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满都拉图哈哈一笑,“毕力格,你偶尔也会犯傻,我们想要什么,得看买活军到底带来了多少天花疫苗,又愿意卖给我们多少——当然,还有他们愿意为了荡平这些马贼付出什么。”
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芒——鞑靼人爽快,但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心机了。“这件事不要着急——在边市说话很管用的那日松,他的弟弟阿必达就在队伍里,到时候,让他去向他哥哥打探打探消息……”
第434章 兄弟父子相会
大草原上, 没有成形的市镇,对于地名的描述也十分的飘忽,人们定位一个地方,不是靠地名, 而是靠时间, 譬如说, 从希拉穆仁草原的王帐,到延绥镇, 快马也要走七天,若是驾着马车慢慢的走,那就要十天半个月的——
在这样的地方, 向导要比关内重要得多,汉人所在的关内, 驿站连着驿站, 而且是有路可走的, 只要在岔路口问问人就行了,可在草原之上,走到哪里都是路,也就走到哪里都没有路了。
一个懂得观察星象, 分辨地形, 记得方向的老向导, 哪怕是老得干不动活了, 地位也比年轻的壮汉要来得高。满都拉图自己就是很好的向导, 和巴音一家相会之后, 他对于方向也就更明确了,他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又走了两天,这一天再走到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 便见到了远方星星点点的帐篷顶,灰白色的格日几乎连成了海——格日是鞑靼人对于所有帐篷的叫法,只有外族人才叫‘穹庐’、‘毡包’的。
“喝!这可赶得上察汉浩特的那达慕了!”虽然他也听巴音说过了现在边市的规模,但满都拉图也吃惊地叫喊了起来,“这和我上回来时,可大不一样了!”
“规模至少是上回造访时的十倍!”
毕力格很有把握地说,又指点着说出了自己的观察所得,“围栏方向,是延绥镇的方向,那里的边界线从定下来就没动过,帐篷都是往草原这里铺过来的,你们看,已经越过了那条枯荣线,很多帐篷都扎在长草的地方了!”
确实如此,这就足以说明边市的规模扩大了多少了——草原是没有一条明确的边线的,并不是说,跨过这条线,突然间就是极其丰茂的水草了。从草原到延绥镇这里,草是逐渐稀疏的,地也更加坚硬,石头越来越多,虽然还有草,但这里一从、那里一从,很难连成片。这是因为关内的汉人百姓常年在这里活动,再加上气候的变化……总之,汉人定居久了的地方,城镇往外的土地,草就长得不太好,这也是事实。又或者说,一个地方只有不怎么长草了,牧民才会感到没有和汉人去争夺的必要。
这样半是荒漠,半是草原的地方,放牧时是没有必要过来的,但在夏天时却很适合扎帐篷——那些草长得好的地方,土地本来就湿软,夏天雨水一多,那就是一脚一个烂泥坑,这种时候,牧民会直接住在有篷子的车里,不把毡包搬下车了,但集市这样搞可不舒服,在坚硬干燥的土地上扎营,肯定更便利一些。
因此,边市最开始,肯定是在较坚硬的荒漠土地上开张的,帐篷也都会尽量扎在硬地上,但现在,这星星点点的帐篷群,已经蔓延到了满目绿意的水草原上,车队经过时,也可以看到,很多牧民都直接住在蓬车上,没有给自己费事搭毡包。即便有毡包,也多是不大,至少都是一辆车能装得下的规模。
——“这么小啊!”满都拉图不知道的是,当巴图尔返回云县,把他拍摄到的草原风光呈现给谢双瑶看时,这个现在封号已经长到必须分段的统治者,曾多少有些吃惊地这么评价,“我印象中毡包都很大的,至少能容纳个二十几人什么的。”
这样的毡包当然也有,但此时,一般的牧民家庭,更多的还是以这样的小毡包进行组合,大小以一二辆车子能拉着走最合适,因为大毡包的搭建至少需要五六个汉子一起动手,女眷能帮的忙不多——确实是力气活。像是那日松一家那样,能有一个容纳商队的大毡包的,那就说明他们家以前日子过得很好,人口多,现在虽然被排挤了,但还保留了前些年积攒下来的家产,而他们每一次腾换地方时,都需要朋友特意来拜访,帮助他们搭好这个毡包。
