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怎么样,到街坊间,抛头露面、高声喊话、风吹雪打,亲手称煤、发煤——姑娘们,今日请你们到此,就问一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第464章 新兼职(下)
“这才多会呢, 这风就割脸了!不涂面油真是不行,感觉在脸上一刮就是一道小口子,淌血一样疼。”
“可不是?那口罩都恨不得戴到眼睛底下了, 哎,我说他婶子, 啥时候货郎再来卖面脂, 您喊我一声的, 啥都不买,面脂不能不买, 买活军那的东西就是好, 煤油也罢了,那矿脂当真是神效,说是比獾子油还好使, 什么冻伤裂伤, 抹上几天准消——煤油灯用不起,这矿脂倒是能买得起一点儿, 当冻疮膏用。”
“可不是,这煤油灯日日夜夜的烧,烧没了也就没了, 矿脂虽贵,省着用能用好几年呢——这也是买活军怜老惜弱的, 您是不知道, 上回我听那货郎说呀, 矿脂在买活军使馆超市里, 调和了什么香露、薄荷、冰片,用蚌壳装了,叫珍珠霜, 一蚌壳要卖三五两银子,其实和卖给咱们这东西都是一样的原料,给咱们可不就便宜多了?这要不是想着咱们老百姓,还不都做成珍珠霜去?”
“倒是,买活军做买卖倒的确周全,就是……”
两个老婶子不往下说了,而是借着白日里窗边的光线,仔细地数起了毛衣的针数来,自从买活军发明了毛衣这东西,北方各地的妇女,手里就永远少不了毛线活,自家的织完了,还可以去领外头的活回来做,多少都能贴补点家用。
这冬日里天也短,北方人贫苦,平日也没有去菜市的习惯,起来洗漱了,对付着吃了早饭,有相熟的那就拿着自己的板凳、笸箩,怀里揣着馍馍,不请自来了,今日在你家,明日去我家,除了彼此说话解闷之外,为的其实就是节省柴薪,家里人都外出时,自家屋子里不燃火盆,两人聚在一起踩一个火盆能暖和些,等到傍晚,家里人快回来了,这才彼此各自回去烧起炕来。
在这样的节省之下,一户人家一天取暖的煤块,可以控制在五斤,如此,三个月下来,最少最少也要一千五百斤的煤才能对付下来,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其实也就是说,要是在北方,一年攒不下买煤的钱,那熬的过一个冬天,熬不过第二个冬天,总有一年会冻死。这也就是为何说北方人坚韧能吃苦了,因为在北方,不能吃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都早冻死了,活下来的那都是精打细算,有门路会过生活的人家。
像是这两个婶子,白日里还能盘腿在炕上,那都是胡同里家境非常不错的了,证明白天炕里也不熄火,虽说这温度还不至于要脱棉裤,但白日不熄火,一天少说也要耗煤十斤,以今年的煤价而言,这实在是殷实人家了——如此奢靡,且还有一点原因,那就是他们家有孩子。两个婶子手里织的都是给小孩儿穿的毛衣,小孩儿还小,一件毛衣没一两个月就要拆开补线重织,所以针线活是停不下来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两天冷过去了,还能再暖和几日,再要下雪,那就是几天几夜的大雪了。”
说话的秦婶子,这几年家境要略差些,多是她登门来毛婶子家里,虽说午饭自带馍馍,无非是吃几口毛婶子家的咸菜,但她是好强的人,凡是小宝的活儿,都抢着帮做,并不提要什么谢礼。这会儿数着针又叨咕起来了,“唉,也不知道南城如今怎么样了,有句话正对景了——大雪纷纷落,我住柴火垛,看你们穷人怎么过!咱们也就是比住柴火垛略好些,还改不了操心别人这毛病。”
“您这话可就过了,也就是这两年略难些,等过上几年把账还了,照旧的过好日子去。”
“这账可哪有这么好还啊,便是还上了又如何?家里嚼口大,照旧紧巴,就说这柴火吧,今年是狗子一个,我还能老着脸皮带到老姐姐家里来练字,过两年,狗子添弟弟妹妹了,还如何能带出来?家里就只能没日没夜烧炕,昨儿我听狗子爹在那算呢,按这几年的煤价,一年怕不得往里烧进去十两银子?”
“十两那多了,五两是差不离。”毛家媳妇也从厨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笸箩,里头放着翠绿皮红心的心里美萝卜,切成一段一段的,“婶子快吃几片,您这声音都嘶哑了,准是生火受了烟气,寒冬腊月,萝卜赛梨,不嫌弃就尝尝,我刚吃了一片,这萝卜不辣!”
