴当——张妈和她丈夫,他们都是虔诚的教徒,而且,张妈做菜其实很好吃。

  “我们会被投入监狱吗?”

  基于自己回避战场的目的,怂恿好友前往云县传教的保禄很兴奋,但也有一丝疑虑,“杰罗尼莫,希望一切都能和你想得一样顺利。”

  “不论我们会不会被投入监狱,至少你不必担心自己沦为战争中的炮灰了。”

  同样基于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在向好友灌输‘弗朗机必败’,使得保禄想要体面离开壕镜,最终反过来怂恿他的杰罗尼莫也很高兴,他用弗朗机语对好友说,“放心吧,我看遍了所有报纸,买活军很少基于政治原因将人扣押——你至少能找到一个通译的活计。”

  “如果你能出卖更多的话,那么,你的职位毫无疑问将会更高的!我想,对于一个葡萄牙人来说,出卖西班牙似乎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西班牙贵族杰罗尼莫轻松地说,而葡萄牙贵族保禄瞪大眼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但过了一会,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迎着朝阳发出了开心的畅笑。

  “要了解一个人,只需要看看他交的朋友——杰罗尼莫,我们真不愧是一对相衬的好友!”

  这对狐朋狗友就彼此赞颂起了对方的智慧,但很快,水手们发出惊慌的呼叫,让他们中断了自我欣赏,冲上甲板望向远方。

  “舰队!是舰队!”

  远方出现了点点帆影,就像是水中的小虫一样,在朝霞中朦胧得难以看清,它们一点一点,稀疏地分布着,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骇人的景象,但水手们的声音中却充满了恐惧。“是买活军!”

  “买活军的舰队来了!”

第327章 敏朝水师太虚弱

  “什么?买活军的船已经在新安岛上驻扎下了?”

  羊城港, 水师衙门之中,又传出了惊呼之声,“那个地方原本的渔民百姓们呢?该不会——”

  “都被逐走了, 倒是没有出人命。买活军甚至还让他们打鱼来卖——价格听说给得很公道,现在新安岛附近, 罗湖一带的百姓,都在担水、担菜去卖。”

  前来报信商议的朱参将小心翼翼地请示, “不如,我等将计就计,一面行文询问买活军的来意, 一面派出兵士, 化妆为农户, 前去卖些菜鱼——”

  水师田总兵扫了朱参将一眼, 冷冷地道, “朱参将,你是吃孝敬昏了头吧?怎么,难道你以为这小孩子的把戏,能退了买活军的水军不成?”

  朱参将被田总兵叫破,却也不脸红,“大人, 弗朗机人这一走不要紧, 他们大可去别处做生意,但羊城港怎么办?每年的关税银子且不说, 洋人不来买货了,广府道乃至天下那些做外销生意的商家何止千万人?他们可该怎么活啊?”

  ——羊城港上上下下, 从文到武, 早被海商的孝敬喂得熟透了, 这些海商依托什么发财?便是壕镜的港口,他们在内地大肆购买瓷器、丝绸,卖给弗朗机人,又从弗朗机人那里买来奢物,一进一出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这关外的生意,可比东北、西北那些晋商,把脑袋扛在肩上,要好赚得多。

  壕镜的弗朗机人,在羊城港上下看来,那就是大敏的活财神,现在活财神可能要被迫撤退回东南亚去,怎么不让羊城港的大老板们心急?壕镜就是这些海商的命根子,自从弗朗机人占据壕镜以来,这里已经成为了敏朝对外贸易最主要的港口,而羊城港的日子也日益富裕——

  别的不说,每年流入大敏的白银,有四成以上都来自壕镜,壕镜落入买活军手中,意味着什么?不但意味着这些海商们要家道中落甚至家破人亡,也意味着羊城港财政的崩溃,甚至往大了说,意味着敏朝财政的崩盘!