边市这里,大多都是一个家庭出一个人,大家招呼着集合起来,往这里来做买卖的,他们带的车肯定尽量是要拉货,有时候连毡包都不带,所以,也还可以看到,边市往西有很多篷车。
往北延伸出去的荒漠上,也有很多半人高的低矮帐篷,外头围着一圈空荡荡的板车,还有马儿们被拴在一起——这是卖了羊毛,还没来得及买货物,而这些人,因为篷车不如板车好装,就连篷车也不带了,只带了收起来不占地方的帐篷。这是草原晚上太冷,必须要有个挡风的东西,不然,恐怕有些彪汉子连帐篷都不会带呢!当然,又或者这家人本来就穷,连篷车都没有,走到哪里都只睡帐篷。
满都拉图这一行人,气派当然又和平常不同了,他们也带了小毡包、帐篷:满都拉图在路上睡毡包车,骑兵们睡帐篷,而到了边市,他们就要支起大格日来了——也就是谢六姐印象中那种到处悬挂装饰,铺着彩色毡毯,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甚至是上百人,气气派派的大穹庐。这种大格日只要支起三四个,就可以容纳他们所有人,至于满都拉图,他自己住一个较大的毡包,这也是主子应有的气派。服侍他的奴隶,若是得他的欢心,就可以睡在小毡包里靠门口的地方。
“看,主子,汉人已经在这里盖起房子来了。”
毕力格眼尖地指点了起来:确实,在边市的中间地带,已经有了一栋又一栋的‘拜形’(土房),竟还有两层小楼,而且是平顶的,建筑和延绥镇里的完全不像。很多骑士都感兴趣地打量了过去,草原上习惯了低矮辽阔的视野,哪怕是两层小楼也是很难得的。
大队人马造访,边市当然也不可能毫无反应,远远地已经有一队骑士奔驰了出来,其中领头的鞑靼人,长相特异,双眼湛蓝,满都拉图一见就满脸放光,“可敬的巴图尔!”
“尊贵的满都拉图!”
两个骑士跳下马,大笑着抱在一起,捶打着对方的肩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把我的好兄弟给盼来了!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满都拉图,你简直换了个人!”
“正是适合相会的好日子,对你的思念让我动身东来——我的病已经全好了!巴图尔,多亏了你的指点,否则我现在说不定已经长眠!”
虽然巴图尔曾算是这片草原上值得一提的人物,但贵族们都知道,一个蓝眼睛的孛儿只斤,是不配掌管这样大的丰饶草原的,真正能和仁钦台吉掰腕子的,是巴图尔的嫡出兄长们,既然他们都死在了白灾里,那么仁钦台吉也并不会忌讳巴图尔前任台吉之子的身份,反而对他相当的照应,就如同巴图尔也不会记恨仁钦台吉一样,鞑靼人的思维方式,和汉人不是那么的相似。
满都拉图和巴图尔从小相识,十分熟悉,虽然不算是安答那样亲密的兄弟,但关系也一向良好,他之所以来到边市求医,就是巴图尔上回去王帐求医时,给满都拉图的建议。满都拉图犹豫了三个月,还是动身前来,所以他确实要感谢巴图尔,“我给你带来了贵重的礼物——”
车队后方,已经有一个小孩策马跑了上来,“额祈葛!”
“我的好宝珠!”
巴图尔大喜过望,立刻把孩子从马上抱下来,“长这么高了!你妹妹呢?”
“妹妹还跟着额赫,额赫说,我来了边市找你,如果你和后娘还待我好,我再派人去接妹妹!”
“哪来的后娘啊,哈哈哈哈!”
巴图尔的儿子九岁大,虎头虎脑的,双眼也是隐隐发蓝,但长相中鞑靼人的味道更重些——个子像父亲,九岁已经十分高挑,他的马上功夫也已非常娴熟了,满都拉图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小勇士!离开亲人走了一千里,独个儿睡小帐篷,一次也没有哭!”
“是我的好儿子!”
这份厚礼确实让巴图尔笑得合不拢嘴了,“好兄弟,你送我这样的厚礼,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我们的情谊如山高,不用计算得这样清楚!”
