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官媒要劝你的,你心若是正的,为何不仔细讲个明白呢?这东西也没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不过是因人而异,说得越是明白,那就越容易找到条件匹配的对象,是也不是?”
这些流民,习惯了敏朝那里传统男耕女织,夫君为天的婚姻,对于这样的婚书,都感到头晕目眩,不免道,“这样复杂,那岂不是有许多人怕麻烦,不写婚书直接就成亲了?”
“这你就错了。”长桌尽头,那和邢母低声对话的官媒,也是抽空插话笑道,“老大人,您是不懂我们买地的现状,我们买地这里,全是四面八方迁徙来的流民,这和你们原本的所在那边规矩又是不同,那边都讲究亲友介绍,知根知底,可我们买地这儿,哪来的知根知底啊?
就说我自己,我本人武林人,到这里不过三年,倘是我自己儿女说亲,我是请那相处不过几个月的邻居介绍,还是来婚介所这里呢?来了婚介所,至少各家的条件,全都是白纸黑字的,我能从容挑选,先从这条件来揣摩,也可以知道这未来亲家的秉性、家底如何,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众人听闻了,都道有理,又有个人过来笑道,“正是了,我们许县如今光常住民就有六万,房子都新建了多少,原本买地来时,合县才一万人,现在还有不少去各地做官做生意的,本地的原住民最多不过几千,难道余下的五万多人都盲婚哑嫁的,找个生人成亲去了?
肯定得来婚介所,而且得听官媒的,诸位,听我一句劝,这官媒教你怎么写条件,你就怎么写,这是再没有假的,他们一天撮合多少对?自然知道怎么样的条件好找,怎么样的条件难找,坑不了你!我就是经官媒介绍,去年成的婚,今年大胖丫头都抱上了!”
他手里拎了两扎稻草裹的鱼鲞,原来是谢媒送礼,请媒婆去吃满月酒来了。那媒婆笑道,“哎哟,真吃不过来!礼就免了!只好好度日,也算是我积攒的功德呢!”
这些流民,听了这话也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又好奇这所谓‘好找的条件’是如何,德德玛和杨爱都站在邢母身边,听她那个官媒,仔细和她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明白了,你是丈夫病故,自家在姑苏没个生计,又不愿把孩子托给那些书寓、私宅调理,于是自家上船南下,想着在本地找个人家嫁了,三权都可不要求,只是一点,你身子不算太好,不能出门工作,自家是无收入的,而且要后夫养大你女儿,不可抛弃,是这般可对?”
邢母的条件,在婚介所中自然不算是好的,和那些有一份体面工作的黄花大闺女无法比,她面上浮现红晕,微微点头,官媒将她打量了两眼,笑道,“嫂子,听我一句劝,第一件事,你要去把扫盲班读了,我们这里,学不会拼音几乎是不能结婚的,哪怕是聋子哑巴,也要学会手语才能签婚书的——哪个要先收留你,那都是有坏心的人,要害你呢!
你是姑苏人,缠足权益促进会里很多女娘都是姑苏来的,不妨先去问问,一会我叫人带你过去,若是她们有屋舍,你就先在她们那里住着,她们那里也多有工给你做的,如你这般,可以在托儿所里做个工,也就是带带孩子,你的女儿这不就自然也一起进班了——还不收钱呢,又在眼皮底下看着,再放心不过。”
她这话说得邢母也直点头,官媒又道,“等你扫盲班毕业以后,你再到我这里来,你瞧,那时候你扫盲班也毕业了,又有个照顾孩儿的工作,不管收入多少,倒也体面嘛!
这三权呢,你现在先别和我犟嘴,都是要的,为何?因如今人人都要,你想,单你不要,那来娶你的人,岂不就是冲你不要三权来的?那得是怎样的汉子?怕不是平日就爱打老婆,又要花用老婆钱财的?这样的人,如何与他安心度日?便得一时的安稳,这婚迟早也是要离!”
