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譬如,此刻在谈天的王妃、任妃,她们共住在景仁宫,因为彼此性情投合,小日子便过得清净逍遥:皇帝是个好养生的,又好科研,自从买活军遣人进京,他的心思一下就从女色上移开了。从前还有所谓争宠一说,如今皇帝只偶尔接几个妃嫔去别宫过夜而已,次数也相当稀少,宫中人都知道,他如今连酒都不饮了,早睡早起,争分夺秒的在做实验、学理科的空隙摔打身体,又要抽时间处理政务——不错,政务一向是皇帝抽时间来做的事情,只是以前他爱做木工,而如今皇帝是着迷于再现各式各样的经典物理学实验罢了。
既然大家都无宠,也就谈不上争宠了,况且争宠也要有些特殊的好处才行,对妃嫔们来说,管理她们生活的直接上司是皇后——皇后倒是时常回宫视事的,尤其是冬日里,回宫的次数比从前多,各人生活上的份例,也多由她掌握,只要不恶了皇后,该有的都会有。
至于孩子的教养、份例,那也轮不到她们做主,原本前些年,皇子公主都是由母亲来抚养的,但如今买地来的育儿书籍,有很多新的规矩,并指出了旧有恶习的弊病,因此皇帝做主,由皇后选拔了一批聪明懂事,又认字的女官,集中学习育儿,又指派到各宫来做奶娘,这批奶娘的权力,比从前要大得多,直接对皇后汇报工作,妃嫔们倒是退了一舍之地,孩子们三岁之后,又要去上所谓学前班,到了五岁便开蒙正式认字读书了,需要母亲操心的地方,并无之前这样多。
就譬如此刻,到了冬日,皇子公主身体康健的,都去别宫住在特意修建的水泥二层小楼里,那处有暖气,还有锅炉,可以随时烧热水洗浴,比宫中要舒适,只是地方有限,比较逼仄,也就是冬日去住才便宜些。
奶妈子是都跟去的,那么在宫中的妃嫔,便迎来了一个清净的冬日,想孩子了,便请求皇后,凑个时间去看一眼,大多数时候,也就和王、任两个妃子一般,一宫主位,起来都凑在暖阁子里,聊聊天,邻着玻璃窗看看外头的雪景,感慨一番,又做做功课,自学一下课本,在暖阁子里活动一下手脚,做做基本的健身动作,再看看报纸,议论议论出宫请安时的见闻,这一天不也就过去了?
要说起来,她们的日子和前人相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了,一般来说,宫女词表达的情绪,都是深宫幽居的寂寞与无聊。后宫女子,行动受到严格的限制,一辈子活动的区域只在宫墙之内,接触到的人也极其有限,并且和外头的女娘比起来,社会往来极度匮乏,又不识字,也没有阅读的习惯,虽然衣食无忧,但长日漫漫,无所事事,精神上的空虚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许多宫人口角,也和闲极生事有关。
但是如今的妃嫔们,那就不同了,首先她们是有事做的,春夏秋三季,每三日去请安,并不是说都能见到皇帝的面,更多的是去别宫上课,回到宫中还有作业要做,在宫中的那几日,皇后也会给她们分派职司,让她们帮忙教导宫女识字。
人无事的时候,矛盾都因为性格摩擦而起,可一旦有事做,矛盾便大多是公事中的冲突,因公事而起的冲突,随着此事了却,其实也比较容易消弭,这就极大地缓和了宫中的人事。再者来说,她们也识字了,而且能够看报纸,看到外头的教材、话本,各式各样的书籍,人一旦识字,精神世界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延伸,不会只停留在肉身所处的位置,这些妃嫔们几乎也和皇帝一样,感到自己十分忙碌起来了,甚至也觉得时间是很不够用的了。
第三点,则是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那就是皇帝独居别宫,妃嫔们都住在宫中,等闲不能见到帝王面,很多人会因此同情妃嫔,觉得她们幽居深宫,青春浪掷,正所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不开门……但事实上,皇帝居于别宫,对妃嫔们来说,却恰恰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直接让她们每隔几日都有了出宫的机会,虽然是坐在车里,左右随从护卫——但是,车辆行于街道上时,难道还不许她们暗暗掀起帘子,偷偷地看看外头么?