这是实话,边市的扩张,虽然动摇了仁钦台吉在草原上的权威,但这也不影响满都拉图和巴图尔的关系——鞑靼人的亲缘联系远没有那么紧密,满都拉图也不觉得自己就一定是将来的台吉了,鞑靼人的继承办法和汉人不同,仁钦台吉的幼子,按照传统来说还更占据优势。满都拉图心里未必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他特别积极地带人前来边市贸易,可以说是释放了友好的信号,当然,这也得看边市、巴图尔,是如何回报他的善意的。
边市的礼遇让人满意,他们放开了原本围在一起的栅栏,把仓库边上早准备好的一块空地,留给了满都拉图一行人进驻,这份诚意就让人点头了,也可以看得出边市这里考虑的缜密。骑士们没什么好不满意的,纷纷咧开嘴卸车,和自发涌来帮忙的牧民们寒暄着,顺带寻找自家的亲戚,“希拉穆仁西面,三棵树下的阿吉泰来了没有?他是我的奶哥哥!”
满都拉图当然不必亲自做这些事了,他留下心腹照看,自己带着毕力格,和巴图尔一起在边市里逛荡了起来,不住口的称赞,“好,好,巴图尔,这个边市让我喜欢,是我们鞑靼人做主的地方。”
他倒不是要否认买活军的意思,而是夸奖着此处做主的是巴图尔,有一个会说鞑靼话,知道鞑靼规矩、礼节的管事在,双方就很好沟通,说起话来也叫人心底舒坦。自己的善意有回报,对方的感激也看得分明,与和汉人之间的沟通截然不同,汉人的臭规矩多,说话也弯弯绕绕的,鞑靼人往往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耗在猜测上的精力多,叫人心里很不快乐。
“仰仗六姐菩萨的关照,边市这里越来越繁华了——我也快一年没来了,变化很大,这里越来越像个那达慕了,下午还有人摔跤呢!现在你们的人来了,摔跤场有热闹瞧喽!”
“真的吗!”满都拉图大喜,鞑靼人就没有不爱摔跤的,“好哇,好哇,我倒要看看如今这里来了多少勇士——说到勇士,巴图尔——”
他正想说从巴音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和马贼有关的事情,但眼睛一溜,就看到了街道两旁,那木头房子的店铺里摆着的一排排东西,禁不住就问了起来,“嗯?这个白白的东西,这是什么?是奶豆腐吗?我看着不像!”
“这些全是关内的好东西,现在边市繁盛,那些商队啊,什么都带来了一点。就连大米、糯米,都比从前多了。”
巴图尔也是会心一笑,冲跟在他们身后的儿子招了招手,“山丹夫,过来,想尝尝黄米凉糕吗?”
这家店铺似乎是小食铺,也就是说,除了大宗的商品出售之外,他们也卖小吃,恰好就是卖这些商品做成的好东西。在店铺一侧,可以看到一个长条的玻璃柜台,里面放了一碟一碟的食物,所谓的黄米凉糕就正在其中,用的倒是鞑靼人很熟悉的糜子,上头浇了透明的糖稀——虽然也是用糜子做的,但这样的好东西,草原上根本见都没有见过。
山丹夫抽着鼻子,从进边市开始,他的口水就已经吸不住了:边市这条街上,虽然有常见的牛马腥臊味道,但也有各式各样食物的香味,山丹夫虽然没有吃过,但是他闻得出好呀!
“想!”在父亲面前没什么好客气的,他响亮地回答。
店家立刻机灵地送来了一个碟子,巴图尔和他说了几句汉话,取来银叉子,把一块淋着糖稀的凉糕塞到山丹夫口中,“好吃吗!”
