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不要说什么有情饮水饱,在这个时候,越是老式的人家,对婚姻的要求也越务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长相周正、四肢健全,一日可以赚到二十五文的女娘,如果肯签一份相对老式的婚书,在婚介所里至少都是匹配有房有好工的儿郎,彩礼也已经上浮到了二十两,甚至对嫁妆没有丝毫的要求。
所谓的相对老式,主要是在冠姓、居住场所、家务分配这些细节上,在婚书中的条款,三大权已经完全是基本配置了——健康权,打配偶是要赔钱的,财产权,双方工作赚来的钱有多少归自己花销,多少并入家庭,忠贞权,男女均不得发生婚外关系。这三权上如果不是约得平等,就是倾向于女方,譬如健康权,很多婚书就只约定了男人打老婆要赔钱,没有约定反过来的情况,作为一种些微的让步,取悦女方。
至于那些不怎么老式的婚书呢,也是大把有男人肯签的——要注意的是,这一切所有的竞争,都发生在【有房、月薪过千、城市住户】这个群体中,那些一日二十五文、二十文,平时住在村里,农闲时进城打工的农户,根本连入局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就没有女娘愿意见这样的小伙子,从社会氛围来说,他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推断: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基本上,他们是娶不到妻子的,只能接受单身到老的事实。
这样的命运并不是买活军造成的,周报上说得很清楚,正是因为福建道长久以来的溺婴习俗,导致如此悬殊的男女比例,谢六姐对此亲自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话给黄夫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婚姻市场上,所有人都在为上一代的选择付出代价,为了本家血脉流传选择溺女,实际上就是断绝了本家血脉流传的机会,这是一种让人悲痛的愚昧,一切的原因还在于生产力不足,无法承受养育女婴带来的高风险投资】。
话是有些拗口的,但道理不是,百姓们也无法迁怒于官府,官府确实是尽力了,女人少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以前,闽地这里的风俗。但是,闽地这里为什么有这样的风俗?确实是因为太穷了,多山少田,连养活自己都费劲,哪里有钱去养活孩子们呢?
这是一篇系列文章,当时占据了三个大板块,从人口结构进行分析,最后再揭露了为何男丁娶亲难,道理说得是非常明白的。而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民间再也没有溺婴的习俗了。
虽然在之前,不想养活的孩子,若是到了五岁就可以卖到买活军的孤儿院里,买活军给的钱是足以能够抵消这几年的花销的。但村里基于老观念,习惯性溺婴的情况还是偶有发生,村人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睁只眼闭只眼。
但文章发表,并经由村长组织村民们学习之后,农户们监督邻居的热情开始高涨了,他们总算弄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溺不溺女婴,那是一回事,但是邻家的女婴如果都溺死了,自家的男孩长大后也会和现在这样讨不到老婆。
所以,他们也有了多管闲事的动力——再说了,杀婴现在是犯法的,若是去告发,还能得政审分呢!
但是,现在的民风,惠及的是以后的人,黄二郎这批年轻人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手里有了钱,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若光说吃食,只怕是从前的地主吃得也就是这般了,可这些所有生活质量的提升,带不来婚姻希望的提升。
黄二郎虽然收入高,但是他在泉州城毫无疑问买不了房子,乡下的老家也没有房子给他继承,他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人又多,地不够种才出来做苦力的,家里如何能给他什么支持?倒是又生了四五个侄子,他也很少回家,不知道是有意择选过,还是点子就这么巧,黄家连一个女儿都没有,可以想见用彩礼来帮助家庭的希望也是完全破灭了的。
黄二郎倒是或许还可以有给老寡妇入赘做填房的机会,但他的侄子们实在是半点儿结婚的可能都没有了。泉州城的女娘眼角长在额顶上,难道村里的女娘都是傻的,宁可找黄家这样的穷家户,连房子都没有的,不愿去住水泥房?
要说是嘴甜会来事,自己也上进,又肯签些卑微的婚书,或许能有一两个小辈娶得上亲,但大面来说,个个都是幸运儿那是绝无可能的,现在婚介所的竞争程度就是如此,连四十多岁的老寡妇找填房,签的婚书条件很苛刻的,都能随意找到许多城里的常住民备选,乡下汉,若是不上进,原有的老婆自己也有田的,离婚析产转眼就能再找一个,还想要新娶,那是做梦!