果然媒婆一张嘴,这些流民原对这三权一丝概念都没有的,此时也不由得点起头来,大感有理,那邢母忖度了一番,底气也逐渐足了些,官媒又探问片刻,她便低声说道,“小妇人身如漂萍,只想找个能当家的好男儿,安生度日,若说这说亲的事情,那……我也不愿占他的便宜,自身力气有限,倒也无余力叫人沾光。”
其实便是互相不占便宜的意思,官媒大悦道,“如此,这婚事便要说了,最是两不吃亏,门当户对的亲事好找,若是一方想着占别人的便宜,那便难寻了,若是一方这过于大方,又总叫人生出猜疑来,觉得是否藏有隐患,不是个好过日子的人家。”
她这一说,大家都是点头,那中年男子在一旁看了这许久,也是默默在心中赞叹道,“真不知是谁设下婚书这规矩,倒是有趣至极,谢六姐真乃天纵之才耶?
这婚书的规矩,看似是听凭自便,完全自由,并无丝毫强迫,但一俟入局,便是身不由己,第一个要和其余招亲贴的人相争,第二个要和结亲良人相争。
这斗而不破的局面一成,不论各自的百般心机,最后的结果便是这般,虽然各自仍有出奇之辈,但大面来说,均是官媒所说的这个结果——两不吃亏。悄然间民风已易,这番心术,细思真叫人惊恐,周报上所说的博弈平衡,岂非如此?博弈最终的结果总是趋于平衡……”
这邢母形容甚美,其实便是在姑苏,要再嫁料也不难,但再嫁之后,人身毫无自主,包括其女去向,也不在自身掌控之中,在此男看来,她之前所说,对三权毫无要求等语,只是为了在与其余求亲女子的博弈中占得上风而已。
实际上,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倚仗着买活军这里不许买卖人口,女子要和离,只需要净身出户便可立刻和离的规矩,若她如自己之前所说一样,并不外出工作——自然也没有傍身嫁妆投入,那这日子对男方来说,岂不是等于掏钱养了随时能抽身走人的一对母女?
如此,哪怕愿按老规矩嫁人,不要求三权,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嫁妆,反而要被警惕,毫无投入者自可随时离去——但一旦要邢母投入自家赚的钱财,那她的要求也立刻跟着变了,她要往里投钱呀,甚至可能投的钱不比男方少多少,那么她为什么不要求自己的三权呢?若不然,她岂不是亏了吗?
山丹夫和德德玛两个小孩,还在那里听官媒和邢母分说时,这中年男子已经带着下人,回去看招亲贴了,他本是大有学问之辈,见事眼光自然比旁人更加高屋建瓴,此时看去,只见招贴板上密密麻麻的帖子,其实总结来说,完全可以说是‘三加二’而已,林林总总,概莫能外。
这三,自然是财产、人身、自由三权了,而再加的二,则是冠姓权和忠贞权,这五权之说,是敏朝前所未有的,这男子负手看了半晌,见那三圈都是加圈,而余下的+二,则依旧莫衷一是,有男子要全部冠姓权,又不肯设立忠贞罚款的,也有女子要求全部冠姓权的。
那男子弯下腰来,将男女两板上,底部那些乏人问津的招亲贴,都看了仔细,先看男女双方的工作、年貌、性格等等,再看+二的要求,也是有会于心,唇边逐渐浮现微笑,只是苦于身边无人可以指点闲聊,起身正要呼人回客栈去时,忽然听到刚才那一簇鞑靼少年那里,传出吵嚷声来,却是那鞑靼女童和男童争吵起来,那男童用鞑靼语大声疾呼了什么,忽然又换成汉语,嚷道,“我要人身权!我不要打人的媳妇儿,德德玛住手!”
那叫德德玛的女娃,却仗着自己更高,不住用手拍打男童,喝道,“那我也要人身权,我要随时随地打丈夫的权利!”
男童欲要和她厮打摔跤,却似乎又舍不得上身的新衣,只好立在原地,用手和她互相回屋打架,周围的鞑靼人都指点而笑,并不阻止,男子忖道,“都说鞑靼人粗野,孩子打架,从不阻止,甚至还互相鼓劲,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鞑靼女娘真是厉害,是了,她比男孩大,男孩这会儿是打不过她的。”
正看热闹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长笑,“受之,我去客栈寻你,说你不在,原来大才子也爱看热闹,是到此地来了!”
钱受之一时大喜,转身笑道,“老龙兄!久别重逢,精神更胜从前!”