山丹夫瞪大眼,拼命地咀嚼起来了,望着父亲用力点头,满都拉图妒忌地看着他,自己的喉咙也微微动了一下:他就是爱吃甜食,可惜……
“我——我不吃,我不敢吃。”见巴图尔看向自己,他连忙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答应了医生,从此再不吃甜食的,马上就要见到他了,我不能违约。”
“那么你们一人一块,算在我头上!”巴图尔也不相劝,便立刻招呼起了几个随从,这让满都拉图不免有些幽怨了:派人跑了几千里,到布里亚特去,把你上回没找到的亲人带回来了,就这样回报你的恩人?本来是不能吃的,但你要是多劝几句,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准也就勉为其难地尝一块了呢?反正,虽然答应了买活军的医生不吃甜食,但你巴图尔现在不也是买活军的人吗,你的建议也是买活军的建议啊……
刚泛起来的伤心,又很快被巴图尔给打破了,他接着就对满都拉图说,“黄米凉糕浇了许多糖,我不勉强你,满都拉图,你来看看,这年糕的模样多么洁白,多么惹人喜爱,要不,让他们给你烤一块?我们只稍微洒一点儿白糖……”
第435章 接风宴
鞑靼人是不爱吃米饭吗?是不爱吃腌菜吗?是不爱吃汤饼胡饼吗?若是如此, 圆朝官宦也不会享受中飞快地堕落下去,战斗力数十年间就跌落了几个档次了。此前草原的食谱中没有这些东西,其实主要只是一点——太穷了, 仅有的一些商品, 要换取更重要的茶、铁,而茶还在铁前。
甚至连汉人那里的食盐, 虽然明显质量比鞑靼人的湖盐要好——鞑靼人吃的都是盐湖天然析出的青盐,吃是可以吃的, 但不能吃多,吃多了人会不舒服,不如汉人那里上好的官盐——但,就是贵族也不会都吃官盐的, 他们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
按照买活军的说法, 是因为这种青盐的杂质很多, 有一些矿物质是人不能耐受的,吃多了会有中毒的危险。青盐要经过提纯, 才是能入口的食盐,不过, 鞑靼人可没心思去做这些, 一般他们也吃得不多,鞑靼人不做腌菜,除了菜难得以外, 还有就是这种湖盐做出来的腌菜是苦的,压根就无法食用。
当然, 菜也的确难得,而且,因为边关的盐是商队送来的, 数量很有限,边关的百姓有时候还要到边市来买口外盐,自然延绥镇这里的腌菜数量也不多,不够卖的。所以,巴音一家才会把腌菜煮土豆粉,当作是新鲜的美食献给满都拉图。
这样的局面,随着买活军的商队到来,被完全打破了,买活军那又便宜又好的盐一来,三四个月间,腌菜、咸酸菜之类的商品,在市场上就遍地开花了,百姓们自己过冬都做腌菜吃,这样一来,延绥镇日常的饮食就得到了丰富。
边市上也因此出现了咸菜铺子——这些常年的铺子,都是在房子里的,一个个大肚坛子,上头一半是木板,一半是玻璃板子,可以清晰地看到下头的咸菜:疙疙瘩瘩的榨菜、酸芥菜、盐酸菜、豆豉、泡的辣豆角、茄子、辣椒等等,又有甜辣口的泡白菜,洒满了辣椒粉,要吃时拿剪刀剪成一节节的,有些人家就用泡菜来做汤面,也是很丰富的滋味,又能吃到一点菜蔬。
“买点海带干吧,再带些调料回去,这样王帐能随时做点泡发海带的小菜吃。”
巴图尔建议满都拉图,“这能治大脖子病,海带里有碘,有些大脖子的人,就是因为缺碘的缘故,偶尔吃吃海带干是很好的——不贵,自带咸味,虽然腥臊,但当药吃也没这个讲究了,南边的人还吃海带绿豆的甜汤呢。”
他现在当真是见多识广了,随口说出的谈吐,都叫人钦佩,鞑靼人最佩服的就是阅历广的人,认为他们的智慧本身就是很宝贵的财富。就像是海带绿豆甜汤——满都拉图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呢?这里两样东西他都没有吃过,更不说把它们都煮成汤了,但是,巴图尔明显就领略过,那么这就是他强过满都拉图的地方了。
“这些泡菜我都很喜爱!”满都拉图如实说,“价钱也便宜得让人发笑,一袋羊毛就能换一小坛子!”
羊毛的丰盛,使得草原这里多了一个大宗商品出售,鞑靼人的钱袋子鼓起来了,底气也足了,看到一样东西,他们可以想着买,而不是抢了。那么,他们当然看着什么都想要了——也因为有了他们的购买,延绥镇这里的边市可以赚到钱了,有些在整个西北都十分稀罕的吃食,也被商人们搬运了过来,成为了鞑靼人的见识。
“糯米年糕这个东西,也就是在这里吃吃罢了,本身运来的量并不多,而且要吃得现做,留不了几天——后院有现做的,咱们看看去。”
后院果然已经有一群牧民围着了,滚热的糯米饭倒到一个石臼里,两个汉子挥舞着木榔头,吐气开声,你一下我一下,狠狠地捣着糯米饭,越捣越粘,视火候的轻重,能捣出粑粑、年糕、米饼等等,都在一旁晒着,不少牧民看了都用鞑靼语笑着说,“这和我们做酥油一样,都是要靠耐心和手上的力道。”
他们还很好奇地去捣打几下耍乐,后院里的汉家伙计,也会说几句鞑靼语了,便和他们聊几句,夸他们力气大,又教他们说这东西的名字——用拼音写下来给他们看。满都拉图发觉,边市所有人都很乐于传授拼音。
“做生意方便,会拼音、会算数,就可以计算价格是不是公道——就不担心自己被狡诈的汉人骗啦!”