这是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情,结婚难,但是人们普遍想结婚——娶妻生子,其实重点不在于妻,而在于子,在于要有一个能养老的后代,否则,到老了谁来管你?这年头不论男女,对于结婚生子都认为是一件必做的事情,理由就在于此,没有孩子,那就要一直劳作到死——这还算是好的,若是很早就失去了劳动能力,干不得重活了,那么,没有人养着,生存便成为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因此,孩子肯定是要生的。
一个男人为了要娶妻出去闯荡,这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如果他还能为家族的繁衍考量,黄夫子就确然连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现摆着的,下南洋,若是发大财了,那不必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发不了财,若能在南洋安顿下来,至少也是庄园里的管事,前程不会比这个更差了,毕竟还有宗亲可以依靠那,哪怕就做个农户,那也是华夏国的农户,知书达礼的,不比那些茹毛饮血的土人强?就不说三妻四妾了(南洋也要列入买式管理的),娶个土人老婆,总不成问题了吧?
“年轻人,出去闯一闯也是好的!”
他便转了态度,开始尽心为黄二郎筹划,并且去翻出了多年前写的老信,从那凌乱的字迹中,努力琢磨着黄氏宗亲在苏门答腊的落脚点,“这个地方好像叫做……棉兰?哎,当时说的都是土话,写的字也难懂,你们若是要去投靠老亲,最好拿着信去衙门里问问,若是能由衙门牵头,找到对面的机会也大了几分。”
得他松口,黄二郎心下便是一喜,忙道,“多谢叔公费心了,若是能重新联络了这一脉老亲,也算是给族内丰富了谱系,以后我们黄家儿郎,也算是多条门路了!”
“现在可不兴修什么族谱了!”黄夫子唬了一跳,忙道,“这话再别说了——可知道头前出的那个案子?便是按族谱算的亲戚,株连治罪!现在各族都在烧族谱呢,别说修谱了,只剩下一两本也都紧紧埋藏起来,万不敢被别人看到了,否则若是出事,真按族谱株连,你我岂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讨不了好?”
闽南、广府一带,是全天下宗族势力最强,抱团也最紧密的地方,这也是有来由的,有些事,譬如说出海闯荡,必须要拉帮结派,大家抱成团才能在严酷的海外生存下来。黄二郎其实很不解,为何买活军如此反感宗族——在他看来,就算烧了族谱,分了小家,亲戚关系还写在心里呢,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难道分了家就当真不认这门亲了?
不过,他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不求甚解,不认死理,小事上很听得人劝,一听黄夫子这样说,立刻唯唯诺诺,露.出了一副受教、感激的模样来,哄得黄夫子心花怒放,这才取来了泛黄的信纸,小心袖入橐中,从黄夫子家里告辞出来,径自去港口寻了他相熟的好友华阿福,和他一道商议,“现如今,已经串联起了百余人,一船是够得着了,也有了老亲的人脉指引,不算是两眼一抹黑,余下,便是要找船了。”
出门闯荡便是如此,再没有现成的,万事都要拍脑袋自己去想辙,这帮单身汉中,有黄家亲戚这样自以为在老家没有奔头,难以成亲的,也有想去南洋发财几年的。
还有些的想法更□□——在泉州拿不到好的职位,去南洋做个教书先生,做个小吏目,总是能考得上了罢?
总之,人齐了是容易的,也多少都有些积蓄,可以凑钱买物资,但船还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样长途航行,川资必定非常昂贵,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支付得起的。
因此,二人坐在一起商议了半日,觉得光靠自己,还是无法成事,便约了第二天去衙门里问问,有没有什么惠民的政策,能够照拂一下他们这些愿去南洋闯荡的‘光复团’。
第352章 特长是走远路
“想去南洋闯荡的, 这里排队登记,都带了炭笔没有?”
“带了,带了。”
“没带的到这里来买, 一文一根,或者自己借一下,把表给填了!”