尤其是今年,因为南城的事故,宫殿受损者甚多,而且,当时也怕后续再有灾变,于是皇后做主,安排不少妃嫔去东城、北城的皇产宅院中分散暂住,这也让这些妃嫔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民间度日的滋味。
这都是少年入宫之后,久已淡忘的记忆——而且物质上也比从前做姑娘时要宽裕多了,个别胆大的妃嫔,甚至还派出老妈妈去买了街面上的吃食,还让奶妈子带着皇子去街上看戏喝茶,至于说她们自己有没有乘机偷溜出去玩耍,那就不可细说了,反正即便是有,自然也绝不会告诉出来的便是了。
也正因为这些妃嫔们,体魄逐渐健壮,眼界逐渐开阔,思想也逐渐丰富,才有了今日这窗前共话的一幕,后说话的任容妃性子活泼,且言且笑,坐下来拿着邸报便指点给王良妃看,笑道,“这不是,前日去请安时还听说呢,朝廷要请开女特科了,我当时便和娘娘说,这女特科一开,咱们的宫女子,这几年的课便没有白上,娘娘真是高瞻远瞩,事事都想在人前,娘娘听了,也是一笑,不料这几日折子便登在邸报上了,看来,此事十成里已经有了七成了。”
经过几年的发展,《邸报》和《国朝旬报》之间的区别,也逐渐得以厘清:《邸报》是三日一份的,主要是以京中、地方上的紧要消息为主,政治味道很浓,有时会连篇累牍的刊登某篇奏折,这是‘吹风’的意思,一般来说,能上报的折子,都是通过京中厂卫、内阁两大派系认可的——其实也就是皇权、相权的合意,刊登在邸报上,是为了‘观风’,也是让地方上,以及朝中如御史台处机构有一个发声的机会。
所以说,折子上报,就证明讨论已经进行到了某一阶段,如果没有地方上重量级大佬上书,又或者惹来众怒,这件事就会在之后不久转化为具体的政策。因此,任容妃所说十成里有了七成,倒也不假,开特科时就已经闹过一次了,女特科受到的阻力应该是会更小些,因为就在一月之前,邸报上也刊登了姑苏知府的折子《姑苏女子流失暨城中织户凋敝至本岁绫罗减产》,其中便明确指出了,买地的女子有更多就业机会,是姑苏女娘大量流失最主要的原因。
这折子和今日的《请开女特科》折子,其实是前后手,前者就是为后者打的埋伏,首先要让邸报的读者都意识到,敏地的适龄女娘越来越少,对王朝的前景来说有多严重,其次才有《请开女特科》的解决方案。王良妃和任容妃的看法倒是一致的,女特科应当是能开起来了,毕竟,以如今的政局,以及过去几年的施政经验来说,只要内阁和厂卫达成一致,还真就没有什么办不了的事。
这件事,对宫女们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如果没有宫女参考,那第一批女特科,十成里有九成恐怕都会是权贵家的内眷,再有一成才能轮到民间女娘,就如同特科的科举结果一样,不管日后如何,头几科的特进士,其出身往往是非富即贵,而且以沿海一带的户籍为多,这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有权有势,消息灵通,自然可得风气之先,早作准备。
这些女特进士,和之前的特进士一样,能否为皇家完全驱策呢?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天家从前是如何提拔阉人的,现在也就会如何提拔宫女,从这点来看,皇后的政治眼光的确过人,就算教导宫女读书最开始不是她的主意,但在皇帝把这个任务交给她之后,皇后能够不折不扣地照样执行落地,把宫女和妃嫔都教得很好,也就说明了她能领会到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图,而且拥有很强的买活军所谓‘执行力’。
“王姐姐,您说,来年这女特科开考时,咱们能不能也下场跟着玩玩?”
任容妃是个活泼的性子,手里拿着邸报翻来覆去地看着折子,又仗着阁子内一时无人,不由就缠着王良妃一起畅想起来了,“若是考得了名次,也不知道张娘娘会不会给咱们安排些不用老出宫的职司呢——正所谓天家为万民垂范,既然要开女特科,取女特进士,就要有相应的职司,否则岂不是为买地养士了?你说,你说,为了给天下人示范,破一破之前坊间那对女娘外出做工的抨击,会不会让咱们也出去做事,给万民打个样儿?”