再怎么样,萝卜和白菜各家还都是有的,北方家家都有地窖,这两样耐窖藏的蔬菜,每逢秋季立冬,家家都大量购买,时机恰当便立刻入库储藏,达官贵人吃洞子菜,一般的百姓家冬菜还是可以配着吃的,虽也较难得,穷人家里还是以粗盐腌的咸酸菜为主,但在毛婶子、秦婶子这两家还算不得什么,秦婶子便取了一片萝卜噙了,笑道,“偏了您了,萝卜就是土人参,这可是好东西呢。”
她一肚子的掌故,毛家婆媳都愿意听,媳妇儿也偏腿上炕,爱怜地把襁褓里的孩儿摆摆正,逗了逗她的小脸蛋,自己也取了一片萝卜,听着秦婶子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本草》、《药经》里萝卜的效用,正要吃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驼铃声,逐渐接近,媳妇儿又坐不住了,“莫不是俺大哥来了?您坐,我出去看看去。”
说着,忙又披衣戴帽子,从套间里出去——此时北方走远路,多有用骆驼的,尤其是商队更爱骆驼,俗语‘九国贩骆驼’,意思便是远生意多用骆驼做,这人能去九国贩骆驼,可见跑得多远,多能兜揽生意。毛家儿媳娘家大哥,就是常领着商队出门的二管事,因此一听驼铃响她就坐不住,总盼着是娘家来人了。
过了一会,驼铃声越近,毛家儿媳在院门边张望了半日,回来却迷惑地说道,“倒不是我大哥——一伙人运煤来了,那是煤市街的骆驼队。”
京城的煤块儿,多是由骆驼队从西山运送到城外的煤栈,再从煤栈运送到城内煤市街一带,因此煤市街的驼队也是有名的。城里人家买煤,多是自己推车去拉,一车能拉一千斤,一冬也就是一两车的事儿,驼队并不来这一带的胡同。毛婶子听了也是疑惑,但因为和煤有关也十分关心,“是来卖的?多钱一袋子,可问了没有?”
“瞧着凶相,没敢问呢,他们就在胡同口大街上停了。”
毛婶子便把萝卜三两口塞进嘴里嚼了,赶忙喝一口热茶漱漱口,去一去嘴里的萝卜味儿,“你小人儿面薄,我老婆子问去。”
说着,和秦婶子一起,张罗着穿罩衫,趿拉鞋子,戴帽子,一丝不苟地穿戴上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出了院子,便果然见到一行人站在大街上,往胡同里指点,身后是一支驼队,那些人身材都十分高大,有男有女,两个女娘拖着油亮的大辫子,站在人群中央,张罗着排布,又是拿大秤,又是拿喇叭,又是往下卸煤的,看得人一头雾水,此时沿街人家多少也都有出来看热闹的,还有人问道,“这不是木头吗?哟,那是你家里的,还有卫家的大姑娘!”
这都是一胡同的老街坊了,两个婶子一听,也不巴着门了,都往外走,深怕来晚了赶不上新鲜的。“木头,这是啥意思,整了煤来卖?多钱一袋子呢?”
“婶子们别急,这不是卖的,是舍的,您二位有名的富户轮不上,舍给老弱贫户,一家二十斤——”
这时候铁皮喇叭已经拿出来了,木头交给几个伴当,都拿着喇叭进胡同去喊,“买活军发善心,舍煤了,里坊穷困人家都能来拿,一户二十斤,不多不少是个心意——也不必多拿了,过几日还来的。”
二十斤煤,确实不多,也就是毛家一天多的量,不值当在雪里排队等着领煤的,但对穷人来说二十斤煤省一省可以用五天了,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不一会,胡同里院门几乎都开了,穷人忙着出来排队,殷实人家也多有兴味盎然出来看热闹的——没办法,猫冬、猫冬,冷天大家都猫着不出门,也着实无聊,大冷天不值当排队领煤,但要在雪地里站着看热闹那还是值得的。
“找谁领煤那?”
“木头,找你吗?”
大伙儿乱糟糟地问着,因为有街坊里熟悉的人物出面张罗,连里正也在一旁,因此倒也不担心是骗局,是设的套儿,嘴上都是喊得亲热,木头道,“不找我,找她们!”
他拿手一比,把两个女娃娃显出来了,众人都骚动起来,“啊?找她们?!”
说实话,木头媳妇也还罢了,站在大秤旁的卫妮儿,最近在胡同里名声可不好,便是今日,和一群男丁厮混在一处,传出去也是不好听的,要不是她们明显是为买活军办事,那脾气不好的街坊都能指着鼻子骂——为何呢?一条胡同的名声,得靠大家维护着,你一个人撒疯卖味儿不要紧,不能带累了街坊们的名声吧?这好歹是北城正经胡同,真要是个风骚的趁早上八大胡同去!