只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短发老者快步走来,招贴板前,和钱受之互相执手,道过别情,冯老龙正要引钱受之去茶楼时,钱受之又道,“稍等,稍等,刚才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孩儿,我疑心她养娘是我等老相识徐校书,佳人流落到此,自然要加以照拂,待我等修书一封,让她带回去给她养娘看过,我们再去喝茶!”
冯老龙一听,也是动容,“徐校书也来了?”
他一说这个‘也’字,钱受之就知道徐校书不是第一个来此的姑苏名伎,忙取出一张便签,拿起炭笔,草草写了‘江湖路远,买地归家?’几个字,又署名吴江故人冯、虞县故人钱,让老妈子送去给杨爱,自己则和冯老龙把臂同行,往茶楼去道过别情——
第446章 故人会(上)
“听说如今姑苏的茶楼,也竞相仿效武林茶楼,将戏台融入,又有京里来的所谓‘戏本探秘’融入,也是风靡一时——看来,我家原经营的那间茶楼,如今那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喽!来,受之,今日既然到了买活军的地界,那就喝喝买活军的奶茶,吃吃他们的小蛋糕、小饼干一类,再看看买地特有的新戏!”
“这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这买戏我原也看过的,那《何赛花巧种田》,现如今凡是要引种买活军的高产良种,都要请戏班子来演几出,为何呢?就是要减轻大家对于田师傅的怀疑心情。”
“是了,是了,你家是虞县的田地大户——”冯老龙笑着说到这里,见钱受之面色黯淡,话声也不由得一顿,“怎么,受之,连你家也分家起来了?”
“何止,”钱受之也叹了口气,“分家以外,有几房人家还说要凑钱买船,出海避祸!还不是那道追杀令闹的?江浙一带,就在买活军卧榻之畔,早几年流民成风,都往买地过去,这叫人怎么不怕?
你当也知道,自去年谢听话案发之后,姑苏风气,有了很大转变,如今也可说是风流云散,这不是,连归家院、秦淮河的名伎,都纷纷往买地过来了?原也是在老家风气大变,眼看无处谋生之故。”
“我还以为许多伎人,是受放足手术的吸引移居到此的呢。”
冯老龙因自己一段往事的缘故,多年来是绝迹青楼的,但这杨爱的养母,是数十年前的名伎徐拂,和他的确是有过一段唱和往来,因此钱受之写了吴江故人冯字,他对于这些名伎的营生,是很熟知的——
这些名伎,确然是有资格以伎女而名之的,其多为一等行院中,前辈伶人所收的侍女、养女之辈,在长辈处受到教养,读书写字、学诗习画,其中聪颖有天资,又生得娇媚的女孩儿,才会被挑选为接班人。
余子中,生得好,而脑子较为一般,于文学诗赋没有天分的,有时会被转手去江陵,做那一等二等的瘦马,而留下来的清倌人,真正有才华的那些,所受的尊重不啻官家小姐,在几年内,乃是养母家里活生生的摇钱树,而且享有择偶上十分的自由,往往追求者众,不论是豪商富户还是富贵文人,都是百般呵哄,于名士唱酬往还,每出场一次则其假母得金数十乃至近百两。
不过,正所谓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这些名伎风光一时,但最后下场体面者百中无一,真正和她们发生真情的良人,家中对于她们自然是不能接纳的,若是嫁于富商,数年后色衰爱弛,或又和家中妻妾不能相安,或者自行求去,或被逐出,重新又回到姑苏、金陵一带,或者重操旧业,或者离群索居,不数年不知所踪,这都是常见的结局。
对于这些老伎,文人墨客们自然也少了关注,除了多年的相知,会前去探访,留些银两之外,经济上只能仰仗自己从前得意时的积蓄,但话又说回来了,人是没前后眼的,得意时千金一掷,到了落魄时,生活窘迫之境唯有群伎之间自己流传,又有老姐妹互相周济,代为留意清俊灵慧的小女孩儿,由她们收养传艺,如此女孩儿教养出来了,若成了新一代名伎,自己也能跟着安享晚年,便是较疏懒些不堪造就,也总算有个饭辙儿。
这样代代相传的小院养女,算是姑苏诸多表子中最为清贵的一等人了,是再无陪欢卖笑之举的,时常与文人骚客往来,在席间做主令官者,吟诗作画的是她们,陪坐在客人身侧撒娇卖痴,做皮肉杯儿喝酒的又是一等人,说是晚景凄凉,可那至少还有晚景可言不是?原来过的也算是风月场中第一档的日子了。
没想到,也正因为她们素来是和顶级官宦文人往来,也最得风气之先,去年刚发的追杀令,今年便感到生计不继,不能在秦淮姑苏安居,纷纷要到买活军这里来——能供养得起这些伎女的人家,去年到今年,哪还有心思优游度日?