“哎呀呀——”说到这里,她不禁捧着脸颊,一边感慨一边好奇了起来,“难怪之前民间传谣,皇爷不阻止买活军做善事传新歌谣,原来是应在了这里。哎呀,若是我能考上,娘娘素来喜欢我,说不定就会给我派差,那可怎么办才好呢?我可不想出门做事,在宫里舒坦呆着享福不好么?可若娘娘一心要提拔我,却也不好推拒了娘娘的好意罢——”
这是已经完全投入到自己的想象里去了,王良妃也不由得掩口一笑,看了几眼任容妃在那自我陶醉的可爱憨态,她不由得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理性上,王良妃也知道任容妃关注的焦点,对于她们的生活实际上的确是有更大的影响,但是,感性上,王良妃却又还是对《调查报告》中关于工业生产线设计标准化的这一段文字极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百读不厌。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是,‘标准化’、‘可复制性’这些枯燥无味的词语,对王良妃来说,却比什么精彩纷呈的话本都更吸引她,本能地,她就觉得受到了吸引,恨不得能有一本教材,让她一头扎进去钻研。
“如果……如果妃嫔们真要打样出门做事,那我若是能管生产线设计那就好了……”
她心中不由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更是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大逆不道,不敢深思的冲动:“倘若……倘若能和信王一样,去买地上学,学一学工业标准化设计……那……那可就真是不敢想的好事了!”
第471章 宫闱闺心(上)
“王姐姐,这一题我怎么也算不明白,您能给我看看吗?我真不是个数学脑子,这代数也罢了,一扯到几何算面积,我就抓瞎了。”
“我瞧瞧,其实这题很简单的,你只是辅助线画得不好,你做卷子时,要考虑到出卷人的心思,是要考量你的基本功呢,还是再进一步,考量你一些拔高的知识点。
譬如这一题,它是在卷子后方,分值也比较高,那自然就要多考量一些高深的知识。譬如做辅助线的功夫,这个就是比较拔高的内容,因此,这一题你不会做辅助线肯定是解不出来的。”
看完了报纸,又在阁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脚,略微做了一些深蹲动作——阁子的地方很狭小,还有许多家具,要舒展手脚的动作肯定是做不来的。因此,一到冬天,宫中的妃嫔们就会翻看一本叫做《囚徒健身》的小册子,这个东西是买活军使馆免费分送给来包场消费的客人的。
其用意也很明显:客人中的女眷,并非每个都有在院子里撒丫子跑步健身的条件,常常也是居于狭小屋舍之中,如此,只要有一条毛巾便可以锻炼身体的囚徒健身,便可以作为参考,让有需求的客人也能照着勉勉强强锻练起来。
在宫妃们来说,冬日里,她们可也不敢耽误了锻炼,深蹲多少总是要做个几组的,暖阁边角还搁了很小巧的石哑铃,再做几组哑铃飞鸟,浑身便发了汗,取来毛巾擦拭过了,也不能就此休息,还要抓紧时间做习题:既然见不到皇帝的面,那么,决定自己待遇的也就是皇后的喜爱了,而皇后的喜爱相当的简单,便是由每次小测时的分数决定的。
若是分数高,便可得到不少买物赏赐,再说,王良妃和任容妃也都是景仁宫,同气连枝,总要为景仁宫争一口气,因此王良妃不但尽量帮助任容妃学习,而且还很用心地督促景仁宫编制的中人、宫女学习——这是南洋的学习教还没传到京城来,不然恐怕宫中都不乏信仰此教的宫人呢。横竖,除了没有仪轨之外,他们对学习的热情是丝毫也不亚于南洋的那些狂信徒的。
“但是,姐姐又如何知道辅助线该这样画呢?”