但今日,有了这些健壮高大的买活军护卫,还有能耐人木头和卫大郎——木匠在一般百姓心中的地位是特别崇高的——在一边,大家就暂且收敛了这股子邪火,只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啥意思?这么多男人都在呢,就瞅着她们分煤呗?”
“六姐就是这意思,反正也不要钱,这女人分的煤一样也能烧——您爱要就排队,不要那也是您自个儿的事——”
这老八板儿的先生还自不可置信问个不住,胡同里众人也惊叹着望向骆驼边两个罩衫女娘,指指点点议论个不住,一时竟无人上前,木头媳妇不耐烦了,叉腰道,“没人来,那咱们收歇了去鲫鱼胡同那儿去,那儿烧不起煤的人家多!”
“别介!来了来了,要的要的。”
话音未落,人群里有人喊起来了,一个小泼皮嬉皮笑脸地奔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薄得都空了的棉袄,冻得缩头缩脑的,头面黢黑,一进来先跪下给骆驼磕了个头,“六姐菩萨慈悲呀!我们家那柴火都没下顿啦,我老娘还病着那,好姐姐可怜可怜我,多舍我些煤块儿吧。”
“你是后头斜靴胡同的小刘二,我认得你,你家着实艰难,你老娘也病了好几个月了,咳嗽一直没好。”
卫妮儿上前一步,双目炯炯地望着小泼皮,“你四处帮闲奔波养家,不容易,来,按个手印,我给你二十斤煤块儿,好歹暖和个两日。”
一席话说得小泼皮几乎落泪,又要给卫妮儿磕头,卫妮儿退开不受,只是高声问道,“我还有几个问题问你——我问你,女人抛头露面,出门做活,丢人不丢人?”
“不丢人!”
这小泼皮是多么机灵的人?闻言立刻高声回答,“自食其力怎么丢人?!”
“好!”卫妮儿双眼看向人群,嘴角噙着冷笑,“我再问你,女人出门是不是就一定做坏事去了?能不能堂堂正正做些好事?”
“能!”刘二斩钉截铁,“今儿卫姐姐做的便是扶弱济贫的大好事儿!”
“什么样的人才丢人?”
“见不得人好,满嘴里嚼粪泼脏水的才丢人!”
“不错!”卫妮儿大声说道,“刘二,我告诉你,见不得人好的,说酸话的丢人这不假,更丢人的是忘恩负义,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刘二,你说,买活军待我们京城百姓有没有恩义?”
“有!买活军卖便宜的盐,教人识字,来京城调查王恭厂的事情,还帮着印救援单子,救了好些人命——买活军还运南城活不下去的百姓南下呢!还给他们建火房子,现在又来舍煤,买活军待京城百姓有大恩!”
“这些事有没有买活军的女娘在做?”
“有,多少双眼睛瞧着呢!女娘也带头进去救灾了!”
“受了恩惠还反来说嘴,抹黑买活军女娘,给她们泼脏水的,是人吗?”
“不是人!都是些狼心狗肺,不人不贵,忘恩负义的混账王八东西!”
刘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卫妮儿冷笑着,快意地望着寒风中一张张呆滞的面孔,她心底的块垒完全被冲开了。
“说得好!多给你二斤煤算我送你的!”她指着地上的痰迹。“刘二,这口痰你是吐在了地上——
也是吐在了这帮忘八羔子的脸上!”
第465章 新兼职(余)
“要不要煤?”
“要!”
“那你快回去让你娘拿背篓出来!你弟弟在这儿排着——你们要煤球还是煤块儿?”
“要煤块儿——我们家是砖炉子!”
“成, 煤块儿二十斤!”
木头媳妇回头喊了一声,卫姑娘连忙在簿子上记账,叫小子按了手印, 又拿起了大秤,“我来吧,嫂子您歇会儿。你刚才都秤好几个了——二十斤高高的啊, 看好了。”
买活军自个儿的背篓从秤杆上被解了下来,倒入半大小子飞奔着拿出来的背篓里, 但木头媳妇并不让他们就这样拿走, 手没有松, 盯着小孩儿问,“该说什么?”
“六姐好!六姐妙!女娘也能出门去, 女娘做工一样好, 挣得钱财不亏心!”
难得街坊间有这样的热闹, 今日没有下雪, 大人们又无心管束,孩子们早就冲出来跟着看热闹了, 哪怕是不来领煤的,也早学会了这个童谣,拍着手唱道, “传播知识利天下,女娘做工不寒碜!碎嘴婆娘钉钉板,碎嘴汉子跌粪坑!”