哪个不是被追杀令吓得头皮发紧,或是张罗着分家避祸,或者是要转卖了良田,得钱往买活军处营生,还有钱受之所说的,要出海去的,这些原本居于敏朝金字塔尖顶端的富豪文人,自家乱糟糟的,都闹不清了,谁还有心思喝酒赌茶,到伎女处花销呢?
“以京城而言,只要解到京里的关税银子没有变动,他们乐得不管南边的事——买活军远交近攻,厚贿阉党,取了壕镜之后,便立刻设海关补上税银,京里自以为万事如常,还暗自得意买活军为他们柔媚之态所欺,殊不知,如今江南两广,朝廷还能做得几分主?《国朝旬报》都没什么人要看!”
钱受之和冯老龙是老相识了,他们吴江姑苏一带的文人,实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钱受之和叶仲韶、冯梦龙共结‘韵社’,和张天如结复社,在买地的人头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他又和这几人不同,成名极早,此时已经是敏朝高官了。
只因他是西林党人,被田任丘猜忌,去年辞官赋闲在家。不过即便如此,视野依然不是百姓能比,也很有天下兴亡的意识,蹙眉对冯老龙抱怨道,“可听过这样的奇事没有?两个姑苏百姓有了纠纷,不去公堂,要去买活军的办事处评理,旁人说,你这评理的结果,未必对自己有利,说不清谁赢谁输,你猜他们怎么说?”
“说——即便是输了,也是甘心,就怕此时去了官府,官府判了某甲赢、某乙输,这某乙怀恨在心,到买活军处来‘备案’!待到数年后买活军收复江南时,要翻旧账,那如何能承受得了?倒不如今日就按买活军的规矩判了,大家服气,也没有旧账可找!”
钱受之说到这里,也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取了茶碗润润喉道,“不瞒你,这事本来要刊在我们姑苏的虎丘月报上,不少学子都做了文章,姑苏知府找我,把报道压下去了——上报了,那官府就得拿出个法子来,可若为这事治百姓的罪,买活军又怎么说?
京城天变的消息已传到姑苏了,这一阵子虽然没有闹出大事,但人心惶惶,若要处罚百姓,恐其不服,引发大变,若不处罚百姓,官府颜面何存?倒不如装聋作哑,一袖子笼着糊涂账罢了!”
冯犹龙也动容道,“我南下也不过两年光景,姑苏情况竟如此败坏了——受之兄,你此番南下,可是家中事已有个了结了?”
原来这钱受之和他们吴江文人,虽然相隔两地,但书信来往仍是频繁,钱受之赋闲在家之后,就有来买活军处游历一番的念头,但他和别人不同,他是官身,而且是西林党人,本就受到阉党猜忌,若要亲自前来,顾虑重重,又不比此时朝中许多大员武将,都遣了子侄过来观风那样简单。
直到上个月,他写信来,说是定了本月动身南下,已经包好了一艘船,从武林上船,在衢县上岸,而恰好冯犹龙在许县一带旅游采风,于是便商定好了在许县碰头。这钱受之自己也是虞山巨富,据说钱家每年的田租就是几十万两,虽然或许夸张,但钱家起源是吴越王钱镠,在江浙繁衍已经千年,乃是武林、姑苏一带有名的大姓,如此大族,不受买活军影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冯犹龙有此一问。
心中也是暗道,“如此说来,田地倒成了招祸的根源,江南地价骤跌,钱家只怕是损失惨重了——还好仲韶一家人有先见之明,早将自己的那几垧田都卖了,不然,如今他家那点老底子也再不值钱了,如此千年难有的变化,又哪里是先祖置办田地是能想到的呢?”