任容妃在拼音、认字上天分极佳,不过她的兴趣主要集中在看话本上,也爱看戏,甚至自己还试着仿写过文笔稚拙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多数学生,不分男女,最感兴趣的还是语文课,因为这是和生活直接相关的东西,语文好,娱乐活动立刻就又拓展了一节,而受到话本、戏文的感动,想要仿写,那就更是再自然不过了。
很多人一生中唯一一次创作,就是试着写个故事,然后很快就因为能力的不足而放弃了,任容妃也是如此,她实在并无写的才华,毕竟阅历有限,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波折故事来,便是让她写宫人的生活,也是平铺直叙,毫无意趣可言,哪怕是宫妃亲自执笔,揭穿宫闱秘闻,那也是看得人昏昏欲睡,因为里头毫无起伏,全是一些琐碎的冲突。
其余科目,不论是数理化,还是历史、地理,因为和生活相距遥远,都是作为必须的知识点,如同自己的工作一样去勉强地学习,要说打从心底感兴趣,那也是没有的事。在王良妃的生活里,如她这样对理科有一定天赋和强烈兴趣的人,不分男女的确都很难得呢。
智商上的优越感,也是她从前很陌生的东西,王良妃发现,很多知识,自己能轻易理解、归纳,可其余人却总是抓耳挠腮的,即便是反复说明也难以吃透。
“辅助线……辅助线就应该是这样画呀,你要这么总结,辅助线的种类无非就是这些,你只要记住了辅助线的种类,还有其往往对应的图形,到时候直接拿来套用不就醒了吗?譬如说圆,遇圆做辅助线,第一件事就是要找等腰三角形,找到这个腰,问题就解了一半……”
譬如此刻,在王良妃看来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任容妃却是愁眉苦脸,连说“这么多种类我怎么能全背下来呢?背回了前头,忘了后头呀”!又缠着王良妃感慨,“还是姐姐聪颖,难怪得了皇爷、皇后的喜欢,我最怕上算学课了,简直就是天书!都说女子天生擅长算学,可我怎么学都比不上皇爷呢,要不是有姐姐在,我还当谢六姐这话是说错了!”
“欸,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六姐什么身份的人,怎么会胡说呢?别的不说,你看谢七姐,还有张先生,不都是女子?算学不也奇佳吗?每每前来上课时,我烦难数日的疑问,她们都可轻易解开呢。你也一定是可以的,只是开蒙得晚,要学得太多,暂时还没开窍罢了。”
“核桃酪来喽——”
二女正说着时,外头小厨房内,一锅热腾腾的核桃酪也已经熬出来了,小中人眉开眼笑,高叫着举着热气腾腾的小紫锅,走进殿中,在暖阁外讨赏,“奴婢几个今早天擦黑就起了,又是泡,又是摘核桃衣,又是去核又是磨,好半日功夫才得了这么一锅,只要贵人用得好,也不枉咱们做奴才的一份心呢!”
“这嘴真巧不死你!”王良妃笑骂了一句,吩咐身边的大宫女,“看赏,赏他们一人一本功课册子做去!”
“啊?”小中人这下傻眼了,张大嘴鼓着眼,那模样惹人发噱,任容妃捧腹大笑,王良妃得用的大宫女翠花也抿嘴一笑,拿腰间的小钥匙开了钱箱,抓了数百钱,装在小笸箩里递了出去,道,“自个儿分去吧,还有这些炭笔、功课册子都拿上,回去好生做去,开春了宫里又要组织联考,若是你们拉低了分数,叫西宫那儿又得了意去!都给我仔细着,过几日我要出卷子来查考的!”
几个小中人小宫女,都眉开眼笑脆声应是,接了赏钱,在门外给妃子们磕了头,说是回去做功课,又都回小厨房去了——那里炉子日夜不熄,是宫中除了暖阁子外最暖和的地方了。
入冬之后,两个妃嫔夜里一起睡在暖阁子里,宫女的下处和宫殿其余地方一样,都是滴水成冰寒冷不堪,宫人们便逐渐悬为定例:白日里尽量在小厨房中取暖,省下自己的份额煤炭,到了晚上把火盆烧热,因为他们的下处自然是不设‘地炕’的。就是景仁宫这里,因为玻璃、水泥的出现,以及内库用度逐渐收紧,皇帝搬去别宫住……等一系列原因,也逐渐摒弃了耗费极大,用烟道把整个宫殿都烧热的地暖,改为用暖阁子过冬。
这个改动,一下就让往年当值时可以蹭地暖的宫人们,感到自己煤炭的用度很紧张了,因为如今她们若在殿中站班等候,那是相当阴冷的,必须支出煤炭来做手炉子,而晚间的煤炭便不够用了。此时六宫本来就厉行节俭,要说多支份额,那也是没有的事。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皇家便是算上妃嫔皇子,在禁城生活的人数也不过就是数十人而已,便是极度奢侈,食金啖玉,又能吃用多少?实际上每年皇城大多数用度都是花在了伺候人身上,要养活这么多人过冬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你们宫加了煤炭用度,其余宫殿加不加?那主子们还省什么?不如把地炕重新烧起来,总不成全省在下人身上了。