一大早天刚亮, 云县衙门之前就已经是挤挤挨挨排满了人,上百人挤在一起, 天气还不算太热, 各自都已经是一身的细汗,不过这怎么也比烈日当空时再来办事要好些, 这段时间, 云县衙门也采用夏令起居, 早上提早上工一个时辰, 六点开始上班,等到中午十一点便下班了,到下午三点再来办公,晚上六点再下班。
尤其是这些在露天地里填表的人, 如果不是一早来, 恐怕是要中暑的, 这些汉子们多数都穿着背心、麻短裤, 趿拉着草鞋,剃着短短的寸头, 在额头上扎了一个毛巾包的幞头,这是买活军这里力工特有的一种装束。不过, 外头的力工可不像这儿, 一个个都能读会写, 至少也学会了写拼音,汉字的话,过于复杂的不会,被简化过的一二三四,也能蹩脚地写出来。
表格是油印出来的,油墨还没有全干,拿在手上,一不留神就是个黑指头,人们纷纷蹲了下来,弯着腰,用手托着表格吃力地填写着,有些有先见之明的人,带来了写字用的垫板,这下可成了红人了,这薄木片被周围人争相借用,“快,写完了借我使使!”
名字、住址,文化程度,籍贯,这些都是必写的东西,大家也已经很习惯了,那些到云县来做工的农户们,地址要写两行,一行是在云县的住址,一行是老家的常用住址。此外,还有此时从事的职业,具备的技能,这些东西都是有固定格式的,扫盲班中一堂很重要的课就是教人填表。
“职业:农户、建筑工、瓦匠……”
徐振之混在人群里,斜眼看着身旁那精瘦的矮个汉子填表,技能就写得更多了,要把农活里擅长的部分写出来:擅长喂养牲畜、擅长种水稻,会驯狗,能骑马,会做一点简单的木工……
一个合格的农户,掌握的技能实际上是多种多样的,若是都要写下来,真需要一张很大的纸,还好,这表格是双面的,一面写不下,可以打箭头写到后头去,徐振之瞧着大家奋笔疾书,一时间油然有些心虚,拿着笔斟酌了半晌,才下笔填写表格。
姓名徐振之,年纪三十六,住址、文化程度:扫盲班毕业(童生),住址写了他在云县住的单身宿舍,籍贯江阴。职业的话,徐振之犹豫了许久,写了个‘旅游家’,想想又加了一个,专栏作家——他以为这个说法似乎比旅游家要体面得多,旅游家就好比阅读家、赏画家一样,以娱乐为家,似乎的确是有些纨绔的味道。
不过,这两个家听起来感觉和农户、瓦匠什么的完全没法比啊,透着那么的无用……徐振之简直要有些自卑起来了,他在特长这一栏更是字斟句酌:写旅游专栏日记、走远路,走远路……
“走远路也算是特长吗?”
在这个时候,隐私是一个很小众的概念,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的站在一起,徐振之看别人,别人也看他,不禁就有个汉子很诧异地说,“原来走远路也算是特长啊!”
他倒没什么恶意,只是用很赞叹的眼神看着徐振之,似乎在感慨他思路的开阔——原来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特长!
周围的人群里也响起了恍然大悟的‘哦——’,人们几乎是动作一致地低下头,又加上了几个字,因为他们的确都是走过远路才来的云县。徐振之脸上发烧得厉害,只是老着脸皮往下写:撰写诗词歌赋、会算账,会说各地方言……
原来还是个老式的文化人!