钱受之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不谈也罢!这些俗事,何必扰君清谈呢?总算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还算是供应得起的。”
他到底是还有名士风度,冯犹龙最关心的,其实还是钱受之收藏的那些宋刻本,钱受之是江南有名的藏书大家,那些刻本若是散失了着实可惜,他又得到一些上头的消息,买活军有意要做一个博物馆,并发展社会科学,其中就有史学的安排——
不过此刻既然钱受之不愿意提,也就先搁下了不问,只是说些别情,又提到吴江戏曲促进会,道,“这公然又是一个新韵社了,你既来了,可不能这样放你走,非得要到云县去讲演一番不可,我还有事托了受之你来办的,可有消息了?”
钱受之笑道,“你老冯的事情,我焉敢不上心?已经修书着人去招揽了,这倒是个发难财的巧宗,如今姑苏、金陵的大户人家,一俟开始分家,还能养小戏班子的的确再不多了,光我听说,有吐口的已经有十余家了,你冯老龙的戏以后还愁没人演么?——只是我也好奇,如今买地竟如此繁华不成?十几个戏班子,一口气也能吃得下?”
这一问倒也的确不假,毕竟姑苏一带,除了家班以外,兴旺发达的戏班子拢共也就那么几家,其余的无非是惨淡经营而已,如今冯犹龙开口便是大包大揽、多多益善,不免让钱受之十分好奇,冯犹龙正要说明时,外头老妈子来报——徐拂带了杨爱过来叙旧了。
故人异地重逢,又是在买地这样的所在,几人自然都是感慨万千,不免也是嗟叹数十年前,各自青春年少的时候,钱受之问起归家院,徐拂道,“自去岁以来,局面实在难以维持,不断有侍女、家奴逃跑,又无人相请茶围酒令,多年来的老相识,此时重逢都是满面心事,恐怕再也不能重见当年。
我自己这里,因幼年裹足,至今已无法久走,又收到老姐妹的书信,说是做了手术之后,再穿矫正鞋则可以行走无碍,又见姑苏局势如此,将来买活军入城时想必要有一番扰乱,便索性带了爱儿,辞别妈妈,先行南下。我这里若站住脚了,再给姐妹妈妈们捎信,援引她们过来。”
又道,“冯先生不知道,如今十里山塘也再不如从前了,便是豪客还有,可僧多粥少,那些苦命的女孩子们竞相私逃,《追杀令》一发,鸨母龟奴竟不敢如何捉拿,若说再采买些人口,却也怕将来买活军送去矿山,姑苏如今,好生务工种田的人家也罢了,这一等三教九流的人家,自己私逃的都有许多,河边行院蛛网密结,想要见到从前那满楼红袖招的盛景,只怕是再也不能了。”
冯犹龙听说了,拍掌笑道,“好!好!好!这就是六姐的仁德了,这风月地是血肉修罗场,丝竹呕哑,声声都是人命呻.吟,这样的地方,从此不再有了,那才是好呢!”
徐拂听说了,抿嘴一笑,点头赞许,钱受之哈哈一笑,也道,“这是正论,谁能说不是呢?”
他是极通达的人,即便心中不以为然,可这是在买地,也不会在友人面前露出,当下便借斟茶岔开话题,亲自给徐拂添茶,又推了一碟小蛋糕给杨爱,令她也坐下吃点心。
徐拂这里,和冯犹龙多年未见,不免道些故人情状,只是昔年花国的状元榜眼,如今多已故去,无甚好说的,徐拂问冯犹龙为何在此,冯犹龙道,“我奉命要做一出新戏,名字就叫‘杀猪盘’,要警示如今常见的骗婚索财之举,出了买地到处去巡演,因这样的案子,在边界最多,于是在云县考查了一番,又来许县这里采风,二位来了,倒正好为我参详其中丝弦曲部,我们好好琢磨,演出个精品来!”