再加上,帝后二人现在常年住在宫外,宫中用度紧不紧他们是看不到的,于是在煤炭份额变紧已成现实的情形之下,东西六宫陆续开放了小厨房,让工人取暖,本来这个地方因为是贵人们食物入口的所在,一向是不许外人进去的,如今便做了改动,把小风炉挪到里间,外间设了一排长凳,这样入口的东西都在里间,外头给宫人们取暖,里头还是不许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也是为了保护每日发放下来的食材之故。
这小厨房一般分为里外两间,大灶是在外间,库房在里间,因为紫禁城不见明烟,也是修筑了地烟道,从地下走烟,如此两间房都比较暖和,没份进暖阁子伺候的下人们,便都聚在里头过冬,人多了要找些事给他们做,于是一到冬天,妃嫔们三餐两点中就多了不少功夫菜,就连冰糖燕窝上的绒毛,也挑得比平日要细致得多。
王良妃和任容妃二人品着核桃酪,也不由点头:核桃酪是用红枣、糯米、核桃所制,做得好不好,就看功夫细致不细致,因为核桃要摘衣,红枣要去核、去皮,这都是很磨人的活。
若是去得好,喝在嘴里就一片柔滑细腻,香甜可口,有枣泥、糯米和那股子油润润的核桃香,浓浓稠稠的,喝在嘴里一点残渣碎粒都没有,含一口慢慢品着那逐渐扩散的复合香气,往下咽半点不拉嗓子,确实是寒冬腊月无上的享受,任容妃喝了几口,又笑道,“今日怎么还有一股奶香味儿?仿佛比从前喝的更细腻了,又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香气!”
“方才奴婢去厨房要水,见到几个小的在那里捣鼓着刚领回来的牛奶,只怕是加了少许牛奶在内呢。”
“就说嘛,怎么柔滑至此!”任容妃是个好吃的,三两下把碗里的核桃酪捣鼓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王良妃——王良妃虽也爱吃,但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停了调羹,见她这般作态,也是无奈一笑,把自己碗推了过去,笑道,“你这吃人口水的小坯子,少吃些吧,现在皇爷这些甜品都是一点不沾的了——倒也可惜了的,不然,还能送几碗去别宫,也算是咱们的孝心了。”
她后几句话,是说给宫女听的,因又道,“你们俩也快去厨房喝酪罢,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喝了,就是要趁热。”
这也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了:核桃、红枣、糯米,这都是各宫的份例,并不难得,不说别的,就说皇后,份例一天就有核桃十五斤、红枣十斤、糯米二十斤,她不可能吃用得完,这实际上是一宫下人的饮食份例。
因皇后常年住在别宫,跟的是皇帝的份例吃喝,这部分食材便被她分赐各宫,再加上各宫妃嫔自己的份例,这三样东西不比牛奶比较精贵,宫人们三不五时用它们制成点心不算是过分的。
今日这核桃酪,与其说是主子们想吃,不如说是宫人们想着要用了,便折腾两碗精工细作的上来,堵了主子们的嘴,又还能得个几百文的赏钱,他们自己那里大锅做,功夫不会这么仔细,核桃皮随意去一去,红枣去核不去皮,也不加牛奶,做得一大锅,砂糖也是随便放——
买物便宜,雪花糖远不如前些年那么精贵了,不比任容妃最多吃一碗半,宫人们吃的核桃酪,虽然粗些,一人喝个三四碗那都是不在话下的!
两个心腹宫女也知道主子好性子,笑嘻嘻请了安便下去了,王良妃透过玻璃窗看着她们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看着任容妃碗里又空了,也是眼巴巴看着两个宫女走远,不由啼笑皆非地道,“你真想吃,便再要个两碗他们喝的来,也不值什么,就是再叫他们精细做一碗来,又怕什么呢?”
任容妃也是犹豫不决,又是意犹未尽,又是顾虑重重,因撅嘴道,“这样的核桃酪,上回咱们在宫外住时,不也派人买回来吃过吗?做得一样挺精细的,我们去超市那回,我和谢七姐聊起来,她说民间核桃酪不过是二十文一碗罢了,究竟核桃、枣子那都是便宜货色,糯米又值几个钱呀?