人们对徐振之倒是客气了一些,不再去窥视他的表格寻找灵感了,他们写完了特长,便开始写自己去往南洋的目的了。是要定居,还是要发财,愿意住五年以上回来,还是宁愿随时都想搭船返回,在南洋希望能担任什么职务……
这些是选择题,只需要打勾就可以了,徐振之偷眼看去,大多数人都选了想要定居,愿意住五年以上,在南洋希望担任的职务,很多人都写了兵丁,也有写吏目的,写老师,写管事的,愿意继续种田的人实在是不多。
也是,都在云县这里站住脚了,若是愿意种田,在原地不好吗?或者去鸡笼岛不好吗?若是要去南洋,自然是要有一些和本地不同的好处,很多人都在去南洋的目的那一栏选了其他,补充说明:娶妻。
看来买活军这里的百姓,也不是个个都能娶上老婆……不过,至少可以去想一想了,这和敏朝相比,其实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徐振之也是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才突然间意识到,成家几乎是所有成年人的需求,在外头,有太多适龄的男子保持单身,已经过于司空见惯到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这些想去南洋的人里,只怕有八成都是为了去南洋找个媳妇。”
他心中如此估摸着,另有两成,则是为了拼个与众不同的前程出来。不过,买活军这里的风气,和敏朝的确是非常不同的,在来到云县以前,徐振之还以为,活死人百姓们只怕去南洋的热情不会太高,除了军船以外,要找一艘船搭着去南洋只怕不易,但没有想到,买活军的民风更加外向、开拓,即便在本地可以吃得上饭,但是,敢于闯荡的人居然这样的多。
其实,在徐振之来看,这大概也说明,本地的活死人依然是可以感受到压力的,生活中也有烦恼,若真是美满富足,一无所求,也就不会往外去发展了。这个认知,倒是让他心里稍微释然了一点——本来就该如此,这才合理嘛,不论政治有多清明,百姓们该有的烦恼还是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人人都没有烦恼的社会,是徐振之所无法想象也不能融入的,眼下这样的局面,反而还让他觉得比较踏实,有效地安抚了他入买境之后一路来受到的震撼。
四轮马车、弹簧避震、水泥路,沿路上那清洁的茶棚,可口而又实惠的吃食,可靠亲和的老板,几乎是一尘不染,没有牲畜粪便的平坦道路、太太平平的沿路治安——每天晚上还都可以洗澡呢!吃食上更是没有什么要吃苦的地方……这样的游历,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了!也难怪活死人见到徐振之在特长里写‘擅长走远路’,会这样吃惊了,毕竟,如果是这样的远路,哪怕就是走上一千里,又有什么难的呢?
徐振之对于各地的水泥房客栈、澡堂、洗衣厂等机构的巧妙设计,早已经是赞叹过一遭又一遭了,来了云县以后,更是惊异于此地的繁华,这座小小的县城,到了晚上,几乎是灯火通明,那煤油灯简直亮得令人炫目!
这还不算完,有些工厂用的是沼气灯,那就更可怕了,在晚间远远看去,竟仿佛是在自家屋子里藏了月亮一样,那光华透过厂房的横梁传出来,甚至把夜空都给照得发亮了,这和‘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京城元宵相比,虽然灯火的花样远没有那么多,但震撼人心的程度却要犹有过之。
便连徐振之这样,对于山川秀水的兴趣远远大过人间烟火的旅游家,一听说这个沼气池是和自来水、抽水马桶配套的一样设施时,也不由得完全着迷了,恨不得立刻拜访方家,请教这一套设施中的机关道理,并且马上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若是能在买活军治下,置办一套有自来水、锅炉房、抽水马桶和煤气灯、沼气灯、地暖的房子,伺候着母亲住下,那……那才叫做真正的孝顺呢!若是,若是能每年兑换一次给母亲体检的机会,那就更好了……
云县的美食,也一样是让人惊叹的,哪怕是这样热的天气,只要有钱,照样能吃得起鲜肉,无非是价格要上浮一些而已——天气热,牲口也苦夏掉膘,肉价是要有些上涨的。
“想要吃海鲜,每天中午能吃到新鲜的,晚上的都得腌过才不至于腐坏,若是要吃肉,就在钱街!”
徐振之的邻居们是这样说的,徐振之第二天便去查看,果然,钱街上,肉饼蒸蛋、鲜肉饺子、千层肉饼、辣酱烘饼、咸卤豆腐花,鲜肉小吃应有尽有,就这一项已经足以说明云县的富庶了:只有这些鲜肉小吃每天都可以卖完,小贩才会逐日备料。看来钱街那一带的客人,手头实在是很阔绰的!