他和钱受之对视一眼,因方才杨爱言语,知道徐拂有意在此索嫁,便借此机会,将杀猪盘常见的套路,对徐拂一一道来,“徐校书不知,如今买地婚俗,比外头要复杂十倍,尤其是你这等有些身家的外来女子,更是骗徒眼中的肥羊……”
第447章 故人会(中)
原来,以冯犹龙如今半个御用剧作家的身份,他的所见,自然要比一般百姓更广泛,此次采风之中,又去衙门调阅了不少卷宗,还拿到了统计局给出的数字,这视角可谓是高屋建瓴,此时便对徐拂二人,如数家珍地说起衙门中和婚姻有关的纠纷,“数年前,新式婚书刚推出的时候,那时婚姻处最打的活儿便是帮夫妇析产,多的是妇人要离婚的,大约占了八成,也有两成是丈夫要休妻的。”
这几年下来,随着婚书的规矩逐渐铺开了,婚姻处这里离婚的渐渐少了,大概是该离的总算是离掉了,渐渐多出来的,是来补签婚书的旧夫妻,婚介所中的官媒,绝不止在招贴墙前的那几个,如今甚至还有不少从前的讼师都加入了,这些讼师,原本是代人写状子为业,这生意是有一搭没一搭,靠天吃饭的,见到婚书里的商机,不少人都转行专做婚书顾问,赚得盆满钵满,在同行间也传为笑叹。
“如今买地这里,正经两家都是老活死人议亲的,来的人有多少?我先算算,婚介所的官媒一个,小夫妻双方,双方父母亲眷,这个一般只允许各列席二人,此外男女双方都会各聘婚书顾问来,少则八、九,多则十余人,婚书如同聚讼一般,写得极为仔细——这些事情,外地人哪里知晓?便因此沦为骗徒眼中的肥羊,如今来闹离婚的,倒有一半以上是因两地规矩不同,遭了欺骗。”
譬如针对徐拂这样的外地殷实女娘,骗子便捉住她们还有些传统,想要通过婚姻在本地落脚,找个倚靠的心理,先推出一个老实憨厚的本地富商来,言说是本地大族分家出来单过的,自己做些生意,父母跟着长兄在别处养老——若是鲜衣怒马、权势过人的,徐拂等人还不敢嫁呢,就是要这般,条件中上,自己也有些缺陷(多数是丧偶)的,方才能入了眼来。
这样的富商,常来客栈用膳喝茶,不也很正常吗?和徐拂等人相识,也就入情入理了,再加上,本地去婚介所的百姓,其条件多数也是有限,从前的上层人家,迄今还多是自家说亲,如此一来,一切顺理成章,数次相会,好礼相送,请人说亲……很多警惕性差一点的女娘,便签了放弃独立财产权的条款,并且自以为是自家占了便宜——男方家里,积蓄丰厚,两家的钱合到一家。那店铺、房产,也都是自家看过的,如今是新式婚姻,没有彩礼嫁妆一说,彩礼能给多少?这几百两的身家,是自家的几倍,若是离婚了自家能分一半,的确也是自家占了便宜。
“正所谓一个贪字莫起念,这婚书是真,身家也是真,可婚后不数月,生意做赔了,阖家财产都进去了,债主来索债,拿的也是货真价实的欠条,连嫁妆一起填进去都不够,若说要离婚,可这条款言明了,两家钱合到一处,便是对方情愿离婚,那按理也要分一半的,更何况对方还不愿离婚呢?又有那种放弃了人身权的女娘,日日被丈夫摔摔打打的,也无法因此离婚,无奈何之下,只能走净身出户那条路子,只求脱身,带来的那数百两银子,就此葬送进去。”
冯犹龙说到此处,也是一叹,“至于这丈夫,他做的生意也不是虚假,赔的钱也是真的,拿了妻子的嫁妆银又去做本,经营个两三年,身家还比从前更丰厚——为何呢?他们那个团伙,是说好了轮流设套的,他的生意赔给对面,对面其实是自己人,现在轮到对面去娶了,生意便全赔给他,他因此又有钱起来了,其实都是一股本金在流动。”
“这团伙内,若是有男有女,那就更为方便,他娶过了,现在便轮到女的出嫁去了,要分赃更是简单,这一轮各自嫁娶完了,钱到手了,便收歇了生意,一道去第三地,结婚过一段时间的日子,再离婚时,各得各的赃款,毫清厘析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如此,做一轮能够花个三四年的,又不是惯犯,官府怎么抓他们?这是不好上刑的,男婚女嫁这是各自情愿的事情,若是因为一个人结婚几次便歧视他,那日后倒无人敢离婚了。”
这样的套路,在江浙一带倒也不是没有,那些骗子从前都是骗江浙一带管了绣庄等产业的寡妇,又或者是有意从良的名伎的,这会儿因这些女娘都往买活军这里来,便也如附骨之疽一般跟了过来,冯犹龙又说了女方骗男方彩礼的,“有一等外地过来想要安家的富家子弟,心中颇为惴惴,这是为何呢?因买活军的追杀令下来,天下富户都是睡不安寝了,这些人虽然分家过来了,但在本地没个根基,也没个老相识的,连同乡会都找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亲戚牵连,便想要尽快在本地安顿下来,找一门有力的亲家,也不求他们帮着什么,只是万事有个亲眷指点罢了。”
“便是如此,又落入骗子的套路之中了,他们也是,总有帮闲设法有意结交,又托请所谓的老媒人撮合,那女娘一定是花容月貌,又有丰厚嫁妆,这公子也被朋友指点——若是把钱财算入彩礼,那就不再是本家的钱了,便是本家被清算了,也论不到这里,于是厚给了女方,女方将彩礼往家里一撂,自己带了几箱不值钱的破布头过来,不过一个月就去婚介所申请净身出户。公子一看,彩礼全没带回来,再一了解买活军这里的规定,当下气极自尽的都有!”