  这不仅仅是商人们的事,早在数月以前,当壕镜方面写来信件,说起买活军催促他们离去时,大商户们便上下奔走,不厌其烦地解释这件事的重要性,这些贸易关联到的,是千家万户的生计,甚至可以说,羊城港就没有一家人是不吃这口外贸饭的。

  百姓们如此,官员们何尝又不是如此?背靠羊城港,做一年的七品小官,出息都赶得上别的府道的五品、四品了,如今变故突生,怎么能不着急呢?上下都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以说连年都没有过好,一面拼命上奏折,催促朝廷拿出说法,一面也来田总兵这里,商议着该如何吓阻买活军,让一切保持旧观。

  令人费解的是,朝廷对于买活军的举动,依旧保持了沉默,似乎不知道买活军正要撼动东南财政支柱一般,连象征性的抗议都没有发出,发来的奏折,只是一遍遍地强调‘不得轻启边衅’,态度之柔媚,令人大失所望,甚至怀疑朝廷和买活军已然存在默契。那《国朝旬报》,更是视如不见,宛如睁眼瞎一般,一年多以来从不谈论壕镜事务,这就足够让羊城港官民绝望的了。而田总兵这里,也是油盐不进,始终不肯借兵——说实话,就算他想,田总兵也不觉得有什么兵愿意接下这个差使。

  当然喽,商户们可不在乎水兵们的死活,但当兵的不傻呀,买活军船坚炮利,这一点,敏朝的水师是早有领教的,现在羊城港的船只,有许多都是在泉州、榕城一战中,被买活军的舰队吓得扬帆而走的。这些败军之将,欺负渔民毫无问题,收起走私商船的保护费也不手软,但要说和买活军真刀真枪的在海上分出胜负,只怕军令一出,当即就要背主叛逃——田总兵也并不责怪他们,他也曾见证过买活军炮轰泉州城的好戏。这种明知结果的仗,实在的说来,没什么必要去打,若是能赢还好,必输,又无上命,出兵那就是傻子。

  因此,不论羊城港的大商人如何无孔不入地游说,田总兵的态度都是很坚定的:坐山观虎斗即可,买活军输了,那是好事儿,弗朗机人若是被逐走了,对敏国也没有太多的不便,这帮弗朗机人在壕镜多番经营,大有反客为主的味道,让他们吃吃亏也好,至于说弗朗机人被逐走之后,羊城港商户的损失,来年的辽饷……田总兵是个臭当兵的,他何至于忧国忧民到这个地步?

  再说,现在辽饷由买活军承运,从《买活周报》、《国朝旬报》的消息来看,谁知道辽饷还要持续多久?建贼都快被挤得没地方站了,几年下来,从原本声势大盛,到现在四处起火,大有些顾此失彼的味道,如果买活军肯出兵的话,只怕也是旦夕可灭。就算国朝的官库不够使了,那……把这批商户宰一波,不就完事了吗?不就是因为这些商户不肯纳税,羊城港开关与否,朝廷都觉得无关痛痒,才有了今日这坐山观虎斗的悠哉姿态?

  虽然田总兵是武人,但敏朝的总兵个个也都是知书达礼,心里自有一把小算盘,他虽然没有看过具体的数据,但从羊城港的兴衰来看,沿海如今崛起的诸多海港,实际上已经分流了许多羊城港的生意,尤其是买活军的云县、马尾、泉州三大港口,和敏朝的贸易份额应当是逐年加大。

  这些贸易,来自于广府之外的区域,也意味着那些沿海的省道要比从前更富裕,上缴税银时应当也比从前要干脆,如今户部对广府的依赖很可能没有那样密切了,田总兵已经嗅到了政治氛围上的变化——这半年来,羊城港人事更迭频繁,而且驻守太监也换人了,又加派厂卫入住,一副要借机兴起大狱的姿态,吓得羊城巡抚挂冠求去,广府布政也不断告病,看来,田任丘那条毒蛇,已经盯上了广府,即便买活军没有插手,羊城港也早已是风雨欲来了。

  田总兵年富力强,当然不甘心就此辞官归隐,值此风雨欲来之际,他只能加倍谨慎,格外约束手下,不敢惹上半点麻烦,对利欲熏心的朱参将,他当然没有好脸色。

  “你是个慈悲的,那这总兵之位给你来坐——你自个儿想招去。”

  朱参将被田总兵一顿痛批,“打?你拿什么打?那些小招数除了引火烧身还有什么用?怎么,你当他们还真指望那些渔民来供给大军食宿?鸡笼岛往这来只要几天航程你不知道?瞎七搭八,狗屁不通!百姓们担的甜井水那是泡茶喝的!大军吃用,人家不会在新安岛上打水吗?往水里下毒,指望毒倒大军?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那都是什么鬼话!”