巴图尔哈哈大笑起来,“如果大家都会拼音呢,就能把养羊的一些事情抄写下来,回家给家人看,还有我们这里的商品价格表,也可以抄写回去,作为平时安排家里生产的参考——一年要怎么养羊,才能够得上来年买什么东西呢,这都得筹划呀。”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但,这也确实是草原上从来没有过的变化,哪怕是圆朝,鞑靼人最得意的朝代,他们中大多数人也还是文盲。识字对于鞑靼人来说,虽然不算是一种特权,但拼音在草原上的扩散,似乎也应该引起统治者的不安。
但是……要仔细说的话,买活军推广的是拼音、汉语,而不是汉字,这就又有些不同了——会拼音的话,的确能看懂他们这里用拼音来标注的鞑靼话,这一点是不错的,的确养细毛羊要注意的地方也很多,尤其是备草料这一点——草原的草是有限的,羊群养得太多了,大家都吃不饱,总要有人损失,想要多养羊,那就得听买活军的。
买活军的办法是什么呢?是划分草场,种羊草、苜蓿草,还有买活军这里在大力推广的一种高丹草,这种草长得非常好,羊吃了精神好,不胀气,长得也很快,买活军认为,草原上不能和从前一样,爱长什么草长什么草了,要撒种子,种这些羊吃的草,如此,一处草场可以养的羊,要比从前多得多——如果沿河的地区,能种玉米的话,那就更好了,因为羊是非常爱吃玉米的,吃了玉米,小羊蹭蹭长,产肉、产毛都要比以前多。
口内的汉人,居然要教口外的鞑靼人怎么养羊!如果是几年前,满都拉图会哈哈大笑,甚至不会生气——这笑话实在太荒谬!但现在他可不敢笑了,口内的那个,人家是真神啊,细毛羊、高丹草种,就连他们给的苜蓿草种子都比草原上原有的更好。今年他带来的羊毛这样多,有买活军的一份功劳,仅仅是半年,收成就比以前好了两成——才半年!草场才只设了两个!
“这就是我们在说的单位产值的问题。”
满都拉图已经和巴图尔坐在茶楼里吃点心了,巴图尔刚才提到的烤年糕送了上来,还有烤白粑粑,都是一个意思,在火上烤得微黄,皮是脆的,内里软糯,可以拉丝,吃在嘴里甜滋滋的,一小碗浓稠的红糖浆放在茶桌上,巴图尔拿起一个烤粑粑,把上头脆皮弄破,舀起一勺糖浆,加在豁口里,让糖浆和软韧的内里充分接触,随后递给山丹夫,“吃吧,我的宝珠——”
他转过头来,继续说刚才的话题,“现在希拉穆仁草原上有多少羊?十几万?几十万?谁也说不清,但大家都清楚的是一件事,两百只羊差不多就是一个草场一年承载的极限了,这就是单位产值,按照现在的养法,一亩草场一年最多能养活三只羊。”
满都拉图的算学不好,而且鞑靼人没有算得这么细的,他暂且没有说话,而是仔细而且珍惜地品味着烤年糕——年糕和红糖浆,这简直是……简直是绝了!那种香甜的滋味在口中伴着咀嚼不断放大,几乎让他完全无心正事了!
不过,反正他也不是负责计算的那个,满都拉图看向毕力格,毕力格愁眉苦脸,似乎连烤年糕都不香了,他的手指在桌上飞快地计算着,过了很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差不多。”
“如果草场种的是紫花苜蓿呢?一只羊一年吃两千斤草,紫花苜蓿,一亩地一年可以产几乎一万斤,那么一亩地就是四只羊。满都拉图,不要小看这一只的区别,我们的草原是何等的广大,草场是多么的辽阔?就算别的什么都不改变,只要草场里种满了好草,那么每个牧民的羊群都会扩大三分之一,原来养两百只羊,现在可以养两百五十只——一年就多出产了多少羊毛,多少羊肉?多少羊羔子?”
巴图尔的语调变得很有诱惑力了,满都拉图身边的随从们,也都很有兴趣地仔细聆听了起来,鞑靼人没心机,但不傻,战士一定会做简单的算数,他们能听懂这里到底蕴藏了多少利益。“巴图尔少爷,你说的这可全都是好事啊,如果能成真的话,多养五十只羊,那牧民们岂不是天天都能杀羊吃了?”