“至于这女子呢,她若是一两年内不再嫁了,便是在本地生活,官府也拿她不得,又或者暂离开买地去投亲,之后换个城市返回的,也能轻易拿到身份文书,又乃至在这几个身份中不断切换,去外地再故技重施,一年嫁个三四回的,也不是没有,官府这里,想要抓到定罪,何其之难呢?
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受骗者无非是贪、懒、蠢、怯四个字而已,都是新瓶装的旧酒,这些骗术,在敏朝一带也是旧而有之,实际上,只需要好好学习本地的法规,又暂缓一段时日,先从扫盲班毕业了,找了自家的营生,有了一帮工作中认识结交的可信朋友,又寻到了促进会,甚至还能去婚介所和官媒好好梳理,在婚书上吃亏受骗的可能,便要小得多啦。”
冯犹龙说到这里,也不免叹道,“只是天下人,其牛心古怪者在所多有,那些旁人一再提醒,仍是一意孤行,乃至上当受骗,事发后又失魂落魄甚至于轻生自尽者,真是在所多有。按说也是能孤身闯荡,一路平安来到买活军这里的人,为何在此事上如此轻信,着实令人不解。于是六姐写了一张手书给我——”
说着,便珍而重之从怀中取出,向二人展示,显然能得一封手书,是冯犹龙的得意事,钱受之、徐拂乃至一旁的杨爱,也都屏息凝神,定睛看去,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墨字,一看就知道是用羽毛笔写的,笔锋纤细,字迹却狂放虬劲,上书道,【这一系列案件中,除了女子的菟丝花老观念引发的结婚冲动以外,许多都是外头百姓自幼没有经过恋爱训练,又受话本戏剧影响,误以为婚姻至高境界是两情相谐,也就是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又盲目相信戏曲话本中描述的一见钟情现象,因此产生对爱情的盲目崇拜,胡乱拙劣效仿所致。
实际上应当阐明的道理是,一见钟情、一眼定终生只是男女接触极少的情况下,因性吸引力而演化出的择偶举动,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是对传统婚姻模式的反叛,不能说有多么健康,百姓对文艺作品的模仿是必然现象,无法遏制,作品的走红反映的是社会的思潮,不必也无法禁绝,但文艺界应当要走在百姓前一步,应映时势之变,起教化之用,教导他们形成新的更实用的婚恋观,或警示、或启发、或阐述,对于教化无用的通俗作品,我们任其而为也无需去遏制,但这种符合官府需要的作品,则也应该得到我等的大力扶持】
钱受之目注手书,仔细品味其中所折射而出的谢六姐其人其行其心,一时不由痴了,冯犹龙指着手书道,“这大力扶持,便是官戏班常演的戏目了,若经官戏班选中,由他们下乡送戏,每演一场都有版权费的,演出所得,比自家戏班上演,相去何止千倍万倍?这且都不说了,便是图名而言,这大江南北传唱的广度,也不是自家的小戏能比!