  说到愤怒时,还飞起一个竹茶杯来砸朱参将,把朱参将砸得抱头鼠窜而去,田总兵这才略微消气,在书房独坐了一会,兀自皱眉凝思,好一会才猛然起身,走到内书房去,请了谋主胡师爷进来,两人先用了一杯茶,田总兵才请教道,“胡先生,正所谓兵贵神速,买活军大军发来壕镜,倘若我们并不出手掺和,壕镜没有物资支援,此战的结果其实不问可知,买活军在新安岛驻扎不动,却又是所为何来呢?”

  他的担忧,是朱参将那样的酒囊饭袋无法想到的,“眼下的兵马,已经足够拿下几个壕镜了,他们却依旧按兵不动,不会是在等待鸡笼岛后续再来船只压境吧?买活军此举……是否有图谋羊城港、香山县的意思呢?鸡笼岛过去两年,到底造出了多少战船,胡先生是爱看报纸的,可能推断出一些端倪来?”

  是了,这才是田总兵最担心的事情,敏朝的水军对上买活军,肯定是一触即溃,如果买活军盯上了广府道,羊城港将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而田总兵在敏朝这里的官路也就到头了,甚至于还可能被砍头泄愤。

  因此,田总兵必须弄清楚买活军的意图。如果买活军只是想收回壕镜,那么此事和他无关,这是最好,如果,买活军盯上了广府道的话,那么……田总兵就要好好想想了,他在买活军那里的日子肯定不会有现在这样舒服,但话又说回来了,十八芝中也颇有几个他的老朋友,譬如郑地虎,前几年在羊城港时,对田总兵便是极力结交,至少也比砍了头强。

  如果能裹挟一些船只投降过去的话,政审分应该起步还算是比较高的……田总兵这一两年来,对于买活军的政审分政策,是很了解的,也很关注那些‘反正’过去的名人,他们的发展如何。只可惜,鸡笼岛被买活军收入囊中之后,便成为一座禁岛,十八芝大多都返回岛上任职,他就算想和郑地虎续上交情,也是不得其门而入。

  鸡笼岛,这座从未得到太多人重视的岛屿,现在是频频被各路人等提起的,对田总兵来说,鸡笼岛的封闭是让人遗憾的——鸡笼岛的港口并不开放给外来船只贸易,只是承载他们自己的海船来回运输,福建道内的对外港口还是以云县、马尾、泉州为主,锦衣卫那里,即便搜集到了一些情报,也是秘而不宣,田总兵现在也不知道,买活军这几年到底新造了多少让人闻风丧胆的新式海船,或者说,他们的造船技艺,是否又有新的发展。

  那种射程极远,弹丸杀伤力极强的红衣滑轨炮,哪怕是撕开厚实的城门也只需要一瞬,田总兵在千里眼里看到这一幕时,情不自禁也是浑身颤抖,水师和所有其余兵种不同,船速、火力,几乎就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作战技巧对战果的影响,只能在评分近似的舰队战争中起到作用。

  两年前,买活军就已经很当得起‘船坚炮利’这四个字了,但当时他们的水师也不是没有软肋,如果当时能够集结全部力量,甚至是联合了弗朗机人的舰队,田总兵相信,买活军或许会蒙受惨重损失……说不定谢六姐就要端出她的天舟了。鸡笼岛上原本驻扎的红毛番(荷兰人),不就是惧怕天舟,这才如此顺从地褪去么?

  两年前,买活军的水师或许还要仰仗谢六姐的神力,但两年后的今天,当田总兵听说了舰队船只的数量以及规模时,他就知道,买活军的舰队又有了质的变化。

  两年前,买活军的水师用船,很多都是商船改造,以鸟船为主,只是仰仗红衣小炮的射程而已,如果进行接舷战、撞击战,未必能完全取胜。买活军只有一种胜利办法,那就是在敌军接战之前,轰烂他们的船身。

  当然,这已经非常棘手了,这使得敌人们取胜的思路非常的曲折,可能要利用风向和海潮来取得速度,同时要以多打少,一艘船无法同时应付几面来敌,这样才能有获胜的机会。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的航速也很快——他们利用三角帆来增加航速,在当时,那是很少在东海出现的新技术。