这样阔绰的地方,饮食还能难吃了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庄子在临城县的玉米卷饼,钱街上早有了,纯正的报纸风味,三文一卷,就是一张掌心大小的小饼子,配着西红柿酱汁,风味特别的辣椒圈——甚至还有极为昂贵的酸奶油供应,这个东西在报纸食谱上也有提及,不过,临城县就算有羊奶、牛奶,谁又会做酸奶油呢?
徐振之吃了一个加酸奶油的小饼子,果然风味更加丰富,那酸奶油浇在料上,犹如凝酪般好看可喜,馅料里还添了脆弹可口的手剥河虾仁,这样名贵的卷饼,除了云县,也就是京城、武林这样的地方能够供应了,徐振之甚至怀疑武林街头也养不起这样的摊子——一个虾仁卷饼要十文,加酸奶油再加两文,就一张而已,壮汉若是要吃饱,岂不是要来个十个八个的,一顿早饭就要吃了百八十元?
就算在武林,能常常这样吃的人家也是有限的,可在云县,这卷饼好卖得很,想吃虾仁卷饼还要早些去呢,因为要保证新鲜,馅料有限,过了早市,常常就已经售罄了。
徐振之在这里,油然就有了些‘长安虽好,百物腾贵’的感想了,他原本想在云县内外再领略一番的想法,也因为阮囊逐渐羞涩而有所更改,尤其是今日交了表格之后,对于自己经由买活军选拔前往南洋的前景,更不乐观:人家去南洋,不是去做生意,就是去种地的,就他一个人,特长是走远路、诗词歌赋……若是徐振之自己做吏目,也不会选他去,去了当即就要返回的,也不会留在南洋做事,又有什么用呢?
见到衙门口的盛况之后,徐振之便意识到,自己得另外想辙了,他从衙门口出来,先去吃早饭,吃了一大碗酸辣鸡肉粉——鸡胸肉汆水后撕成丝,用西红柿泥、辣椒油、陈醋、虾油、芝麻等物一抓,烫好了的粉养在凉井水里,抓出来就那样一拌,口中酸香四溢、鲜辣可口,冰凉开胃,徐振之一人可以吃完一大碗,再来个热乎乎的炖罐,这炖罐要得是很有讲究的,若是粉热汤也热,这样的天气下,实在吃不进口,粉是凉的,一口气吃了许多,就要饮些热汤来暖暖胃,否则一早上恐怕是要闹肚子的哩。
这样吃完一大碗粉,已是又出了一身热汗,徐振之回了宿舍,打来井水,又擦洗了一遍身子,换了一件短衫,嗅嗅身上没有异味了,这才戴上斗笠,按照买活周报上写的编辑部地址,抖开了买的云县地图,在上头辨认了片刻,仔细画出方向来,抖擞精神,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尘,往周报编辑部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这一次且先把稿费取了,足够在云县这里再品尝一些美食,唔……徐振之吸溜了一下,又赶紧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然后,再买船票回江阴去,将母亲接来云县住一段时间,若是可以,不知能否请沈编辑介绍中人,先相看好一套房子,他们快抵埗之时再写信来请中人出面租下。不过这样的话,不知钱财是否还趁手,早知道,该在武林多换些买活军的钞票来的……
也是一路上太贪嘴,吃了不少美食,但那酸辣鸡肉粉的确相当美味……
徐振之又抹了抹嘴角,他开始有些愁钱了:算来算去,钱还是有些不够,该问问沈编辑,在买活军这里出书难不难,若是将专栏集结出版,或许也还能换点子小钱,足够这一路上的使费。至于去南洋,公费无望,若是托不到人情,私人前往的路费,那也只能回家再筹措了……
第353章 沈曼君官味十足
‘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 从马路一侧响了起来,热情的跑腿隔着街道冲徐振之喊了起来,喊道,“贵客, 要不要乘车?去哪儿?只要五文钱, 便宜的很!”