“何止呢!”巴图尔大笑起来,他看起来太愉快了,“咱们今天吃到的好东西呢?牧民们难道就不能尝尝吗?他们也偶尔想吃咸菜,吃点红糖粑粑吧!”
谁不喜欢吃点红糖粑粑呢?至少糯米的价格并不是贵到承担不起,买上十来斤,在节日时做一盘粑粑吃,似乎也不算太过分吧?大家都看到了制作的过程,也不觉得这有多难,大家都是可以算的,如果多养五十只羊,一年的羊毛是二百斤,二百斤生羊毛是二十四两,如果制成熟羊毛,三十六两,再制成毛线那就是四十两,变成毛衣的话,六十两!
一年就多了六十两的出息!六十两能买多少咸菜,多少江米,做多少红糖粑粑了?能买多少马口铁,买多少好茶叶……当然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牧民们没那么多人手去打毛衣,就连制熟羊毛都未必能全部做到,但哪怕是生羊毛——这也是一年二十四两啊!
满都拉图人并不笨,至少他不觉得自己比巴图尔笨,按照他们从小互相熟识的情况来说,满都拉图觉得巴图尔和他是两块差不多的石头,但巴图尔去了南边以后,就变得很喜欢谈数学,而且,他也的确能让人感受到这里的区别,五十只羊能带来的差别,在计算中变得惊人、诱人。巴图尔说,“这就是数学的力量!
满都拉图,一定要好好学习算数,学习拼音,只有六姐菩萨会这么仁慈地把这两样宝物赐给鞑靼人,如果是以前,我们不知要付出多少鲜血,才能学到里头的智慧!”
羊汤、手把羊肉、羊肉烧麦,陆续都被端了上来,还有汇总成一个拼盘的酸腌菜们,野韭菜花的酱、辣椒酱,泡的糖蒜尤其得到了大家的喜爱——这也是原本没有的好东西,草原产盐不产糖,甜味的东西实在是太宝贵啦。
鞑靼人的味蕾,很少像是今天一样,受到如此丰富的刺激,平时哪怕是那达慕,他们也不怎么吃羊肉烧麦,只有在察汉浩特,这道美食才能屡屡登盘荐餐,这主要是因为希拉穆仁草原比较穷,面粉难得,烧卖也就逐渐成为台吉偶尔才能享用的美食了。
咸奶茶烧得也恰到好处,用的砖茶没有半点霉味,剁了青菜揉成的羊肉丸子、拌黄瓜、拌的烫野菜,食物不算多精致,但却也让草原汉子们大开眼界了,他们都比平时吃得更多,经过十几天的跋涉,今天的这顿接风宴实在让人满意,就是满都拉图也是大为展颜——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就是油吃得太多了,但在草原,不吃肉,不吃油大的奶皮子他吃什么?在夏日的延绥镇,他总算吃到了这可口的青菜,确实是草原上吃不到的东西。
这一顿的阵脚,一定是一碗羊汤下的土豆粉,粉条白生生地在羊汤中起伏,大家都加了各式各样的酸菜来配着吃,认为这确实是无上的享受,没有人不爱吃细软的精粮——鞑靼人的草原上,要是种得出大米小麦,你看他们爱不爱吃。
“嗝!”
“从没吃过这样好的饭食!”
羊汤土豆粉,要吃多少有多少,大家都吃得肚子溜圆的时候,又来了好几盘甜点,奶茶也给加满了,除了毕力格一边吃饭,一边还在斜眼看茶馆里其余客人手里的报纸以外,其余汉子们都已经是一副废人般的模样了,抱着肚子,打着饱嗝,瘫在椅子上眼馋地看着凉糕,想着墩墩再吃,还有人问,“这个黄黄的东西是什么?顶上那白白的,是奶皮子吗?”
“这叫蛋糕——在京城也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往后或许在边市反而能便宜些——”
巴图尔笑着说,同时又起身下楼,取来了几份报纸,递给毕力格和满都拉图,对满都拉图说道,“你的拼音已经学得很好了吧?来,给你看看我从云县带来的报纸——这可是今日才到边市的新鲜货,六姐下南洋的事情,已经说了一年了,你收到了几份报纸,看过了几份版画,听说了几个故事呢?
满都拉图,不是我说,如果搬到边市来住,你的消息一定会灵通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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