可姐姐您瞧,他们献一碗,用的全是咱们自个儿的份例,借花献佛一点功夫罢了,我们放赏那就是几百文,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生意?
这会儿我再要一碗,少不得又要发些赏钱,不给个一百文,或是赏个银镙子,那宫人们私下可要编排我们小气了,我就是觉得没这个道理,这到底是他们伺候咱们,还是咱们养着他们呀?”
这样的想法,王良妃也并不陌生,实际上哪怕是皇后,在敏朝后宫中恐怕也会时常兴出这样的感慨。敏朝的后妃,在外人想来必定是威风八面,底下伺候的人战战兢兢,动辄得咎,可实情绝非如此,宫中自有一套数百年来传承的规矩,哪怕是王良妃这样,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都甚有脸面,和段纯妃并称为东西宫的宠妃,有时也会感到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
就像是今日这样,为一碗她并不想吃的核桃酪发赏钱的事情,并不少见,总让人觉得这个主子的位置,似乎也并不真的能做主似的,但要说疾言厉色地摆出主子的架子来敲打宫人,让景仁宫的一切都依着自己的意思运转,却又似乎并没有这个胆量——
不是畏惧皇后的过问和敲打,而是一种很现实的考量:皇帝不在,自己孤儿寡母的,住在深宫之中,哪怕算上任容妃吧,也就是两个主子抱团取暖,其余伺候的全是宫人,她可以责罚一二没有规矩的工人,但却绝不敢得罪一整个数量庞大,以‘宫人’名之的群体啊……
要说是皇帝的缘故,似乎倒也并非如此,可深宫之中,哪怕是帝后宽仁,起居用度精益求精,深受宠爱,却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知从何而来,叫人喜怒不能随心,这又是确实的事情。
所以,王良妃尽管对于如今这样的生活,也有不满,甚至认为饮食起居还没有自己住在宫外时那么舒心,但衡量利弊,也只能把思绪压下,不会和任容妃这样把不满表露在外——
其实,任容妃也不傻,否则便不会等到只有二人在暖阁子里时,才吐露心声了。但王良妃在宫中数年来,也悟出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自然是绝不会附和这话儿的。
“罢了哟,”她便笑着把话题扯开了,“不吃就不吃,偏你还算这么一长篇的小账来,便是账房先生也没有你这么能打算盘的,不吃也好,免得又吃胖了,叫皇爷见了数落你——
皇爷如今是甚么含糖的点心都不吃了,也不叫皇子公主们多吃,叫他知道你还这样大啖甜品,必定是不喜的,你那体测分数又差,连我也得跟你一起倒霉呢,小心把你降为嫔位,那可就没脸子了。”
这也的确是实情,任容妃的语文分数是不错的,可数理化实在是拖后腿,体测成绩也不如旁的妃嫔那样过硬,听了王良妃这话,她神色一变,先是被戳到了痛处,后又有些不服气一般,变本加厉地顶嘴道,“他……他不喜欢我,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我还不喜欢他了呢!
这又不是什么香饽饽,难道还真和那些小报上猜测的甚么宫闱秘闻一般,都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要我说,他喜欢不喜欢谁,有什么要紧,又有什么值得那些下流小报仔细考证抠宠的,简直无聊透顶!咱们本也不靠他的宠爱活着!”
这番话,那就实在是有几分大逆不道了,王良妃神色大变,刚要呵斥,任容妃又把她也给攀扯进来了,“姐姐,你和我说句心里话,咱们进宫以前年纪还小,这就不多说了,这几年来,每常出宫,到底也能见到不少真男儿,你说,他除了是个皇帝以外,有什么是胜过他们的?你心里,是真就喜欢他,还是更喜欢前回我们老见到的那个黑侍卫呢?”