这些跑腿,不再是那些半大孩子们了——孩子们也跑腿, 还做报童, 但是现在随着木轮自行车的普及, 这些成年的跑腿也成了买活军这里特有的风景线, 徐振之来此的第一天便已经知道了这种自行车的用法:可以送信, 可以送餐, 也可以载人,若是他们没活儿的时候,蹬车载人去目的地,速度很快, 收费在五文起, 比较适合有些有急事的商贾, 一般的工人行人, 自然还是宁可自己腿着去,也不愿意付这份价钱。
若是在平时, 徐振之当然也愿意自己走, 但今日是去编辑部, 见的是通信已久, 为买活周报做注的沈编辑。徐振之私心里是很钦佩沈编辑的, 因为她能为谢六姐的文章做注, 而且, 就属她做得最好最拿手,谢六姐的许多文章,徐振之不羞于承认,如果没有沈编辑的注解,他是不容易读懂的,至少不那么容易吃透。
去见文人墨客,自然在意形象,再说沈编辑又是个女子——这件事情,也已经逐渐在两江南北传扬开来了,人们都传说她是吴江沈氏的才女,由于买活军那里女子做官做事的很多,而且吴江沈氏又非常有名,许多人都很采信这个说法,对此的态度也是褒贬不一——
许多人都感慨沈氏有才无节,居然被买活军的名利给邀买了过去,但是,即便是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女娘们到了买活军,简直是如虎添翼,再厉害不过了,沈编辑的注是做得很好的,很多文人想要自己给谢六姐的文章做注,但是斟酌词句之后,发现自己的注解也很难胜过沈编辑。
凡是男文人,去见才女的时候,总是格外注意一切细节,尤其是这种仰慕已久的才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毕恭毕敬了,徐振之微微犹豫片刻,便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说了句,“去周报编辑部——多少钱?”
“有些远,七文吧?得骑好一会呢,您贵体也是威猛沉重。”
跑腿身上的汗腥气立刻传了过来,还有清爽的澡豆气息,这种气味上的体验,是徐振之从前无法想象的,他简直不知道谢六姐是如何让这些劳苦人民都摆脱了那股子死葱烂蒜般的体味,买活军这里正值盛夏,天气非常炎热,这些做体力活的百姓都出了很多汗,但是并不邋遢,原来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的确存在区别——跑腿身上的汗衫虽然洗得很破旧了,但还是相当的干净,说明他每天都有搓洗,并没有丝毫的懈怠,他搭在胸口擦汗的毛巾也很白。
做粗活的人——买活军管他们叫劳动者——并不天然就是又脏又臭的,并不天然就只配被老爷太太们看不起,这是买活军这里不知怎么就深入人心的概念。如果说买活军这一处,有什么人文是最让徐振之叹为观止的,除了那些灯具之外,便是这种说不出的人文氛围。
这个跑腿的收入固然是不如徐振之,社会地位也有很大的差别——敏朝的跑腿大概也会和老爷讨价还价,多要一些赏钱——但是,他们的语气不会这么轻松随意,‘贵客’这两个字中,会充满了柔媚和巴结,不像是这跑腿一样,你也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这生意若是谈不拢了,他不做也可以,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徐振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知道敏朝的百姓们——不止是地位卑微的跑腿,便连一般的百姓富户,也很少拥有这种东西。
而徐振之本能地很喜欢这种东西,即便明知道七文钱偏贵,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到了地儿之后,他抽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跑腿,跑腿笑嘻嘻地找了他三张毛票,徐振之看也不看就收起来了——若是在外,少不得还要掂量一下,看看制钱的成色,若是不够好,自然还要叫跑腿换一换的。
钞票这个东西,如果能保证信用的话,的确是比铜钱要方便得多了,至少掖在身上方便得多了。徐振之一边想着钞票是否是这世上最方便的支付工具,一边走到院门前——院门拦了栅栏,院墙旁边设了个大棚子,棚子底下放了一溜自行车,一个老头坐在挨着栅栏的藤椅上,一边摇扇,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不接受读者面访的哈,有意见可以写信,读者信箱在那里,直接投入就可以了。”
……看来,周报的读者前来编辑部的还真不少,徐振之不由说道,“应该许多都是来催连载故事的吧——我是来取稿费的。”
“可有信件?”老头抬起头来了,“确实,来催稿的最多,但也有来约架的,尤其是那个天一君子,笔墨如刀,多少人要来编辑部守株待兔,等他送稿子来的时候,和他拼个拳头大小——不必说,这都是笔墨上吵不过的。”
徐振之不由也会心一笑,这也难怪,天一君子笔下可是不客气,天地君亲师就没有不敢骂的,有些言论,非议孔孟、褒贬圣贤,实在是过分之至,也就只有买活周报会大喇喇地刊登出来了。
他取出编辑部的来信给老者看了,那老者大约也是有些学问的,将信看得很快,一看称呼,立刻肃然起敬,站起来拉开了栅栏,请他进去,“原来是徐侠客,久仰!久仰!老头子是九江人——徐大侠的那篇游庐山记写得真好!”