因此如今我们买活军地界的戏社,都把这新戏的撰写,当作头等大事,武林、绍兴一带的浙戏文人,还请了曹能始、凌玄房来助阵,便是他们的大将张宗子去南洋了,也誓要压过我们吴江戏社一筹呢!受之,你既然来了,此事便也要着落在你身上,还有徐校书,你精善音律,少不得你的指点。”
徐拂望着手书,出神半日,方才笑道,“我今来此,本是仓皇无依,凄凉落魄,盲目来投,却不料才刚入买地,便逢故人,好言相劝,又赐我一门营生,贱妾心中感佩之至,如何敢辞呢?于音律虽不敢说出神入化,倒也颇得些许三昧,不料入暮之年,还有写戏的机会,都要多谢冯相公提携。”
“欸,怎么这样讲,你都入暮了,我和受之又怎么说?”徐拂当年和冯犹龙相识时,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四十岁出头而已,冯犹龙道,“你在买地这里,还算很年轻的呢,买地的八十老妪都有读书习字,自家组了个老妇权益促进会,三不五时结伴去饮茶交流的,又何况你这韶华未逝者呢?且安心做了手术,日后这大好河山,等你游历呢!”
一席话说得徐拂也是颜开,钱受之见她眉宇之间,阴霾尽去,也是暗自点头,心中叹道,“如此倒比我原意要好,我原想着,她孤身流落至此,赠她些银两也好,但老龙这般处置更好,银子不如营生,更何况徐氏的确于音律诗词都有专长,若能就此在戏社安身,顷刻间便觉得有了寄托,腰杆也比之前要直多了,我看她也熄了成亲之念,倒不必再担心她所托非人。”
他一贯是有些怜香惜玉心思的,见冯老龙延揽徐拂,也算是放下自己心事,于是和冯犹龙说些买地这里的新戏事情,又问打算如何写这出新戏,用什么故事。冯犹龙笑道,“这还没想到,因是御制剧,一边采风,一边还在揣摩此剧主旨,所谓‘新的更实用的婚恋观’,不过是六姐一句话而已,我等却要仔细揣想,不知如何能体现,又何谓新,何为实用。”
主旨先行,在此时这样的创作逻辑,还是十分稀少的,许多剧目,都是以民间传说、名人故事为主要枝干往下编撰,便是冯犹龙自撰的情天宝鉴一书,许多也脱胎于道听途说的真实故事,故事本身,反映的主旨无非是因果报应、向善劝学等等,似《牡丹亭》一般,以情字为主,已算是令人耳目一新。这新戏的主旨,似乎是回到‘向善、劝学、忠君’的老套路里,这样的戏也有一定的写法,不算是为难,不过当务之急的确是解析出谢六姐所说的‘新婚恋观’,到底为何。
再深一步想,要知道什么是新的,就该知道什么是旧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思路推导到此处,不由面面相觑,冯犹龙道,“我近日也在思索此事,婚姻之事,若是往大了说,那是结两姓之好,若是往小了说,那也是人伦大事,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敏朝,似乎以为成亲是必然之事,请问二位大家,以你们看来,这结姻缘由便不去说它了,要说把日子过得下去的话,那婚姻之中,最要紧的是什么。”
二人听了,都各自沉思——这结姻之由不说,自是因为天下的男女,能自己决定亲事的实在是很少的,徐拂这般身份的名伎,或许算是例外,交往的名士给付茶围钱,只是为了买她出来应酬,至于和谁相好,多数还在女方自己,将来许嫁他人,也可依照自己的心意。
至于钱受之,他这样身份的贵公子,成亲前能见女方一面,已是难得了,哪怕续弦几次,正妻也绝不会在婚前和他有什么来往,是以在挑选正妻时,追求的并非是男女之情,而是门当户对,彼此能够得到结亲的好处——所谓两姓之好,女方要有能操持日子的能力,男方要有能供应日常所需的财力——女方动用嫁妆钱,这是不体面的事情,又或者,男方要有相应的政治前景,值得女方投资,各取所需,这婚姻方能长久。
冯犹龙道,“这边是娶妻娶贤的道理了,纳妾方才可以纳爱——多年来,敏朝这里是如此通行不悖的,但说来也是古怪,自来戏曲话本,为人传颂者,再没有弘扬道学的,却全是什么牡丹亭、拍案惊奇,又有我的情天宝鉴一类,可谓是说上一套,做上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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