这后两句也不知道是哪个狡童现安上去的,买活军这里教人唱的可只有前头几句,可越是这样的粗俗谩骂流传得越广,这会儿孩子们全都学会了,拍着手在胡同里互相追逐, 嘎嘎乐着,众人也是无可奈何。卫姑娘带着笑意摇了摇头,“你回去慢慢走,仔细些,别跌跤了!——你,后巷高家的,你要煤块要煤球?”
“要煤球!”
“煤球能得四十个,你这背篓装不下,快回去拿去,不过你先站住,我问你,女娘外出工作寒碜不寒碜?”
“不寒碜不寒碜。”
“说大声点!”卫姑娘对高四柱家这小子格外苛刻,眼睛看着人群里躲躲闪闪的高四柱媳妇,胡同里看热闹的一群人都往两边散开,四柱媳妇臊眉搭眼,回身骂骂咧咧地走了,有刻薄人高声笑道,“四柱家嫂子,是要骂还是要煤,您可摆出架势来啊?”
见那骂声骤低,躲躲闪闪耸肩夹背,冻得直不起身子的模样,众人都有些瞧不上,有人低声道,“真是个各色人!”
卫姑娘瞧着他家小子满脸通红,心里那口气也早出了,再无不平,而是高声说道,“你们家就是孩子太多,高家小子,回去和你妈说,学好拼音算数,买本老黄历,算好安全期,可别再生了,再生真穷死了!难道还年年来领救济煤不成?”
没出阁的大姑娘,议论起人家房里的事来了,搁以前,不说旁人议论不议论,卫姑娘自个儿都觉得这话说不出口,仿佛失去了未婚姑娘应有的一份矜持讲究,可今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大声问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女娘出门不寒碜’,她心中也感到,那股子禁锢着自己,长久以来甚至已经让她不知不觉习惯了的行为规范,似乎就在这一次次的叫嚷中逐渐消弭。
尽管天气寒冷,手头忙碌,一次次的弯腰提秤,可她心里却越来越火热,越来越自由,她似乎感到有一种底气,在心中从无到有,茁壮成长,从肺腑中喷薄而出,支撑着她直挺挺的脊背,令她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心里正正当当,那就再没有话是不能说的!
奇怪的是,这样出格的话,却反而并没有引来人们异样的眼神,曾经卫姑娘每日出去上课,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邻里间都惹来了不佳风评,可此刻,人们交头接耳间,传来的却都是赞同的声音,望着卫姑娘和木头媳妇的眼神也充满了崇敬,没口子都是夸赞,“到底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两位都是这个!”
她今日是见到了一生中都没有见到的大拇指,卫家姑娘几乎要因为这骤然得到的肯定而有些飘飘然了,就连手里的大秤似乎都没那样沉重——其实,能拿得起大秤的女娘,也教人高看一眼,这大秤要秤出十斤二十斤的煤来,自身重量也不轻,没有一把子力气是很难拿起来的。
如此忙了一个上午,虽然热水没喝一口,也吃了一肚子的冷风,但心头当真火热,两个女娘累得不轻,情绪却是高昂,都感到说不出的解气,今日的行动,对于这些买式、亲买女娘来说,真是让她们扬眉吐气,竟甚至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似乎自此以后,再不必顾忌旁人看法,大可以在这四九城中抬起头来做人了!
“要煤球还是要煤块儿?”
“要煤块儿——妮儿,你们这还缺人吗?你瞧我跟着进来帮手行吗?”
陆陆续续,不少女娘出门来取煤了,其中多有跟着卫姑娘学拼音的大姑娘、小妇人,她们前一阵子多少也感受到了社交上的压力,乘着天冷都在家里为猫冬避风头,可现在,随着满街巷里传唱着买活军编写的新民谣,她们也就像是春天里的花骨朵一样,舒展开来了,冒出头来了。不少人热切地想要跟着她们帮一把,“我会拼音,写得还挺好的——力气也大,我不要工钱,就跟着你们,给点煤就行!”
“这得问上头——我先把你名字记一记,若是能成,我来找你。”
这样的工作,真是不要钱都肯做的,卫姑娘满脸容光焕发,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对队伍里的婶子道,“秦婶,怎么您也来凑热闹了?巷子里就没有比您更会过生活的殷实人了!”
秦婶子面上一红,喏喏道,“我们家……我们家今年也难着呢!”