这个九江人,是如何沦落到云县来看大门的,其中也定然有些心酸往事,不过此时不说这些,看门老头带着徐振之走入水泥房——这院子明显也是经过扩建的,卫生间的水塔在后院高高竖着,水泥平房上空是架起的大天棚——到底是周报的总编辑部,天棚上绷着棚席,又缠绕了爬山虎,刚走到棚子底下,就觉得很是荫凉。
天棚这东西,是几百年前便流传下来的,可以避风雪砂石、遮阳避雨,但是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一样很遮光,用了天棚的院子屋子,一定是很幽暗的,不过,水泥房里燃着沼气灯,补充了天光的不足,几盏沼气灯钉在墙上,所接的管子在墙上蔓延着伸了出去,徐振之好奇地看着其中的细节——这个东西实在是太稀奇了,便是在买活军这里也很少见,他还是第一次能挨得这么近呢!
“沈编辑,徐侠客来取稿费了!”
他正出神时,门子已是为他通报了起来,一时间编辑部所有长桌上,正伏案工作的众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徐振之,倒让徐振之闹了好大的红脸,正局促时,又见一张办公桌后,一个中年女子缓缓站起身来,面露笑容,向徐振之走来。徐振之不由大吃了一惊,心想:这是沈编辑?沈编辑怎么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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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徐振之心底,对沈编辑有什么设想的话,那这设想,自然是要着落到人们对于才女一向的想象和认识:仔细想想,才女似乎应该都是很消瘦的,除非是糖代,否则胖才女总是罕见。
再一个——才女似乎应该都比较忧郁,毕竟女子善做闺怨诗,能做好闺怨诗的才女,怎么能不幽怨呢?
若是要再说的话,才女么,应该都是美丽的,春兰秋菊,总有一股韵味在,便是容貌平平,气度也当不凡,举手投足,只有一股超脱风度在,令人见而忘俗——这就是吴江沈氏的才女,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安贫乐道、蕙质兰心、才貌双全,这多是世人从她们的诗作中得到的一种印象。
徐振之对沈编辑,并无什么男女间的倾慕,他当然可以接受沈编辑长相平平,但是,在徐振之的想象中,沈编辑应该是内敛而娟秀的,如她的注解一样含蓄文雅,衣饰的话……徐振之不太了解女子衣饰,但他想沈编辑应该会穿轻薄的纱质长袖,不知为什么,才女似乎是不该穿短袖的,也不该出汗,更不会下地劳作,才女的生活中除了琴棋书画之外,似乎很难自然地填充别的东西。
沈曼君和徐振之的想象南辕北辙,她晒得褐黑,穿着短袖、中裤、草编的厚底凉鞋,脖子上和跑腿一样也围了一条毛巾,这是衣着上让徐振之吃惊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并不在此,也不在于她的肤色(才女可以晒黑吗?)——而是在于她的神色。
沈编辑满面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让徐振之很熟悉的感觉,他很难寻找合适的词来形容,如果非要说的话,他会说,这种感觉——可以说是一种‘官’味。
官味和官架子不同,并非是那种在高高在上与奴颜婢膝之间来回切换的架势,徐振之自然是见过许多官的,非要说的话,官味,是一种和权力接触久了之后,自然而然浸淫出的气质,对于他这个完全放弃接近权力的人来说,这种极度的自信与威权是很显眼的——为官者,自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对许多人产生影响,因此油然而生的一种矜持和自重,就叫做官味。投注而来的眼神中,带有的一种评估和掂量,也可以叫做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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