第472章 宫闱闺心(中)
看来, 任容妃这小妮子,不但心里还牵挂着皇帝,有些个争风吃醋的味道,私下还不老实, 还惦记上了人家黑侍卫了……
王良妃心中掠过了思绪几分:正所谓嫌货才是买货人, 会抱怨的人, 都是心里有期望在的,譬如任容妃的话, 便明显透露着她还是介意自己受了皇帝的冷遇,觉得自己一颗真心受了薄待。
像是王良妃,根本就不会去想皇帝喜欢不喜欢她, 这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事情……天家既然把她简□□,好吃好喝地养着,这银子总不是白花的, 无非就是为了让她服侍皇帝, 开枝散叶。这里和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干系呢?皇帝还更喜欢折腾他的房子呢,不也还是要生孩子、看奏折么, 在这个位置上, 个人都有个人应尽的责任罢了。
宫妃的责任, 不就是在皇后的率领下,各尽职责, 生儿育女, 安分过活吗?可没听说她们的职责是争风吃醋的,在这个皇帝大撒手的后宫里,生活是充满了规矩,按部就班的:皇后对宫人也多宽厚,并不刻薄, 是以王良妃觉得,虽然也有不少令人无所适从的地方,但论理,她们这些妃嫔被亏待的地方倒也不算太多。
自然了,她们的生活和原本选秀时想得不太一样,就连刚做宫妃时,也没料到会有后续的变化。王良妃知道,不少姐妹别看表面积极,心里也是有怨言的:她们被选拔时,是按照德言容功的标准选进来的,都是弱柳扶风、蕙质兰心的娇俏女儿家,可这会儿,因为买活军的崛起,忽然间,又开始上学习班、读书、健身,这全是和妃嫔们原本的优势不相合的地方,叫那些本来论理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女孩儿,忽然间掉队了,她们又如何能说得出好话来呢?
就譬如任容妃罢,长相娇憨可人、小巧玲珑,本是皇爷最喜爱的女子,倒也得宠过一段日子,但偏偏买活军崛起之后,皇爷性情大变,侍寝再不看自己的喜好,而是按着日子来安排,等到皇子皇女都陆续出生之后,又开始养生……其实这在礼法上压根无可指摘,因为礼法上这三宫六院,也并不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欲,而是为了开枝散叶、稳定宗室,一个好皇帝本就应该按着日子雨露均沾,这是任务,可不是什么美事……
但,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挡不住任容妃心中的幽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良妃,因读书上有特长,得到了帝后的另眼相看,与段纯妃一样,都是因为会办事儿、会读书,隐隐有东西宫之首的味道,固然,二女情谊甚笃,但她心底难道能不感到冤枉吗?本来不是拼长相拼邀宠的吗,怎么忽然间反而拼起了办事能力来了!这还是一家人,还是夫妻么?分明就是……就是一个小衙门,一个大商行,哪还有什么男欢女爱在里头啊!
这份复杂的心绪,王良妃也不是不能体会,毕竟,年少慕艾,正值年华的女儿家,在这种事上正是得趣的时候,也不拘香臭,只要是个男的,又还过得去,毕竟都想多接触,再者说皇帝也不似他那些祖宗们,多是体肥,如今他和信王这两兄弟,都是身强体壮的,信王还又拔了个子,那一身的腱子肉,看了让人也是喜欢。
这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脑子也还灵醒,文史不必说了,在数理化上的颖悟宫妃们也是有目共睹,想和皇帝多亲近,算是人之常情,便连王良妃有份伴驾时,也并不觉得是什么苦差,不过,她也不觉得皇帝冷落宫妃有什么不对的,毕竟也是好吃好喝地待着,又没有磋磨什么,相反,按老宫人的说法,如今宫中的日子,是几十年来最好过的时候,比前几个皇帝在时,是要强得多了!