“那可难不过别家去,这刚给二少爷买了套小院子,能和别家比吗?”自有一干路人出来评理,“要这么说,卫家一家几口住着几间房,您一家几口住几间房?卫家人可没出来领煤,还搁这发煤呢!”
“就是,边儿去吧,您家真不少这几十斤煤使!这可是烧炕的人家!”
胡同就这么大,家家户户,对邻里的家底也都是门清:京城这里没有炕灶一屋的,烟熏火燎肮脏不堪,那都是村里土坯房才有的布局,第一等的人家,那是灶台砌在厨房,炕在屋里,还有火墙的人家,这是最舒服最清洁的,也说明家里有底蕴,因为修这种通屋的炕,花费比较高,如果不是建房时就有布置,还得请师傅来给墙开洞,若是要砌火墙,那就更折腾了。
再一个,烧炕的使费也大,一般来说,烧炕一天怎么也要五斤煤块儿那是最少的,五斤煤块儿那就是十斤蜂窝煤,而且还怎么暖热,想要暖得往十斤、十五斤去烧,若是有柴禾能省些,可京城柴禾贵,大家都是烧煤炕,这个花费是可以算出来的。
第二等的人家,那就是砌了砖炉子的,这砖炉子也烧煤块儿,一天五斤差不多是能暖和一屋子,凑合着过冬,就是睡觉时还得额外灌热水壶,而且大家也得凑一屋子睡,却又没有炕,挤在床上比较逼仄,因此还是不如炕好。
第三等的人家,那是烧铁炉子的,用的是蜂窝煤,一斤煤块可以出两斤蜂窝煤——蜂窝煤球一般一个也是一斤,是很好换算的,蜂窝煤比较省,但也烧得比较快,如果只是做饭,一天三四块煤足够了,若带取暖,一天七块煤差不多屋里能有个暖和气,但夜里必须要起来添煤球,否则早上起来,屋里滴水成冰,人能冻出毛病。
若是一天能有十块蜂窝煤烧的话——那这样的人家还更情愿砌个更暖和的砖炉子,使费差不多,但砖炉子砌在墙角,能暖一墙呢。铁炉子比起来真不是个。
因此,从要煤块儿还是要煤球,也就能看出各家的底蕴了,不论怎么说,没有烧炕的人家来领煤的,为了两三天的使费下这个脸,和穷人争,实在不值得,既然如此,便见不得秦婶子仗着面皮厚去厮混便宜,卫姑娘把她喝破,不少人都叫痛快,于是再没有人敢下来浑水摸鱼的——便不是卫家胡同的,这附近七八条胡同都来看热闹了,本胡同的街坊看着那,犯不着为了点便宜巴巴的回家取背篓,又过来排小半个时辰的队,还要大声回答买活军的问题,歌颂女娘出门工作——不是真艰难了,丢不起这个人!
过了一个多时辰,煤发完了,卫姑娘往巷子里看了又看,也没人来领了,驼队背上的背篓也快空了,不够再发一趟的,众人商议了一番,便就地解散,木头和媳妇拿着账回去使馆交账,卫家兄妹恰好就回家休息。等到明日再去附近的坊里发放,此时街头巷尾,已经随处可以听到这买活军特色的民谣了——一听韵脚和这直白言语,就是买活军的歌谣,此时敏朝的童谣还都是些‘鹦哥乐,檐前挂,为甚过潼关,终日不说话’,按照时人的看法,这已经算是够浅白的了,直到买活军横空出世,这才知道什么叫大白话呢,倒是把原本的童谣都比得雅驯起来了。
所以说,虽然大家说的都是汉语,写的也都是汉字(买活军所用简体字全都是在古籍中有出处的简书),但语言习惯已有很大的不同,一张嘴,买味冲不冲真是立刻就辨别出来的。卫姑娘原本说话时也注意着,不敢露出太多买味来,今日之后却再无顾忌,回屋之后,不顾喉咙嘶哑,指手画脚,和卫太太学着今日各人的情状,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您是不知道,四柱嫂子被我那一喊,皮都没给臊得熟透了,以后瞧她还敢说我们坏话不?”
卫太太也感到这样的回击非常的解气,不过当着卫夫子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边笑一边拿笤帚给卫姑娘身上扫煤灰,“这造得,这罩衫也就是穿这几日了,等发完煤真不能要了。”
“没事儿,买活军说会给我们发一身新衣。”卫姑娘满脸容光焕发,“我自个儿扫就行了,您给大哥扫去,他今日搬上搬下也是一身灰!”
卫夫子在里屋咳嗽了一声,“今日高声大气,喊的都是什么呀?天子脚下,还是得注意点,别教人胡乱说嘴,编排你们个投敌之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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