  两年后的今天,三角帆、船首帆已经随处可见,大多数船只的速度都提起来了,买活军的速度或许不再是优势时……他们舰队里已经全是新船了,而且所有的船只都比常见的鸟船要大了两三倍,甚至要胜过了弗朗机人停泊在壕镜的战船。毫无疑问,这样的船只,全都是买活军在鸡笼岛的船坞里造出来的。

  这样想的话,那就更可怕了……他们在鸡笼岛是开了多少船坞啊?这才不过两年功夫,已经有这么多艘大船在海面上公然航行了……这还是已经下海的船只,还在建造的呢?船坞建好了可不会一直空着,买活军这么有钱,根本就不缺物资,再过两年,他们该有多少船在海面上开来开去的,天下的水手还够使的吗?他们到底要把这些船开到哪里去啊?!

  当朱参将这样的草包,还在为自己未来的孝敬而担忧时,田总兵早已经进入了另一重境界,开始忧心起了买活军造船的狂热——这么多船,按常理来说,一般的港口也容纳不了几条,这也就是说……在买活军的计划之中,沿海的大港口,迟迟早早,都要落入他们手中。这么说的话,羊城港这里……

  对于壕镜之战的结果,他倒是丝毫都不怀疑,买活军要拔出壕镜的弗朗机军舰,其实是非常自然的行为,如果说留着敏朝水师,还算是囿于云县和议的框架的话,那么,弗朗机人的战舰也想要染指华夏的港口,这无疑是对东海中冉冉升起的这个巨物,公然的挑衅了。买活军对此做出反应,难道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在这样的舰队面前,从此以后,东海海域,实际上已经容不得另一个声音了,船多、舰多、炮多,在海域中说话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大,舰队,就是他们说话的音量,当舰队从鸡笼岛驶出之时,实际上就是告知天下人,“这片海域,为我私有,容不得其余政权染指!”

  军强则国强,强国的海域,不需要他国的军舰游弋!

  有意见,便用你的大.炮来为你发声!

  敏朝人的大炮不行,他们自己还要向买活军购置,所以他们没有声音,在这件事上,田总兵认识到,敏朝水师根本就不配发出声音,而弗朗机人呢,他们的喇叭应该都还在欧罗巴吧,田总兵听弗朗机人夸耀过他们的无敌舰队,如果传说都是真的,这支无敌舰队来到了南海——他们又能如何呢?

  海战,打的不但是枪炮,而且还是补给,弗朗机人在南海只有壕镜这个弹丸之地,他们的补给将是极大的问题,除非得到羊城港的支持——但羊城港又为什么要支持这些洋番?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华夏人的事情,关起门来内部解决,别让外人看了笑话,要是朝廷敢下令支持弗朗机人去打买活军……那田总兵觉得,至少他是肯定不愿从命的。

  虽然他没有怎么细读过《国家、政权、文明》,但田总兵似乎还是受了一些文章的影响,他不知道是来自哪里,但是,自然而然的,他心里还是以为,如果要他在弗朗机人和买活军中选择的话,毫无疑问,壕镜落在买活军手里,至少还是华夏的土地,至少他感觉心里很舒坦,要比弗朗机人占据那里舒坦一些。

  弗朗机人的商船来做生意,这是可以的,但他们为什么要把军舰派来,还要兴建教堂和总督府?这些事情以前或许没有留意,但被买活军在告示中指出之后,田总兵想到时也的确觉得很膈应,感觉这些狡诈的洋番,私下一定不安好心。

  说起来,这一次买活军驻扎的新安岛上,还有百年前弗朗机人留下的一些遗迹呢,当时他们侵占新安岛,立下界碑,也是让水师颇费一番功夫,这才赶走,也不知道这一次买活军会不会将界碑的残余完全捣毁。这些洋人的老家要是离得近一点,只怕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客气了,早就要宣布壕镜和新安岛为他们所有了吧!

  不知道买活军是怎么造出这些大船的……百年来,敏朝的船是越来越小了,大家都觉得小船更灵活经济,这又何尝不是国力下降的表现呢?只看弗朗机人和买活军的选择,就知道在海战上,巨舰始终有不可比拟的优势——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宝船,如果还能留有图纸的话,水师又何必如此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