光是日常起居,那就是从前在娘家时压根无法想象的富贵了,她还记得进宫以前,每年冬天都靠着火盆度日,那种被冻得连思绪都迟缓了,一整个冬日无法出门,一出门便觉得棉袄菲薄,四处透风的感觉……如今这日子,若还不知足,那也太贪心了些。
王良妃的确也一直都是很满足的,她的生活中有许多比男女接触更重要的事,她有一个小皇女——这在从前,似乎算是个遗憾,但现在却不然了,现在皇女得到培养的机会也和皇子一样,女特科开科之后,哪怕妃嫔不考,皇女和宗室女只怕也是要做这个表率的,这是皇家能直接影响到的女子,毕竟,不能白吃内库的供养。
小皇女生得很可爱,平日里是王良妃很大的慰藉,她还要上学,还要锻炼身体——练身体本来不是她的强项,尤其是要她跑步深蹲,光是学会正确的姿势都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选秀女时选的是贞静,忽然间又让她们四处撒野,无疑是强人所难。
不过,习惯了又都还好,王良妃对于生活中所有的变化,都是这个态度,习惯了也都还好。更不说这些变化中有她极其喜欢的部分了,那就是数理的学习——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擅长算学,尤其是擅长几何,要知道,在选秀以前,王良妃最多也就是接触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固然也因为计算麻利而得到过家人的赞许,但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得的事情,她在宫中上扫盲班时,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出众的天赋,是在按部就班的学习中,逐渐发现了她对于算数科目有特长和喜好,即便不说是什么天才吧,反正她就是喜欢做题,喜欢设计试验流程,愿意将时间投入进去,并且感到其乐无穷,并非只是‘习惯就好’。
这样的爱好,也滋生出了第一丝不满,这种不满,不像是对男女接触的渴求一样,可以被爱好压下,因爱好而催生出的不满,是难以被生活中其他的满足分解的。王良妃不止是想做试验——这她还可以设法解决,在景仁宫中做几个有趣的小实验,倘若能得到皇帝的注意,或许还能去别宫做一些规模更大的物理实验,验证课本上的定理。
现在,她还想去设计工厂,通过调查、验算、调整,设计效率更高的生产线和厂房布局……她对于设计的喜好,催生了她对现状的不满,又因为这份不满而有些愧疚,这是她心中现在主要的烦恼矛盾,至于说任容妃牵挂的那个黑侍卫,却是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了,王良妃仅限于知道这个人而已,任容妃心中对黑侍卫的那么一点子情愫,她还是第一次发觉呢。
按照常理,虽然禁军侍卫和妃嫔都在紫禁城中生活,但长年累月见不了一面才是常态。一般妃嫔所在的内城,侍卫不可擅入,多只是在外围站班巡逻,就是宫女子,也没有多少走出内城的可能,凡是要出宫办事的差事,都是交给阉人——阉人出入宫闱倒是容易得多,许多都在宫外安家。
宫妃也就是一年间数次出宫,譬如说去天坛行亲蚕礼,去几个海子奉圣游玩时,会有侍卫在车驾后护卫,但要和禁军照面都难,更别说认出某个特定的护卫了。任容妃之所以能惦记上黑侍卫,说来还是因为皇帝。
正是因为皇帝搬去别宫居住,宫妃们也就有了问安的行程,这三日一出宫,阵仗不能太大,过大则徒增靡费,也不能让她们不来——长年累月把孩子们丢在深宫也不像话,因此皇后做主,悬为定例,宫妃出宫一人一辆马车,一队阉人,侍卫前后遮护,呵道往返。于是便有一队护卫,专门负责护送宫妃往来,虽然也有换班,但长年累月总是这些人,他们前后骑马护卫的英姿,不免也就落在了借着皇子皇女看新鲜名义,掀帘子偷看外头的妃嫔们眼中……
这些禁军护卫,都是大汉将军里选□□的,一个个气宇轩昂、光鲜亮丽,别说宫人们,就是宫妃们,纵然无法亲近,饱饱眼福那也是好的,虽然不知姓名,但偶尔姐妹们私下谈起,也会起个外号,“那个生的黑黢黢的”,“那个眉角有痣的”。虽然对于其余情况一无所知,但各有所好,你喜欢黑侍卫,我喜欢痣侍卫,不过是相好的小姐妹彼此说说嘴罢了,要说再进一步,去和他们攀谈,甚至是闹出什么风流韵事,那也是万万没有的事情,胆子没这么大不说,前后都是眼,又哪来的机会呢?
机会,可不就在今年来了吗?今年五月里,南城地动,宫中砖瓦掉落,考量到许多宫室年久失修,皇帝自己继续住在坚硬的水泥别宫里,也安排宫中眷属去东城、北城的皇产宅院分散暂住。因为宅院空房有限,不得已要削减随从人数,而妃嫔们定期去别宫请安的车驾,也就凑不住多少从人了,更谈不上呵道清场——四面八方的宅院各自出发,这要都呵道,京城的路就不要过人了!
如此一来,势必就造成了防护上的疏忽,时不时便只有两三个侍卫跟车,也免不得有被堵在半道上的时候,宫妃们问一问情况,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侍卫不得到车窗边上恭声回几句话吗?王良妃细心寻思了一番,倒是也想到了好几次都是那黑侍卫过来回话,解释为何车子堵了半天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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